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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裸情恨(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ug 13 10:37:04 2000) , 转信
第九章
我这个想法的确没有错。
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开始在翌日翻打过来,吓得我魂飞
魄散,应接不暇。
我的难题被另一个更大的难题取代了。
金氏刚好配股完毕,即将上市,一切进展顺利,我竟收
到了伟特药厂的紧急投诉,说市场上有不利于他们名声的
传言,说我们刚推出的避孕药无效,害人家怀了孕。
我立即摇长途电话到美国去跟大伟明利了解详情。大
伟在电话里用很郑重的口吻对我说:
“我们刚为此事召开过高层会议,就算你不摇电话来,
我也会跟你联系,决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给你诉说,听你
的解释。”
大伟的口气并不好,这我是感觉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础在乎坦诚相向,原本就应该百无禁忌,打
开天窗说亮话。”
“此事对我们的影响可大可小,我们曾有过暗地里调查
真相的意思,后来想着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过往,对你是有
信心的,故此最后还是相当一致地决定,完听你的解释,再
议决行动。”
大伟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释令他们不满意,依然
会采取行动应付。
我真是既急且气,可又不能随意发作,于是说:
“大伟,相信我,任何难题误会,只要我知道了,必会提
供并确保一个令你们满意的答案。”
“这正是我们的期望。”大伟的语调稍梢平和了,“是这
样的,我们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说你部署了一个计划,
当金氏企业一上市之后,就安排一位购用过我们避孕丸的
妇女公开指证,我们的药品失灵,她怀孕了,要求金氏及伟
特赔偿。”
“天!”我笑起来,“这么一封荒谬的告密函件,你们如此
紧张。”
“你觉得荒谬?”
“你难道认为有半分真实吗?我是你的总代理,我安排
这个陷阱损害你的名誉,对我有什么好处?弄得没有人买
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于我何益?”
大伟答:
“金氏如果是私营公司,你的这番话就合情合理。可
是,金氏上市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计,令金
氏的股份因这个丑闻而急剧下泻,那你就可以高价集资,然
后牺牲股民的投资,再在低价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场搜
集。过一段日子,当人们的记忆淡忘之后,股价渐渐提升,
你就无端赚了一大笔了。况且,金氏的业务范围不只卖一
种避孕丸,先用这产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种花款为别种产
品制造高潮,价格的升与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时,牺牲的只
是伟特的名誉。”
我哑掉了。
的确,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谋远虑的话,表面上生意额有
所损耗,实质上从股市中赚回更大笔钱,就一次的高卖低
买,就已盆满钵满。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察到股市的威力,或应该说体会到
金融市场的凶险。
只听,已经惊得一额冷汗。
我无疑是冤枉的。
于是我说:
“大伟,我连想也不曾如此想过。”
“如何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只好说:
“那就但凭你们对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谣
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恶作剧。有些人闲着无聊,打电话告诉
赶级市场,他已在某种饮品中放了毒药,不也害得人鸡毛鸭
血?”
“会有人害你吗?”大伟问。
“我不知道。”
“殃及池鱼的话,我们的损失就很惨重。”
“我只能尽量彻查究竟,希望没有如此冤案发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声明,在我们承认与你一直合作愉
快之同时,我们要你确切知道,如果有这种影响我们声誉的
事情发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总之,我们一定会履
行补充合约的条款,宣布跟金氏解约,并且追讨赔偿,且还
会公开这事,以示我们的清白。”
我无话可说,那补充合约是我签的。
然后,大伟又说: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个公道人,且她的观察力与敏
感度相当强,活脱脱有预感会有这种危机似的。我们原本
也没有想过要加一条这种确保我们声誉的条约在合约内,
只是她提出来,说这样做是表示衷诚合作的表现。幸亏如
此。”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意识到有不测的巨祸。
方惜如为什么主动地给予对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并不是这般交代,她说是伟特药厂坚
持要在合约中多加这个保障条款,才肯签约。
事情必有蹊跷。
我已无暇多想,只好说:
“请你把收到的告密信复印给我,让我赶快调查,给你
答案。”
伟特药厂用空邮特快把告密信转寄给我。
这等待的几天,真是寝食难安。
刚好金氏于这个时候挂牌上市,我勉强在当日到交易
所去,循他们的惯例把金氏的名牌挂在股价牌上,就算礼
成。也没有心情多做应酬,匆匆就离开交易所了。
初上市的股分都是红盆的多,股价在这几天已跳升了
几个价位。
之所以金氏企业能够逆流而上,只为新上市,股民与经
纪的投机欲特强,希望短线获利,加上我们的业务是以成药
为主,时局总不至于影响生意额。
可是,我完全没有兴奋的心情。
如果告密的事没有解决,或在日内真有影响伟特声望
的事件发生,伟特采取赔偿行动,金氏的股价就会狂泻,这
可不是我的愿望,因为我手上的股份也就凌厉贬值,还会影
响市场人士对我的信心,也太对股东不起了。
那封告密信到手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展开调查。最
亲近而又在身边可商量的人,只有李元德与李元珍兄妹,连
最有办法的唐襄年和傅菁也不在港,真是倒尽了八辈子的
霉,祸不单行。
“元德,从哪儿着手查?”
李元德听完了整个过程,沉思片刻,然后说:
“你不会怪我直言?”
