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梁凤仪 -- 风 云 变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Sep 27 20:04:43 1999), 转信

    如今的情势,最显浅不过。就是如箭在弦,非发不可
了。
    "倩彤,已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阶段了。"
    "我知道。"倩彤把茶骨碌碌的又喝了几口,有点拿茶
当酒,旨在消愁,"我想跑过去跟施家骥太太见一面,大家说
个清楚明白!"
  "你去不得!"
    "为什么?"
    "万一败下阵来,再无转圆余地,也不好向施家骥交代
了。"
    刚说到这里,听见了开门关门声。
    很久,又是一屋平静。
    锦昌父女俩吃毕消夜回家来了。锦昌看我不在睡房
里,根本连母亲的房都不进来查探一下,怕就上床睡了。
    我轻轻的在心内叹一口气
    "郁至,我如何是好?随得他去吗?我......"倩彤的眼
泪又簌簌而下:
    "让我跟施家骥太太见个面吧!"我说。
    倩彤浮动着一片泪光的眼,瞪着我。
    "你放心让我走这一趟吗?反正成败未必由人,早已是
天定的,只不过看命运借助于谁罢了!倩彤,我也好想在移
民之前,给你办妥一件大事,免我山长水远地挂望!"
    倩彤握紧了我的手,说:
    "你几时启程?"
    "且看锦昌的意思!"
    "一家在彼邦过新生活,你开心吗?"
    我笑笑,没有告诉她,我这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将是独个
儿支撑的世界,是光明?是黑暗?是苦?是乐?不得而知。
可是,我决定成行了。再无必要在友人重重困苦之上,加添
她的挂虑。
    我让倩彤再次睡好,把新买回来的一本小说拿在手里:
    "你好好地睡一会吧!明天我就去约见她!"
    "你呢?还不睡?看书?"
    "只看一会,也在这儿陪陪你!"
    倩彤闭上了眼睛。
    我翻开了小说,这本叫《我的前半生》小说,由一个叫亦
舒的作家写的,卖了很多版的小说。
    我的前半生?是检讨的时刻了!
    人会在刹那间成长起来!
    而我,如果此刻才成长,也未免迟得太失礼了。然,总
好过一直执迷不悟。
    早晨,我依旧准备了早餐,热腾腾,香扑鼻的咸蛋瘦肉
粥,顺便压一压各人可能上升的虚火。
 沛沛见着我,有点难为情地喊了一句:
    "妈妈,早晨!"
    "快点吃早餐了,考试期间最不能迟到!"我若无其事地
打点着一切。
    父女俩都低着头,-下子吞掉一大碗粥。
    我跑到房里去看倩彤两次,她还是没有醒过来。我有
点不放心,跟锦昌说:
    "倩彤还在,我不好就这样跑出去送你们上班上学!好
不好趁早摇电话叫部计程车?"
    镐昌耸耸肩,依然不发一言,就摇电话去。
    "锦昌!"临出门时,我叫住了他:
    "到加拿大去的机票,你早早让秘书订才成。人家都说
整个夏季,连头等都爆满!"
    锦昌望我一眼,神情刹那间变得轻快,语调仍勉力维持
坚定:
    "成了!我送你们母女俩去,安定了,我才回来!"
    我点点头,替他们关上门。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苦难建筑在别人的方便之上,除
非你深爱对方。
    纵如是,只怕也还有个极限。
    伟大的心灵,总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当然爱锦昌。然,长此以往的,侍候着他的面色意向
过日子,已使我对感情的触觉减弱,代之而起的只是重重不
可言喻、浓不可破的畏惧。
    与其在家,日夜的担心配偶变成怨偶,倒不如出外走这
一道,让彼此在牵挂的岁月里培养感情!
    我被迫着作了这个明智的抉择。
    倩彤直昏睡至午间,才走出厅来。
    她眯着眼,怕那一屋的阳光。
    又是一天!
    她己回复正常。只看她拿电话筒,嘱咐秘书备样公事,
便知道了!
    真难得,职业女性私底下有何创痛哀伤,绝不在工作岗
位上流露分毫!因为薪金与花红.是实斧实凿地付给能为
公司带来盈利的职工,并不是用来装置一具广播民间故事
的收音机!谁有余情关顾?准有责任分坦?