“到这个生死关头,我不把你视作自己人的话,根本不
会与你们商议。”
“我只恐怕你看走了眼,误把敌人当自己人。”
我一听,会意了。问:
“你指问题在惜如身上?”
李元德说:
“她是唯一的漏洞,若不从她身上调查起,我们是正如
俗语所谓的老鼠拉龟,简直无从着手。”
我沉默,带一点震惊。
太害怕调查不出真相,想不出办法来防范,更害怕知道
问题出在方惜如身上。这种言归于好之后的被出卖,感觉
会坏到难以想象。
李元德又说:
“坦白讲,我自始至终没有信任过方惜如。”
“为什么?是你听到什么消息?”
“不,凭直觉。”李元德说,“她对金旭晖那种义无返顾、
毫无保留的死心塌地,会幻变成一种难以估量的破坏力量。
我不是杞人忧天,她在感情上的病入膏肓,会令她行为失
常,金旭晖若叫她杀人,她也会操刀。这种例子在社会上不
是没有过的。”
我浑身的血像凝固了似的。
再难堪,我都要面对现实。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把惜如叫进房里来。
惜如神态相当淡定,她瞟我一眼说:
“大姐,你的面色比我还差。”
我答:
“是的,有一点点担心公事。”
我看惜如会不会有什么话说,以便我可以寻找到线索。
可是,她没有造声,分明是等待我先发问。
已是十万火急,如箭在弦,于是我说:
“伟特药厂通知我,他们有一层顾虑,因为他们收到了
一封不知何人给他们寄发的告密信,对我们有一些误解。”
我说完了就把信递到惜如跟前去,我想看看惜如看那
信件的表情,好捕捉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惜如接过了信,也不看,就放在桌上。
我奇怪地问:
“惜如,你没有兴趣研究一下信的内容?”
“不必了,信我已经看过。”
“什么?”我吃惊,“这种告密信广发出去了?”
“不,到目前为止,只发给伟特。”
“你怎么知道?”
“信是金旭晖写的,我当然知道。”
我咆哮:
“惜如!”
“你不用紧张,真相已经大白,你要听始末因由,好好地
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看我的
这个妹子。
惜如说:
“旭晖和我从来都是最佳拍档,我们部署好了,在采取
行动之前,就先警告伟特,让伟特警告你,然后我们才通知
你,何时公开购用了伟特避孕丸,服食了,不见效的恶果。”
“什么人服用了会失灵?”
“我。”惜如说。
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我”字,犹如五雷轰顶,震耳欲
聋。
“不可能是你。你吃了避孕丸吗?”
“没有,实际上是买了回来,每天把一粒冲进抽水马桶
去。我一直渴望怀孕,怎么会吃这劳什子的鬼东西?”
“为什么?惜如,为什么这样?”我的声音差不多是哭出
来了。
“因为这样可以替金旭晖泄掉一口气,而且到你穷途末
路时,只得贱价出让金家永隆行的股权。大姐,记住你不可
以卖给别人,金老爷的遗嘱规定只能先让给金家人,况且,
既非上市股份,谁会斥资买小数股权受制于人?你别无选
择。”
我冷笑,道:
“你想疯了,我不会穷途末路。”
“你会,大姐,你会。”
“我不信。”
“你听我把计划讲完,你就知道你会了。
“大姐,我已经怀孕了,只要我向伟特提出,说我有购买
避孕丸的证明,我对伟特的控告就会成立。他们不但不会
相信这是一个布局,而且我的身分曾令他们完全相信,是你
故意要我这样做,去破坏伟特名誉,造低股价,我若公开此
事,连公众都会相信我,因为以正途估计,作为一个男人的
无名无分的女人,不可能不积极避孕。”
我恨得咬牙切齿道:
“以正途估计,无人会想象到世间上有你这么狼心狗
肺,肆意贱踏手足之情的人。”
“商场情场均如战场,并无父子。”
逼虎跳墙,我也得狠起心来,挺一挺胸说:
“你尽管做假见证去,极其量你毁了伟特的声誉,我负
责赔偿。正如你们写给伟特的信,我损失的钱,未必不可从
市场内赚回来。若一旦把这丑闻公开的话,股市狂泻,我就
趁低吸纳,再伺机把股价提高。丑闻掩盖得了,那么,依旧
有伟特的合约在手,生意长远做下去,未尝不会把损失捞回
来。”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怕什么了?
我是越讲越有信心,道:
“告诉你,方惜如,今时不同往日,你和金旭晖要我全军
覆没,可不容易。”
“若从削弱你的金钱力量上着手,我们知道你是今非昔
比,不容易对付。况且,你身边有唐襄年,你有本事,有魅力
臣服他。”惜如不屑地说,“可是,如果涉及到商业罪行的话,
可不是任何人救得了你。”
“你说什么?”我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犯了什么
法纪?”