    "我回工厂去了!太多事等着我去解决!"倩彤说。
    "好。要不要我用车子送你?"我看看手表,"我的时间
还很松动,要见的人约在下午。"
    倩彤略为震栗,望住我,欲言又止。
    "放心!她不会把我吞到肚里,太难消化,划不来!"
    倩彤和我都笑起来了!
    "拜托!"
    没想过倩彤会有拜托我替她办事的一天,且又是办这
么一宗大事。
    难得有为朋友尽力的机会,我既紧张又担心,生怕表现
不好,成事不足!
    然,尽人事,听天命好了!
    我与施家骥太太之约,在粉岭高尔夫球场的西餐厅!
    这是施太太提出的地点。我觉得有点怪,只因太远,且
又是私人会所;我结不了账。然,她坚持,说那儿僻静,非假
日更是全无碰上熟人的可能。
    她戒备森严,我只得同意。
    走进餐厅里头,立即看见施家骥太太,不只她一个人赴
会......
    坐在施家骥太太-桌的还有位相当面熟的女士。
    我走过,礼貌地点点头招呼坐下。
    施太太给我介绍:
    "你们应该见过面了,就在傅玉书的结婚酒会上!"
    我猛然醒起来,就是那个跟施太太一道出现的、她的当
然女友。
    "她是方信生太太,信生是家骥银行里头的得力助手!"
    先生侍候先生,太太侍候太大,社会上各人各就各位,
成党或派,以增加声援势力,自不待言。
    "没想到,王太太真的单人匹马上阵来。"方太太笑着
说。
    "你们还以为有谁? 孟倩彤?"
    "她不敢来吗?"施太太回笑问,"高尔夫球会是本市最
有名望的私人会所之一,只有正式会员及其直系家属才可
以名正言顺地在这儿请客,孟小姐懂这个规矩,不会冒我万
一下逐客令的险!"
    "作为施太大的客,的确有险可冒。可是,如果随着施
先生来的,那就自当别论。"
    施太太立即戒备,放眼四方:
  "他们要来?"
    "不在今天!施太太且放心,我只不过回应你的说话而
已。主权其实只操在一个人的手上。在这桌子上,其实你
我她三人均是客!"
    眼前的两个女人木然。
    方信生太大试图和缓气氛,问:
    "王太太在哪儿办事?"
    "王锦昌住宅!"
    "王太太一点不像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的模式如何,愿闻其详。"
    "正经妇女最低限度对正名与实惠予以尊重。"
    "方太太,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说:孟倩彤虽是吾友,但
我做人要有原则,必须大义灭亲,认定她抢了人家的丈夫,
就应杀毋赦?"
    "王太太,你不以为然?"
    施家骥的妻子一直拿眼盯着我,出奇地由满含敌意.渐
渐转变为迷惘、不解、存疑!
    "我很不以为然!天下间要亲人来干什么?无非为挡
风挡雨!谁又在世上做着些杀人放火、杀父欺君的十恶无
赦、非大义灭亲不可之事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都只不过
是执着的人眼底下观点与角度问题而已!何必要抓住个做
人处事的原则作为护身符,去美化自己的言行,推卸当然的
责任!"
    "王太太!"施家骥的妻子缓缓地开口了,"孟倩彤能有
你这么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我羡慕!"
    我相信她的诚意,因为她眼中盈泪:
    "世上难得有毫无条件真心爱护自己,且在水深火热之
中,肯伸手相救的人!"
    "你过誉了!我约见你,无非希望能以中间人的身分,
给当局者一些意见和忠告!事可转圜,大家终能松一口
气!"
    "王太太认为如何?你对我的建议是否跟你对盂倩彤
的如出一辙?能对她鞠躬尽瘁,显然不会为我设想!我有
没有聆听你献议的必要?"
"多经一事,必长一智。施太太如果不是热切地希望能
在死局中寻找出路,在电话里头,根本不会答应我的邀约!"
    "对,请说!我恭听!"
    "要说的话,其实老早说了!我重复这儿一桌子三个
人,你我她,全都是客。主人只有一个,他是施家骥。施先
生是高尔夫球会正式会员,谁都要靠他签名,才能正式成为
附属会员,或是作为嘉宾!今日有人有本事看得住他不在
粉岭这会所出现,他可以任意带同各式嘉宾出现于深水
湾......"
    说到这儿,餐厅内走进几个日本会员,一望而知是玩了
好一会,跑进来休息喝茶的;
    "还有,本市的高尔夫球会跟全世界各地的球会均是联
盟,今日香港,明日东京,再后天夏威夷、三藩市,何处不是
乐土,防不胜防!"
    施太太的脸色煞白,坐在旁边的方太太,拿眼不住望
她,听候差遣。
    "附属会员再名正言顺,再耀武扬威,仍只不过有权在
这儿自出自入而已,轮不到他们下令,叫正规会员不得带着
嘉宾出现。换言之,主人仍肯碍于情面,不为已甚,是他本
人的让步!"
    施太太再无泪光,她望着我出神.缓缓地说:
    "王太太,聪明绝顶!"
    半生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认为我段郁至是聪明人,真是
奇哉怪也!
    我随即警觉,千万别一时欢喜,就分散精神。大敌仍然
当前,放松不得。
    "王太太的比方打得高明!只是主人家肯买门面人情,
我也就算了!人生的憾事何其多!我愿与人分尝!"
    这一招是太厉害了,我差点无辞以对。
    "王太太以为如何?"
    "如果施太太抚心自问,能够真正豁得出去,任由外间
天翻地覆,你只雄据宝座之上,不闻不问,这敢情好!吾友
孟倩彤也一早作了个打算,没有让施先生继续为难下去,这
年头,名分尤在其次!且看看日本朋友的那桌子,你我难道
又能分别出谁是会员,谁是附属,又谁是嘉宾来?反正能到
这儿舒筋活络就好!"
    施太太微微地发抖,嘴唇闭合着,却作不了声。
    "施太太,且沉住气听我一句话。这场仗输定的人是
你,也是倩彤!二者并存,固然齐齐落泊!你迫得了倩彤引
退,施先生悻悻然,心头的怨怼肯定一辈子挥之不去!会不
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孟倩彤出现?成数实在太高了!相
反,你今日拱位让贤,我赌施某下半生午夜梦回,思念的必
是你,做不惯贼的人,对放他一马的事主,肯定牢记一生!
感同再造!你看,届时他枕畔的孟倩彤,一样欲哭无泪!"
    "你竞来游说我离婚?"
    "我来游说你别压迫施家骥抛弃孟倩彤,离婚与否,是
细节,并非大前提!"
    "你知道我的预算?"
    "愚不可及的一招!我不相信你出得了手!"
    "为什么?"
    "施家骥拖住孟倩彤的手在此刻出现,你尚且会面无人
色.你肯把此事公诸于世,然后得着个全人类都知道他心不
在焉的丈夫?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事!施太太,不见得会
如此倒行逆施!"
"施家骥,他就是怕我会如此一拍两散!"
    "说得对,因为他这位主人家,最爱的不是你和孟倩彤,
是他的事业前途!"
    我真狠心,步步进迫,眼看施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种凄苦,决不下于昨夜伏在我怀里痛哭的倩彤!
    唉!人生!
    "施太太,你现今迫出的还算是个好结果,女人在男人
心目中给事业比下来了,还不及矮了别个女人一截来得痛
心!不要再迫下去了,否则,后果堪虞!
    "你叫我怎好算?施太太竟然一下子泪落满面。
    "让他俩继续在一起,一人让一步,姓施的不离婚,姓孟
的依然故我!人前人后,都是一人一套。你干脆置若罔闻,
否认其事,丈夫永远是你的丈夫!倩彤她要过其浪漫的爱
情生活,你眼不见为干净!"
    我也真叫言尽于此了!
    从粉岭开车回家,一踏进睡房,倒头便睡。
    累得像打了一场大大的仗,抽尽了全身精力,难于应
付。
    人家说事到临头,有超然力量。我绝对相信!
    我睡足了十多小时,直至母亲把我推醒。
    "什么时候了?"我问。
    "十点半!"
    "啊!"我张望着,坐起来,"锦昌呢,还未回来吗?"
    "是早上十点半!"
    "什么?"
    "你累得什么似。昨天连晚饭都没吃,锦昌嘱咐别吵醒
你,倩彤来电话两次,他都不肯把你叫醒来听。今早还是叫
  了计程车,先载沛沛上学才去上班的!你真是,又没病没
  痛,好好的能睡这么长的时间!"