“故意隐瞒公司资料,瞒骗股民,以不正当手段集资。”
“你疯了。”
“还没有呢!大姐,你镇静点回忆一下,是你亲自写了
信给伟特药厂,要求把那保障条款自原本合约中抽出来,另
立补充合约,然后以以原本合约呈交证监处与交易所,一切
公开的上市资料内都没育这条款,股民是在不知道这种赔
偿的危险成分存在的情况下投资的,现今闹出事来,股价下
挫,你的责任可大了,蓄意造市的罪名一旦成立,是刑事罪,
大姐呀,要坐牢的。”
我恼怒得头部胀痛欲裂,眼前好像有一团火,熏得我想
掉出泪水来。
如果我现今手里有利刀一把,那才是最大的不幸,我可
以断言,我必会就这样冲过去,对准惜如,白刀子进去红刀
子出来。
至今方相信人在某个情况之下是真会起杀机的。
惜如滋油淡定地说:
“大姐,你现今是势成骑虎,就是你宰了我也救不了
你。”
“为什么?方惜如,我们本是同根而生。”
方惜如一听,眉一扬,额上现了青筋,道:
“同根而生,却有不同际遇,从小父亲尊重你,母亲溺爱
你,长大了名正言顺嫁进豪门,生儿育女,我和健如的条件
比你差吗?怎么却处处给你比了下去,人们总是厚待你有
甚于我们,你拥有的,我们苦苦挣扎却不曾到手,这公平
吗?”
嫉妒的破坏力量可以毁掉整个地球,这原来不是夸大
的形容。
惜如继续说:
“我爱金旭晖,我有责任辅助他,令他快乐。只要我显
示本领,帮旭晖把天下打回来,他不必靠傅菁,我就能叫她
滚蛋。”
故而,她要不遗余力地去对付我。
“方惜如,你现今要求什么?”
“很简单,如果要平息这场风波,变成是子虚乌有的事,
除非你把名下的金家产业与股权拿出来,以一个我们认为
可以的价钱出让给旭晖,否则,你洗干净屁股坐牢去吧!”
惜如说话的态度并不嚣张,还是一向的那副淡淡然、不
经心的嘴脸。可是,在我眼中,似见蛇蝎,毒气熏天的笼罩
着我,要把我消灭于无形。
“大姐,”惜如还嫌刺激我不够,她仍在说话,“你曾有过
相当幸运的日子,分明已经把金家的产权股份抵押给金旭
晖,套现去营运你的成药生意,最终还是给你赎回去了。可
是,人无一世运,大姐,请你原谅,我要为快出生的孩子打
算,旭晖答应过,把你手里的金家遗产拿到手的话,全数拨
归我孩子的名下去。”
“惜如,”我忽然地心灰意冷,“不要赶尽杀绝,会有报应
的。如果你是准备有后代的话,更应节制你的歪心恶行。”
“大姐,你原来不只是商业奇才,还能讲道说教呢。”
我没被她气得吐一地血真是最大的奇迹。
完全的无计可施。
绝对的肉在砧板上。
我跟李元德和李元珍相对无言,束手无策。
“催傅菁回来吧!”我说。
李元德叹一口气:
“大嫂,你的毛病是太容易信任人,这是商场大忌。我
告诉你,日后还有很长的崎岖人生道路要走,你要成功,必
须对谁都抱怀疑态度。”
李元珍有点不服气地问:
“包括我们兄妹在内吗?”
李元德叹口气,肯定地说:
“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
“不。”李元珍抗议,“我不会出卖大嫂。”
“不要给别人和自己做保人,今天我们的利益一致,才
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一定会站在一起,明天,当彼此的利
益有冲突时,不敢担保自己一成不变。”
“你把人心看得太恐怖。”李元珍答。
“过十年,你就知道谁在讲真话。”李元德拍拍他妹妹的
肩膊。
不用十年,我已完全接受了李元德的意见。
人心不恐怖,那才是假。
李元德再解释:
“大嫂,我不是说,傅菁不可信,但她跟金旭晖到底是夫
妻,我们不可期望在你跟金旭晖正面冲突的战役中,她会亲
疏不分,倒转枪头去戮丈夫来帮你。这就不可不防了,况
且,她跟父亲傅品强有远行,其中是否一项刻意的部署,傅
家父女有否参与这项计划,抑或知道内里乾坤,而只好选择
置身事外,也不能拿得准。我们不能再依赖傅菁能帮什么
忙。”
李元德的分析是十分准确的。很多时,我们一辈子不
会看到事件的真相,也未必需要追寻。譬方说,傅品强的手
下陆志云是否受了金旭晖的指使,刻意与惜如配合,误导我
去安排与伟特药厂的补充合约,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现今最重要是抓紧了可行的方法去令自己安全。
我只好发出求救讯号,促请唐襄年赶快回程。
深夜,我坐在客厅内,并没有亮灯。
内心满是黑暗,跟外在环境完全的两相配合。
我重新地自嫁给金信晖的日子起,回忆一次。
自行检讨,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会弄到今日的狼狈
不堪,一败涂地。
不敢想象一个女人,被控犯了法,抓到牢狱内过铁窗生
涯是如何悲惨的一回事。
错在哪儿?
错在我幼稚天真。
错在我忽视了人性虚弱的事实。
错在我对亲情有过分的期许。
错在我稍有微成,就心里撤防。轻率大意。
错在我误以为人生会有一劳永逸,一旦舒畅即行歇息,
而不晓得生命其实是无止境的挣扎。
错在我不明白对付敌人,不可以仁慈,不能只防御,而
不进攻,必须杀他个寸草不留,置其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才
能换取自己的长久安稳。
错在以为人会投桃报李,不知道人会贪得无厌。
总的一句后,错在我对人生有太多的憧憬,对人性有太
高的期望。
我轻叹。
原来,错在自己。
“心如!”
有人叫我。
我看到母亲从长走廊走过来,缓缓地坐到客厅的另一
边沙发上去。
“是娘吗?”我定下神来,这样问。
“心如,”的确是母亲的声音,“你整个人憔悴不堪。”
“是的。”我直认不讳。
“我听说了一部分的故事,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娘,不必了。”
“是惜如连累了你?”