    我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两天的功夫,何只要使出吃奶的牛力,对我而言,简直
要用回光返照的智慧,才能应付得来!
    我想想,会得打冷颤。
    母亲望住我,怪怪的,欲言又止。
    "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什么,郁至,我是有说话要跟你讲,我意思
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母亲少有如此的客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又
要我做什么为难事了?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大概自出娘胎,我就有个不懂对亲人说"不"的毛病,不
论心里多么不情不愿,到头来,我还是没有不答应的。这些
亲人包括了母亲、锦昌、郁真,沛沛、倩彤,甚至家姑与锦玲,
也许唯一例外是父亲,在他跟前我最能从容,然,老父对我
的要求几近于零。除亲人以外,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
了!
    "事情是这样的,张重轩太太给我说,我的两个女儿都
棒得很,又好看又长进,她不知多羡慕我的福气......!"
    "妈!"我笑,"我和你两人就省了这段开场白了吧!"
    母亲腼腆至极,继续说:
    "我看她是真心诚意的。"
    人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说话。
    "张太太说,她目下要寻个在社会上有声望有信誉的
人,替她签个字,作担保人!"
"张太太要人担保?"
    这是不是笑话了?张家名震江湖,只有求他们做担保
的人!
    "不是她本人,是她女婿一单生意上头,借贷一笔款项,
要个担保人。其实只不过是手续功夫而已,贷款的恒茂银
行,张家是大股东,张重轩更是该银行副主席,可是帮自己
人也不可帮得太出面,连个肯签字担保的朋友都没有,也真
说不过去!张太太是要给爱婿留面子,难道她私下没资格
资助他们做小生意不成?才那二百万!"
    "二百万不是个小数目!"
    "对你当然是非同凡响,昨天我陪着张太太去利福买首
饰,结账的数目是六百多万!才不过一条颈链和一只戒
指!"
    我没有做声,心里不期然有点慌。  .
    "她是拿我当世交好友看待,才让我有这项担戴,你就
替她走这一趟。"
    "妈,我......不敢呢!二百万元非我能力范围之内,万
一......"
    "万一姓张的赖帐了,就你老娘自责还给你好不好?小
家子气!"
    一不顺母亲的意思,她就是这起脾气。
    我叹一口气。
    "妈,我连张重轩的女婿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如何去担
保他做生意?"
    "人家又晓得你是何方神圣了?张家身旁还缺肯逢迎
张就的人?"
    "我凭什么担保呢?"
    "你这话才真像话了。我也不怕失札,告诉张太太实
情,我们是小户人家,哪来这番资格。她给了我很好的解
释,有本钱做担保的人家,一经签了宇,就会通街传扬,闹得
满城风雨,她信任我们不会胡言乱语。重复说银行根本是
他们的,找什么人签名只是循例而已,谁有空去查你的底
子!"
    "妈,我见的世面不多,为什么不跟郁真商量去?"
    "郁真是政府公务员,不便做商务上的担保人,况且郁
真这阵子频频上电视又见报,谁不晓得她了,张太太和我都
不欲张扬。"
    这真叫势成骑虎!
    "待我跟锦昌商量一下吧!"
    "嫁掉了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默然。
    "我有说错吗?住在人家屋檐下,老是做不了主。你从
小听谁的话,吃谁的饭长大了?"
    今时今日,仍有这种电视肥皂剧的角色和剧情出现,在
现实生活里头,也真叫设法子的事!
    "我答应张重轩太太这中午就给她办妥了,你是分明地
要我丢脸!"
    我简直不能回应母亲的蛮横。
    "是因为我平日疼郁真多一点点,现今要抹下脸来求
你,你就仗势欺人......"
    "妈......"我怪叫。
    吞下了-口极难吞的冤屈气。
    "做娘的会拿个陷阱套你不成?"
    "要起程,我还得起床洗把脸吧!"我援摆手,示意母亲
别再说下去。
    挣扎着跑进浴室去淋了浴,人才像清醒过来。睡多了,
其实更疲累。
    才穿戴停当,母亲差不多是挟持着我,一齐到了恒茂银
行办理正经大事。
    张重轩的女婿叫潘广生,普普通通样貌的一个中年人,
暂面之交,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一旁打点的张重轩太太母女,把母亲推崇备至,奉承
有加,我看着实在觉得有点过态,其至肉麻,无法形容过程
的突兀和夸张,只觉心头翳闷。可是,母亲都乐得飞飞的。
    那银行经理毕恭毕敬,向我阐释了做担保人的义务。
简单一句,借贷人无法清还那二百万元欠款,我就得负责。
他也设调查我的背景,只把我的身分证影印存底,在证人面
前签了名,就算功德完满。这真是个官官相卫的世界,生意
都是这一撮有势力的人全揽在身上做的,何况身旁多的是
希望有机会巴结奉献的人,如我母亲!唉!
    张重轩太太硬要请我们午膳,我心里一直挂念倩彤.推
辞好意,由着母亲跟他们厮混去!
    接到倩彤工厂去的电话,都说她在忙着。我看反正有
空,干脆开车子到新界去,直上她的厂房,看看她的精神如
何,才放得下心!前天晚上,闹得也太疯了。
    跑到倩彤的工厂去,刚好午膳时间。工厂只余一些工
友,一小堆一小堆地围着吃盒饭。我朝写字楼走去,好几张
写字台都空躺着,想是外出午膳了。
    倩彤的办公室门外镶有个小铜牌,写着"董事总经理"
我轻轻敲门,随手推门进去,吓得什么似的......
    "对不起!"我支吾着,一脸发烫,进退为难。
    倩彤正在跟施家骥在房里头接吻。
    我的出现,最最最最不得其时。
    "没关系!"倩彤整整衣襟,倒落落大方地拖住施家骥,
给我们介绍。
    我还是微垂着头,跟这位施先生打招呼的。
    施家骥说:
    "听倩彤提起过你!"
    我笑。
    "一道到外头去吃午饭吧!"
    我想,有情饮水饱,原本他们就连午饭都不用吃了,如
今因有了程咬金在,非改变计划不可。
    "谢谢你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倩彤,招呼一声就得走
了!"真是的,太阳底下的谎话可其多,塞大半小时车子赶到
新界,就为打声招呼?哈!
    "难得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谈谈!"看得出施家骥是个
有风度的人。
    我正摸棱两可,倩彤代我出了主意:
    "别跟郁至客气,我送你到电梯口去!"
    如此地下逐客令,我是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不先给我一个电话呢?"倩彤边陪我走,边问,
语音平和。
    "我摇了两次电话来,都说你在忙,我想你不会外出了,
便走上这一趟......"
    "有事找我?"
    还会有什么事呢?人怎么三朝两日就一百八十度变?
    "看看你的情况!看样子,你们言归于好了!"
    "也许是你帮的一把忙见效了!改天要好好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有事就找我吧!"
    "我会!"
    倩彤扬扬手,一张开颜畅快的脸就隐浮在电梯门外了。
    步出工厂之后,我忽然有种失落感。不能说有种被利
  用了的不快,那未免太严重了,别说倩彤并非这样辜恩薄情
  的人,我亦不至于如此气量浅窄吧?
    或者,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一道儿在雨过天晴之后吃
一顿午饭,有什么不好呢?
    也许,化干戈为玉帛了,倩彤珍惜着每一分一秒跟施家
骥在一起的时光,容不了任何局外人,那也是情理之内的
事,不一定怕我以功勋自居,出言不逊,坏了刚缝合起来的
关系的!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整天气闷!
    无端端钻进牛角尖去干什么呢?从前我总是个无所
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近来真的不一样。每遇一事,总
从多方面去想、去分析、去思考,而得出的结果,都是心烦气
躁,老觉得我周围的人,没有谁拿我真心对待!我能吃一点
亏,他们就对我好一点,那是爱我呢?还是爱我为他们所作
的让步甚而牺牲呢?
    这种思虑真真危险!
    都要怪这些日子来,我抽空看多了书的缘故吧!
    从前在大学里头,我是能思考的,因为老师、同学们全
都在不停互相刺激,将书本上的疑难以至生活上的细节都
放在脑子里消化、过滤.然后吸收!
    那年头有它的乐趣!
    单是一个晚上,女生宿舍的电话响起来了,找倩彤,是
那个热烈追求她的男生,叫什么彼得的,邀约我们吃消夜
去!