“娘,你要知道真相的话,我就告诉你,连累这两个字在
我和惜如的仇怨上用不着,连累一个人是无心的,并无恶意
的。她之于我,是蓄意陷害。”
“心如……”母亲的声音发抖,带点苍凉。
“娘,如果事情发展下去,方惜如不让步,我也不会怕。
她要帮金旭晖争夺我手上的金家产权,是不会达到目的
的。”我冷笑,“拥有金家产业的股权是身分的象征,这对惜
如很重要,对我也一样。她不择手段地去巩固自己是金家
人的身分与地位,包括了一步又一步地残害我、压迫我在
内。我就更不会投降,更不会屈服了。
“方惜如太看轻我,她以为我有今日是幸运。其实幸运
只是成功者的谦虚之辞,世界上哪来不劳而获的幸运,每个
人的成绩都曾付起码相等的代价。
“我不再会忍让,我亦不会再后退,极其量跟她一拍两
散。”
“心如,请听我说……”
“娘,如果你仍对我说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话,你免了吧!
若不是为了孝顺你而重新容纳方健如与方惜如,我不会有
今日。”
我咬紧了牙关,狠一狠心道:
“老实说,她叫我洗干净屁股坐牢去,我就在这方面成
全她。当我在狱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认的一分子时,
我会笑。
“方惜如要拥有金氏家族的产业,简直是妄想。她跟我
同样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于信任她,她的幼稚在于信任金
旭晖。
“娘,告诉你那可爱的小女儿吧,我敢赌,穷她的一生,
当金旭晖的打手奴隶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称为金旭晖
的夫人,诚属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亲没有说话,在阴暗中,她好似支撑着椅子,艰辛地
站起来。
我忽然问:
“娘,为什么?”
母亲站定下来,等我把话说下去。
“为什么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来?为什么?”
母亲没有答我。
我开始把声浪提高,再问:
“答我,娘,答我,为什么?”
“心如,我的头有点胀痛。”
母亲这样说,然后她回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长廊。
她不作答。
她回避责任。
她放下了火种,烧毁了一切,然后置身事外。
积怒积怨使我渐渐忘形,我咆哮:
“为什么不答我?你无话以对吗?是不是?你也于心
有愧了,对不对?”
我开始泪流满脸,一边伸手抓着身旁的东西就乱扔。
最终我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香港来?为什么要我跟她们
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作认姊妹?为什么总是拿我开刀,将
我杀戮?为什么老是我……”
母亲已然隐没于长走廊的尽头。
她可能听不到我的投诉与发泄,或者最准确的说法,是
她永远都不愿听,不要听。
这一夜之后,母亲遽然死去。
翌日,我从人声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进我的睡房来,气急败坏地说:
“大少奶奶,不好了,奶奶没有醒过来。”
我一骨碌跳下床,冲到母亲的房间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闭上了眼。
我的那对孪生儿女咏书与咏棋,一人捉住母亲的一只
手,轻轻地摇撼着她,口里还轻轻松松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们要上学去了。”
平日,总是做外祖母的陪着孙儿吃过早点,送他们到门
口去,交给司机带上学的。
今天,孩子们的外祖母再不肯起来了。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拥着母亲微凉的身体,
哭起来:
“娘,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挑我?这最后一次还是要我
承担对你不起的重责?为什么?娘,答我,答我。”
母亲下葬了。
医生在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心脏衰竭。
在丧礼上,我们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泪只在眼眶内一直
打滚,竭力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除了康如,因为是男孩子,有泪不轻弹之外,我们三姊
妹也许都自知没有这份资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亲生前我们不尽孝,死后才流的愧悔之泪,最没有意
义。
怕母亲在天之灵,都会嫌弃我们的眼泪。
尤其是我。
没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里进行过的丑行,可是当事人
应该一清二楚。
穷我的余生,都不能再想起母亲临终前一晚,我在客厅
内给她谈过的那些话。否则,我会自疚自责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脏衰竭的病因是由于长期忧虑,再加突如其来
的刺激所致。
我当负的责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在大太阳下继续苦战肉搏下去。
谁都不会因为一阵子的悲哀与怆痛就自愿功亏一篑。
方惜如与金旭晖自然不会放过我。
金旭晖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来,笑道:
“数目虽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没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个粉碎,回答他:
“金信晖留给我的财产,今生今世也不卖。”
惜如变了颜色道:
“你与金信晖的今生今世,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争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与才智再纠
集起来,以别种方式去攫取你心头的胜利与安慰吧!说实
在话,你如今的处境是连方健如都不如。赶快在你肚子里
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令金旭晖给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
上打主意了。你永不会成功的。”
我根本不劳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就走。
主意己决,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来后,获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紧
张地四处奔走调查,然后对我说:
“心如,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负气的时刻。
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毁于一旦。”
“金家的产业不能卖,那是金信晖遗留给我的。”
“不卖也不等于就这样让他们陷害了而不想办法逃出
生天。心如,别说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击了
商场中人对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难比登天了。一个人的名
誉比生命还要珍贵。在狱中的困苦可能不难克服,但判罪
的原因可以导致你万劫不复,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儿女将来
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干活,那岂是上算?”