    我和倩彤正饿弯了腰,加上念书念得有点闷,到外头吃
顿好的,实在求之不得!我立即整装待发。可是,倩彤才换
上衣服,就催我把同系的另一位男同学,有好好先生之称的
查理也请来一道成行。
    我如言摇电话给查理,他正半睡半醒,推辞了!我和倩
彤走到宿舍楼下去,倩彤又回转身来,跟我说:
    "再打电话给查理,说我们这就去接他!"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硬要查理出来凑热闹,又非玩桥
牌,是必"四人帮"不可!
    终于查理敌不过"好意"而出山了,一顿消夜轻松愉快
地吃过后,各自回宿舍去。
    我当晚睡在床上就想,这整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终于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倩彤不喜欢有人看见她跟彼得走在一
起。因为倩彤对彼得一点以身相许的意思都没有,她坚决
不要旁的任何人误会,尤其夜深人静一起吃消夜,更引人疑
室。纵使有我在身边,也难辞嫌疑,因为倩彤习惯在大小场
合都把我带在身边。她在校园内,一般都认为她是待价而
沽的崔莺莺,我是傻头傻脑的小红娘!彼得当然不是张君
瑞的料子。真命天子还未亮相,不能扼杀任何机会,自绝门
路!于是加插了一个查理,局势明显地是同学大伙儿消夜,
别无私情,莺莺小姐才安心出动!
    结果,我的分析求证于倩彤,她但笑不语.并拍打我的
头,以示奖励我肯动脑筋!
    大学教育其实不尽是书本知识的灌输,这种心思细密
的锻炼,也是从那时起经营成长的。
    只是多年闲置散在家,变得迟钝了!
这些日子来,故态有点复萌,我重复,想必是书又看多
了的缘故。
    谈起书,单是装运至加拿大去的就不少,我还刻意地买
了很多本小说!
    喜欢写实作家的作品,因为大多心里头的话,老是有口
难言,一旦被写了出来,仿似炎夏天时喝一口凉茶,清心润
肺!
    我预计,在加拿大闲着的时候必会多,也正是念书的好
时光,沛沛快要考上大学,她自有其独立的新生活,保守如
我,在大学时代,都是自来自往,如今希冀十六岁以上的孩
子们长伴身旁,是妄想了!至于锦昌,一年怕只来看我不到
三次了!
    愈想逃避的日子愈快来临。启程在即,母亲代郁真约
我们一家吃饭,算饯行。
    我有点犹豫。自从那次在电话里跟郁真发生口角,姐
妹俩再未见过面,心实在不忿。
    母亲看我脸有难色,立即不屑地干笑两声:
    "还在使你的臭脾气!"
    显然是知道两个女儿的其中过节,又是例牌的偏帮着
小的来踩大的,从无例外!
    我没做声。实在解释不来。
    "说你呢,就必把我怪在心上,认定我偏心!不说呢,如
骨鲠在喉,真正不吐不快!你老大的弱点就是自卑感作祟,
人家的正常要求,你偏看成迫害,自己稍为容忍那么两三
次,就觉被人看轻了,硬吞掉九重委屈似,非要反噬不可。"
    母亲的指责言辞极度尖刻,然而,积数十年的经验,早
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有时给她说得多了,也真怀疑自已是否真的小家小器!
无谋无勇,托庇于人,自卑感是有的,至于有否因膨胀过暴,
危害他人利益,就不得而知了。
    我原以为自己总是事事谦和,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偶
然在一忍再忍三忍之后发作一次,人家就拿了它作把抓,严
厉指责我,谁知看在别人,例如母亲眼内,我还差劲到竟无
丝毫委屈可言,只有情屈理亏的份儿,夫复何言?
    "你要赴郁真的约呢,抑或另有打算?自己回个电话说
清楚了事,别让人家好心着雷劈!"
    我终于给妹妹摇了电话,约好了会面的酒楼,一家大小
同往。
    郁真把家姑和锦玲一家又都请在一起了,原来嘱我把
倩彤也叫来,碰巧她忙,就只有我们一群亲戚作家宴,算是
给我十足的面子了!
    我是认真地想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度其实并不
比攀登额菲尔士峰低!谁没有磨擦过节呢?反正对方肯放
下阶梯,彼此可以落台,就不必纠缠下去了。谁对准错,都
是指顾间事而已,天下之大,有更多的是非可能要理,还拿
这种小口角放在心上干什么?
    犹有甚者,血浓于水。想到最后关头,我还是肯定爱妹
妹的!郁真的好处,以独立个体而言,也十分值得欣赏!不
是吗?有才华的人,稍示轻狂,应该接纳!倩彤又何独不
然?
    饯别宴上,气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
从小做错任何事,死不肯道歉,但很多时.她都肯改。唯其
如此,才有进步,才有今天。
    她也没为上次口角一事,特别跟我解释半句,只特意坐
在我旁边,不住地给我添菜。这举动,当然是别饶深意.我
这个做姐姐的看得出来。
    郁真对沛沛说
    "到加掌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顾母亲,若是你母亲少了
半根毛发,我这姨姨要给你算账!"
    借重教导孩子的说法,表达了她的关心和认同,心实铭
感。
    饯别宴能在和洽的情势下结束,最难得的是家姑一反
常态,没说半句不得体的言语,不用我嚼下的食物从背脊骨
滑落,真是万幸!我看,一来因为我有母亲在场撑腰,两军
对峙,一下子动了干戈,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分谁也不愿
意,于是都显得小心翼翼。二来定是做儿子的老早有话提
醒,难得媳妇肯只身走天涯,为家庭而受委屈,身负重任,三
呼谢恩还来不及,开罪了先头部队,于大军无益。
    我算是吐气扬眉的了!万望三年快快地过!
    宴罢,郁真把件小礼物塞进我口袋里,轻声说:
    "留个纪念!"
    我抚着礼物盒子,深深感动,到底妹妹情深。真懊悔怪
责了她这些日子!
    其实,我并不难应付呢,只须待我厚道一点点,我就感
谢落涕了。我只不过渴望,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
是不是?
    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动地说:
    "有空闲来我家看望母亲和锦昌!"
    郁真点点头:
    "大姐,希望你能适应!"
    "我会的,放心!"
    明显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寂寞并不易挨!"
    唉!谁又说过做人容易了?
    连我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自问也
有成箩责任,弄得腰酸背痛,忍在心里头的翳与涩,又何尝
不日重一日?
    我们一家三口选了个星期六启程移民温哥华去。锦昌
要赶在下个周末就回港来了。
    机场上,倩彤赶来,一脸的匆忙,但喜悦。
    "你忙,就不要来了!反正加港两地,翌日可至,你又常
到美国去,还怕见不着面!"我看她忙成这个样子,心疼!
    "不,不,不!"倩彤摇摆手."我给沛沛送来一封利是!"
    倩彤把张汇票塞给沛沛。
    "妈!"沛沛拿眼看我.顺手把汇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这么个大数目!"我看到四位数字的加
币。
    "别噜苏!你我情谊,岂仅如此!"
    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骥待你好吧?"
    "形势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这傻大姐的一番
话,就扭转乾坤?"
    "怎么了?"
    "家骥的压力消弭于无形,他太太岂只不再威迫我们,
并且,有意思离婚……"
    我愕然。心上立时有一陈震动,有点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飞色舞的。
    一时间,我无法接得上嘴,锦昌这就催我上机了。
白云深处,我犹自迷惘。
    每天都发生不同事故,我们如何处理?是对?是错?
甚多时是模糊不清,更多时是自以为是。
    我竞在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开创另一个新世界的重
要而应该战兢的时刻,想起了我一度视为敌人的施家骥夫
人!对她,竞有颇深的牵挂!
    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
    温哥华夏天天气不错吧,最低限度,自我们下机的那一
天直至锦昌回航,一连八天,都春光明媚,一城锦绿,风和日
  丽!
    锦昌最要紧的事,是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温哥华西区
的自置小平房中,亲眼看着这头家重建在枫叶国土之上。
    那是一所锦昌拜托海外同业给我们买下来的房子,屋
龄比我还老,竟五十有多,外观朴素,里头扎实,有两厅五睡
房,宽敞至极,足够我们一家三日之用,依锦昌的预算,将来
是要把两位母亲都接过来的,届时虽是两虎同穴,但时势迫
人,老人家大抵会明白人在异乡,等于虎落平阳,以前的不
肯迁就,也自然会变得互相忍让了。
    锦昌跟我说:
    "房子只写你的名字!懒得在报税及其他一切要签名
的事上,还要把文件寄来寄去,太麻烦了!"