我那一阵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这么一说,立即荡然
无存。
我虚弱而忧伤地望着唐襄年,问了一句很没有志气,显
示了山穷水尽的话: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说:
“听着,现今只有一个办法把对方的阴谋完全化解。”
我紧张得双掌紧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辞。
唐襄年道:
“赶快向交易所与证监处申请,提出全面性的收购。”
“为什么?”
“以高价把小股东的股份收回来,就证明你没有亏待他
们,欺骗的罪名无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来,证明伟特药
厂的避孕药无效,伟特跟你解约,要你赔偿,损失的人只你
一个。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给人们有半点怀疑你的忠信,花
掉的钱才有机会赚回来。”
信誉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没有将来。
“我们要筹组一个天文数字?”我说。
“不至于吧!”
“对我来说,肯定是的。”
“心如,请放心……”
我截了他的话: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顾我,可是,我不可以无条件接
受。”
“又是自尊的问题?”
“欠你的不能不还。襄年,老实说,我已穷途末路,没有
你的财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这种全面性收购,况且,时局
不好,这么一收购了,等于在市场放货抛售的时刻倒行逆
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我要有准备,不可能
一直拖欠,心里没有一个底。”
“好,你说,你要一个怎样的底线?”
“按揭。”我说,“按人还是按物业资产,包括金家的产业
在内,由你选择。”
唐襄年凝望着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复。”
“按揭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由你来定?”
“对你不公平。”我说,“你是债权人,有权选择我的一
切。”
我没有说出口来的是,也许我在下意识地逃避,我不要
负那个甘心出卖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张胆地变心,背叛
金信晖。
而实情是,熬了这十多年日子,我已经很累很够很厌很
烦很无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压力,把我解脱出
来,让我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欲,突破桎梏。
金信晖,这个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家伙,他曾留给我
什么?
只有一笔沉重无比的心债。
我真不必再尽忠存义,固守坚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没有中我的计。
很快,代表他的律师把草拟的按揭合约交到我的跟前
来,为了获得他财政上的支持,让我有能力向金氏企业的股
东提出全面性高价收购,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金家
股权、金氏股份,一切物业部抵押给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顿的那块地皮是例外。
这是他的选择。他要钱而不要人。
文件最后的一页,夹了一个信封,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张
字条,是唐襄年的字迹,只三个字。
“我爱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爱我?是因爱我而要求灵欲一致,宁缺毋滥,抑
或我个人并没有我的整副身家来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为我学晓了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
一个正面与负面的可能性,而不选择一个令自己心安的可
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寻根究底去找答案,既来
之则安之,接受它,尽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变大变多。
成熟其实也代表悲哀。竟连对说爱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业一宣布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钱提出公
开收购之后,金融业内的人纷纷揣测,引起哄动。他们都估
量着我们有重大的业务计划在手,秘而不宣。
没有人会知悉真相。
现今即使小股东不答应出让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这
个公开收购的行动,也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晖与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诬告我,只不过是两
个小丑闹出来的一个大笑话罢了。
每念到此,我就觉得花出去的资金不是白花了。也认
识到金钱是排除万难的一服灵丹妙药。有了钱,再配合智
谋与胸襟,才能所向无敌。
他们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晖与方惜如做梦也没有想
过我会肯如此大手笔地放弃巨额资产,也不肯让他们得到
对比下的一点便宜。
人要活着,是要争一口气。
没有这一口气,而拥有其他,都是白说的。
伟特药厂听到了这个公开收购的消息,大伟摇电话给
我,语音喜悦,道:
“唐先生推荐得对,你是个绝对可信任与合作的人。这
次你向投资在你身上的人,包括我们,所表示的诚意与慷
慨,我们会记住。纵使市面上再有不利于我们合作的谣言,
我们也愿意与你携手共同解决。”
唐襄年说得对,很多收入与支出,不能只看表面。
经此一役,我相信伟持与我的合作关系在日后会更巩
固,业务会发展得很好。
目前要处理的是方惜如。
我嘱咐李元德:
“通知我的代表律师,在报纸上登一段广告,说方惜如
离开金氏机构,此后华洋业务,概与我们无关。”
李元德一向对方惜如的印象不好,这一次,却没有兴奋
地接下这个指命。
“你有别的意见吗?”我问。
“点到即止,不宜过态吧!”
我冷笑:
“跟方惜如的手段与心肠比较,我今日的举止算是小巫
见大巫了。元德,你没有教我狠心决绝,是我自重重困苦中
领悟出来的。你去办吧!”
李元德没有做声,领命而去。
李元德之所以几十年受我重用,每想起来,是因为他的
确是个有分有寸的人。
方惜如捡拾好她所有的文件杂物,准备离开金氏。
我特意地走过她身旁,语音平和地说:
“你的金旭晖有没有派车子来接你了。战败国对于被
释的俘虏一般都有重劫之后相逢,仿如隔世的感觉。不是
不值得你高兴的。”
“大姐,你先别太开心,以本伤人所引致的损失比你预
计中可能要高很多倍。时局日差,股市随时大崩溃。”
“多谢你关心,我损失多少事小,别让你得逞事大。惜
如,请记着我几时都欢迎你在金家有一个明朗的、见得人的
地位,可是,别在你老姐头上动土,你赢不了,只会吃不了兜
着走,而让你在金旭晖心上的分量大打折扣,在傅菁跟前更
矮一截了。”
方惜如整张脸涨红,身子开始因为激动而摇摇欲坠。
“你保重,现今唯一能赢傅菁的就是你怀了金旭晖的孩
子,是吧?”我说。
方惜如的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细汗成了一条线地
自额角流下来。她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渐渐变得丑陋。
或者在我的眼中,方惜如根本是个极端丑陋的女人。
多看她一眼,也令人呕心。
我转过脸去,打算走开。
“大姐!”方惜如叫住了我,“大姐,救我!”
救她?
我回转身来,觉着事态有点不寻常,方惜如的面色变得
死灰,汗出如浆,似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拼命抗拒与挣扎,那
双撑着书桌的手颤抖得差不多支持不住似的。
我下意识地趋前去,问:
“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痛,很痛,请叫医生。”
我火速嘱咐几个同事先把方惜如扶着,然后找到了李
元珍,分工合作,一方面通知救伤车,一方面把电后接到永
隆行去,将情况告诉金旭晖。
救伤车把惜如立即载到医院急诊室去,我很自然地带
同了李元珍跟在身边。
医院的登记手续由我办理。
对方问:
“你是病人亲属?”
我答:
“对,我是她姊姊。”
回答了这句话,我浑身的哆嗦,有难以言宣的感慨与激
动。
我问当值的医护人员:
“请问我妹妹的情况怎么样?她是怀了孕的。”
有位护士答我:
“你别心急,现在已经在急诊室替她急救了,刚才医生
的推断,可能是宫外孕。”
天!我的心像被吊在悬崖之上,随时在下一分钟就会
绳索折断,掉下深渊去似的。
陷害自己的仇人正在她个人荣辱存亡的关头上挣扎,
我作为旁观者,应该怎么样反应?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迷惘。
人生的祸福难以预料到这个地步,叫人怎么说呢!
我下意识地默默祷告:
“娘,你在天之灵保佑惜如。”
我是真心的。
过了一阵子,金旭晖赶到了。
无疑,他是忧虑的。
我们无言而焦急地坐在等候室内,数着时间一秒又一
秒地很慢很慢很慢爬行着过。
竟忘了通知健如。
才把李元珍支使了去给健如摇电话,医生就走进来问
我们:
“谁是病人方惜如的亲人?”
我和金旭晖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说:
“方惜如被证实是宫外孕,发现得太迟了……”
“医生,”我冲上前去,满眼是泪,“救她,求求你,救她!”
“你别紧张,是要救她的。”医生说,“我们要把她的子宫
切除,需要亲人的签字认可。”
我吁长长的一口气,回转头来惶恐地望住了金旭晖。
“旭晖,你要拿主意。”
金旭晖问医生:
“不把子宫切除的话,生命会有危险吗?”
“我们确实没有这个把握。”医生答。
金旭晖低下头说:
“我们并没有选择,保存病人的生命要紧。”
“你们是她的亲属?”医生问,“刚才是谁签字进院的?”
我答:
“是我,我是她姐姐。”
医生看金旭晖一眼,问:
“病人有没有结婚?”
我摇头:
“没有。”
“那么,请这位太太办一下授权医院切除病人子宫的手
续吧,希望可以争取到她的平安,事不宜迟了。”
我签字的手一直在颤抖。
完全知道这项手术对方惜如的重大影响。
很可怜很可怜的惜如,这将是她毕生的遗憾。
手术是成功的,医生在两个钟头之后对我们这样交代。
然后,方健如赶到医院,知悉一切,她疯了似的冲到我
面前来,不由分说,连连清脆地赏了我两巴掌:
“你好狠心,你签字切除方惜如的子宫。你知道什么是
她的最大期望吗?为什么?因为你要彻底报仇,方惜如要
斗垮你的避孕药,所以你乘机报复。”
我回望金旭晖一眼,他没有表情,没有反应。
当然了,他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何不把心头的悲痛与
不甘,一股脑儿地加在我身上去。否则,我也赢得太多了。
李元珍厉色叫嚷:
“你疯了,不把子宫切除,方惜如就活不过来了,你知道
吗?”
我赶快拿手按住了李元珍,轻声地说:
“我们走吧。”
走出了医院,迎着红艳艳的阳光,我重新呼吸了一口新
鲜的空气。
犹在天朗气清的初秋。
就在这一刻,我忽尔原谅了健如与惜如,且同情金旭
晖。
承受现世报应的滋味绝对绝对的难受。
他们在惨败之中,寻求一点发泄,就随他们去吧!