    "你不怕我夹带私逃?"我调皮地问他,心上不知有多安
慰。
    "逃到哪儿去?"
    "当然是洋鬼子的怀抱里去!"
    "你别天真,高估自己材料!"
    哼,还是仗势欺人。这年头的女人岂可看轻,谁没有揭
竿起义的勇气和力量。当然,树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
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鸣金收兵!
    一家三口,其实难得有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们白天
开车去逛城市,购买家用杂物,正正式式地游山玩水,吃喝
玩乐,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乐死了!
    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锦昌就得抛下我母女俩,
回香港去了。
    这一夜,夫妇俩轻怜浅爱,尽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极,却不成眠。锦昌背着我睡,我
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轻轻
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你醒了?"锦昌问。
    "不,我根本没睡!"
    锦昌翻了个身,望住我。
    "舍不得,是不是?"
    "嗯!"
    "不是说,我们老夫老妻了!"
    "对,三朝两日,沛沛就会有男伴,然后谈婚论嫁,我们
要等着带孙子了!"
    "那还有这么多柔情蜜意?"锦昌笑我。
    我拿手指抚弄着锦昌的耳朵,轻声地说:
    "我们其实还年轻。"
    "原来是不放心我。"
    "怕没有人照顾你!"
    "那还不容易!"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连连骂道:
  "你找死!"
    锦昌使劲地抓住我手,强吻在我唇上,翻了个身,扯下
缠绵眷恋的又一幕。
    温哥华的生活淡如白开水,我相处的两三家朋友,是老
华侨,全部日出而作,日入而归,半点越轨非凡的生活玩意
儿都没有。
    幸好正如锦昌所料,我是可以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
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拔兰地,连比较浓烈的咖啡,
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门对竹门,我和温埠对上了
胃口。
    沛沛快乐得如天天自巢内起飞的小鸟,她交朋结友的
能力高强至极。才到哥伦比亚大学去选读一个暑假班,学
西洋画,就立即有极多课余应酬,玩个不亦乐乎,一到正式
开学,更忙得不成话了!别说不用我陪她到处耍乐,倒转来
说,我要她腾空一个晚上在家里给我这老妈子做伴,也不可
得。
    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锦昌表达忧虑:
    "沛沛太过活泼,老是交游广阔,我管都管不住!"
    "那就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话?慈父多败儿,都是你惯成她这个样子
的!"
    "现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闺门!"
    "过犹不及!"
    "她聪明绝顶,你怕她吃什么亏?业精于勤,荒于嬉,沛
沛既然能耍乐而不忘读书,成绩斐然,你不是白担心!"
    "可是,到底是女孩子......"
    "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颠倒,闹失恋的男孩
有可能多过女孩!"
    锦昌总是觉得我杞人忧天,夫复何言?
    "我看,你把心机多放在组织自己的生活上,还实际一
  点了!"
    我?
    可也不愁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重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饭买菜,然
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我自然地轻松写意起来!
    不是吗?不用服侍锦昌,少了母亲的噜苏,没有了家姑
的尖酸刻薄,连妹妹的臭脾气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紧张又
眼不见为干净,至于沛沛,她脚一站在加拿大国土,也同
时向联合国宣布独立似!
    我名义上孤军作战,把个家族安全责任揽上身,实际
上,比在香港时还要优游自在!
    那三两家朋友,多在周末一起上中国茶楼吃顿点心,他
们喜欢搓麻将的,饭后组局,我便又回到家居来,打理杂务。
    屋后园子的花草,与那从香港拿来的一叠叠书,是我日
中的良伴,夏日阳光温软,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围
炉阅读,时光也许就是如此过足三年吧!
    偶尔,我也会接获母亲和家姑指示,要忙那么三数天。
只因王段两家的亲友不住地到温哥华来旅游、探亲、视察民
情以作日后盘算等等,我就得悉心招呼他们,当向导!单是
那三文鱼场和维多利亚的玫瑰园,我来了十个月,去过九
次!哈!
    最近,王家的一位亲戚,先前以小投资移民身分到温哥
华来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跑来跟我谈生意。
    我真的受宠若惊,吃吃笑地问:
"球表嫂,你怎么看中我了?我这么一个家庭主妇能
做生意?"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heart.hit.edu.cn]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9.04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