健如的两记耳光打醒了我,重拾做人的信念。
只要我基本上凭良知做事,还是能好好地活下去,等候
更漂亮的日子来临。
当然,黎明前必有黑暗。
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令香港人心惶惶,再下来时
局不定,使股市糜烂,甚而一撅不振。
所有抵押给唐襄年的资产其实一再贬值,只是债权人
没有埋怨,没有施加丝毫压力,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只能辛苦经营金氏,所有的盈利仅足以应付欠债的
利息。
这已经比其他如一潭死水的行业幸运得多了。
人际关系方面,跟市面的景况一样恶劣,有一点点像寂
静的街头,寥落清冷,而又随时会有个刻意地破坏安宁的炸
弹引爆似的。
我跟傅菁的来往,已不如以往的热烈。
彼此都起了戒心。
我弄不清楚在伟特事件之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我也
不敢肯定我有没有被出卖,傅菁背弃我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傅菁那一方面,在金旭晖已经与我公然为敌时,她格外
地与我亲热,也是很说不过去的。
当她仍然拥有那个金旭晖之妻的身分时,有一个底线
是要界定的。
这情况,我很能理解。
唐襄年方面,心理上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不是有点因
为他没有乘我之危,陷我于“不义”,从而引致有点不安与自
卑,因而与他少见了,还是因为觉得对他欠负日多,已濒临
不胜负荷的境地?那就相见不如不见了。
他不时还是提着那句话:
“只要你肯嫁我,我去办妥离婚手续,不惜工本地恢复
自由身。”
我总是笑着回答:
“你现今还不算是自由身吗,还不如继续花天酒地,左
拥右抱来得潇洒。”
唐襄年扬扬眉,答:
“也未尝无理,而且到不了手的人,永远维持魅力。有
缺憾的人生才会更感到自己在享受其他乐趣。”
于是,我和他见面也是很少。
方健如与方惜如没有跟我主动来往,可仍然住在我名
下及抵押给了唐襄年的房子里。
唐襄年曾说:
“没想到方惜如的那次意外,大彻大悟的人是你。我佩
服你现在的胸襟。”
对于两个妹子,我不再仇恨。
她们的凄苦,只有做女人的才会心知。
我根本不敢想象方惜如的日子怎么过,终生不育对她
不只是切断了控制金旭晖的凭借,更无与他讨价还价的能
力,而且是上天惩罚她的明证。
没有比这更令她感到羞愧的了。活脱脱是在脸上刺了
罪名,永远洗不脱。
自建牢宠关进自己的心,我相信方惜如一辈子痛悔莫
及。
可恨的只有一个人,这人是金旭晖。
我意识到他与我之间还要一决雌雄。
我静候着决战之日的来临。
最能放开怀抱,畅谈生活的人竟是长居佛寺的三姨奶
奶。
差不多每个礼拜,她回到市区来看望儿媳时,都上我家
逗着我的孩子玩乐一个下午。
一个经历过大时代转逆而变更人生价值与个性的人,
与她的接触,显得额外地有意思。
三姨奶奶的祥和予我很大的平安感觉。
她最近才对我说:
“耀晖经常有信寄回来给我,他要我问候你。”
我支吾地应:
“嗯,”实情是我跟耀晖没有积极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
点莫名的恐惧。他离港前的表态,他和我都不会忘记。
“他念书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了的这些日子,一边在
美国工作,一边深造,这孩子顶会计划将来。”
“他不打算回来吗?”我问。
“信里没有提,男儿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欢异邦的生
活。”
“耀晖今年几岁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三姨奶奶问,“怎么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实情当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另外有所打算与准备。
金耀晖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财产
了。
那时金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金旭晖会怎么样应付我和金耀晖?
金耀晖又会不会因为与我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权在握
时做出些什么行动来?
人情与事理总是错综复杂,缠绕难清。
六十年代最紧张的阶段终于成为过去了。
香港这块福地,又发挥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创造出另
一番新气象。
一踏进七十年代,股市就开始攀升,牛市复现,人心振
奋。
市面的萧条渐渐隐退,人们对过去几年于投资上所经
历的损失与惨痛,已忘个一干二净。
谁都在厉兵秣马,横刀上阵,再战江湖。
只有我没有这番资格。
年前方惜如陷害我,伟特药厂的一役使我负债累累。
家庭经济真是只得表面风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我说:
“心如,是你翻身的时候了。”
“本钱呢,哪儿找去?”
“总有办法的。”
“我不再向你借。”
“一件脏两件亦脏,大丈夫不拘泥小节,英雄莫问出处,
你要想得通才好。”
我没有出声。
细品他的话,不无道理。
只要看准时机,我会好好地赌一铺。
人生根本是大赌一场,这其中有着一盘一盘不同注码
的赌局,如此地避无可避。
唐襄年给我建议:
“心如,你现住的那座楼房,应该是改建的时候了。”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股市复苏,就会带动地产兴旺,趁此时机,我应该在地
产上头动脑筋。
于是开始通知住客收楼,而且把旁边的大厦单位还未
纳入金氏企业名下的勾出来,分给李元德去调查业主,设法
承购下来。
我跟唐襄年协议了,这个改建计划我们是合伙人,如何
去筹组收购单位的本钱,我再想办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我励精图治之际,收到了伟特
药厂的一个令我兴奋之极的消息,大伟摇电话过来说:
“你在侯斯顿的地皮,有人出高价购买。”
“为什么?”
“因为地皮的不远处发掘到石油。”
“天!”
“恭喜你!这无疑是喜讯。”
“那我不卖!”我贪婪地说。
大伟哈哈大笑:
“你当然可以不卖。然而,我先要向你解释,纵使你的
地皮下发现丰富的石油,开采权也是属于美国政府的,他们
会补给你地价,既如是,现今不知地下究竟有无宝藏之际,
能以一个绝好的价钱卖,岂容放过?”
“买家为什么要买?”
“附近是石油开发区的话,他们计划在你的那块土地上
发展成一个商住中心,必可图利。”
“好,我考虑。”
当代表我管辖那块地皮的伟特药厂行政部寄来买卖草
约后,我实在无法抗拒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收购银码。
李元珍说:
“大嫂,不要卖,既有人肯出这么好的价钱,必定物有所
值。”
我细心地考虑之后,并没有接受李元珍的意见。
终于,我签了地皮买卖的合约。
因为世界上只有买错,没有卖错货品这回事。不会卖
错的原因是在乎套现之后的金钱运用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
用。
譬方说,我利用了手头的这笔钱,去进行改建麦当奴道
的大厦,能赚回来的钱比守株待兔强。
况且我的根始终在香港。
这个信念与抉择,自七十年代起,经历了二十多年不
变,使我成为巨富。
当时的决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内,侯斯顿是我的运
气所在,在其上进行的交易,无往而不利。
我相信当初为了一份直觉与特殊感情把侯斯顿的地皮
买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今日资金周转的救星。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苦难,我体会到一条人生大道理。
大顺之后必有大逆,大逆之后也有大顺。
风水一定轮流转。
遭受到这几年的挫折,翻身之日应已在望。
问题是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时,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顺
之中迎接甚至制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我当然累积了经验,有我的法宝了。
我把要飞往侯斯顿成交的消息分别告诉唐襄年、傅菁
与三姨奶奶。
唐襄年的反应最好,他喜形于色道:
“心如,你从历练中精灵起来了,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
方。人的运来福至,要把握着才会有大成就。”
他是绝对赞成我把投资重点放在香港的。
我们若不是坚持这个观念,八十年代香港多少富豪走
资海外,都在九十年代计算得失时吓一大跳,只有我和唐家
死守香港阵地,且早早决定商业进军内陆的抉择,证明是聪
明的。
至于傅菁,她的语调有点不置可否。
我说:
“你并不以为是明智之举?”
她连忙否认,道:
“不,不。请原谅这阵子我是有点私人的小难题,令我
分了心,较难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务之上。心如,我只能衷心
地祝福你。”
很多时,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给什么意见,以免承担责
任,也是有的。
我当然不必理会傅菁说的是否是借口。
至于三姨奶奶,我原本只是让她知道会有远行,请她有
空便多来看望孩子们,并没有预计过她会有什么特殊反应。
谁知她一听,立即说:
“那就事有凑巧了,我刚收到耀晖的信,他说刚要到侯
斯顿去小住几个星期。”
“是吗?”我有点茫然。
“通知他,你也会到那儿去好不好?”
我没有理由说不好。
这就是说我一定得跟金耀晖见面了。
他留学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很少往来。
逢年过节,总是有贺唁问候,草草几字报平安就算了。
我是适逢金氏上市之后的巨大变易,多年的心血一下
子付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赎回河山,心情无疑是
恶劣的,再加上母亲的逝世,与亲妹子一连串的矛盾呈白热
化,处处都折损自己的志气英气,对人生与待人就变得有点
吊儿郎当,疲累不堪。
何况小叔子耀晖跟我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
要跟他热切地往还,总要心里有个底,知道如何对策才成。
可是,我茫然无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这象征着一个非常严重的讯息,我是没有完全
杜绝接受金耀晖的可能。否则,心内清明,又怕什么仍以长
嫂身分,持续多年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的情分,与他往来,关
顾他的前途,问候他的生活呢!
这个把心不定的情怀是凌乱、是纷扰、是困惑、是忧伤,
甚而是难受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问题束之高阁,不去想,不去碰
触、不去处理。
祈望有一天无端端地难题会迎刃而解。
或者金耀晖多年在美国,已经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
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情丝错系,只不过是很多少男的
一般人生过程经历,不足为虑。他日成长后再回头看,不禁
莞尔。
又或者金耀晖见过世面,在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闯过
了,阅人多起来,就知道可爱可亲的女人委实到处都是,一
个方心如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我过分地敏感,金耀晖对我的爱敬是并不
越轨的。我之所以会想入非非,是因为对他的确有异样的
情怀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辖自己,不可
以轻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我怕做鱼雁常通之举。
在信内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时比真人会面还要深入。
谁在文字上会轻易流露自己的弱点?谁又会在书信内
起无谓的争执?笔下易有浓情,字里行间更易传情递意。
我不敢冒此恶险。
金耀晖呢,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多写信回来给我,真可能
有起码十个以上的解释。
男孩子懒写信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信内表达什么也是一项为难。
表达得不好,白纸黑字地落在别人手上,后果可大可
小。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他有兴趣的人与物,现
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几时都有变心的权利。
谁跟谁又有契约了?即便有,又如何?金信晖与金旭
晖都是现成例子。
又或者,金耀晖对我千丝万缕的柔情犹在,不知如何表
达,越缠越深,不晓得再去处理。
会是这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吗?
我愿意这样吗?
自从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晖的行踪之后,我一直
在思考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我和他的问题。
德州之行于是变得忧心戚戚,茫茫然,如履薄水,如临
深渊。
再坦率地承认,我是有点患得患失,既惊且喜。
不一定是为了情欲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我怕已经
到了寂寞难耐的最困难时刻,希望有机会重新尝受心灵牵
动的念头蠢蠢欲动,压抑不了。
我一直为此失眠多个晚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十多年的守寡,十多年来不住思念着曾经深爱的历程,
可忆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现的爱恋,实在是无比辛苦
的。
这些年都勉强熬得过去,只为经济、事业起落跌荡太
大,占用我太多的精力与时间,我毫无选择。
一旦生活复归平静,我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
要以及将来。
将来?
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还有将来吗?
真是太可笑了。
夜里一旦睡不好,早上醒来头就有半边发痛。
我听说过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岁守寡,以后就常患
偏头痛,也是为了夜不成眠,空虚难填以至于精神压力太大
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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