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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梁凤仪 -- 风 云 变 5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Sep 27 20:05:17 1999), 转信
球表嫂倒是个积极实惠的本事人,开门见山地说: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生意有什么难懂,那年头,
我不是跟你一般,是个家庭主妇,看着周围的女朋友,一逛
街就买那些人造首饰,就是富户人家的太太们,都因应酬
多,治安又欠佳,干脆光顾这种乱真的玩意儿来,我才试着
办货,以家为铺,继续发展出点成绩来,还以此移了民。你
说到底是个大学生呢,念的还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
说得我的心都活动起来,有点跃跃欲试!因问:
"我能做些什么生意了?"
"做服装生意!"球表嫂很认真地说,"我的好朋友是航
空小姐,能给我们带一些香港时装来,本地的服装实在贵,
尺寸又未必合东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附近
找一间铺位,把人工首饰连服装一起作零沽发售,但租金实
在昂贵,我想起从前以家为铺的方法,最理想是把个地库改
装为服装店,先靠口碑,转辗介绍,从低做起!我家在列治
文,不及你家在西区方便,寻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有
房子都没有地库,于是我突然想起你来了!"
"我真怕学不来!"
"哪里话,世界上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反正闲在家里,
找点精神寄托,又有外快,何乐而不为?"
说得也对,我尤其记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跟
我的无能作个对比,有日让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说的本
事女人肩并肩地做起生意来,岂不快哉!
想着想着,开心得整夜难以入睡!
凌晨早起,直盼着球表嫂来带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位
航空小姐朋友会面,相议细节。
是不是真的鸿运当头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为简单顺
利,第一批货将于日内运到。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
三千元加币出来,一点风险也没有。万一完全无人光顾,就
把服装对分,自己拿来穿好了!
我突然忙碌起来,心情却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绝佳。
当然,首要功夫是把个地库收拾出头绪来,并且联络木
匠,简单地给我装镶一些挂衣服用的木架。地库不算大,但
十分适用,一厅两房,其中一个房间正好用来作顾客试身
室,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小小写字楼,客厅顺理成章是陈列
室。
我细心地把沛沛占用的一个书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
到楼上去。
沛沛这孩子,全部东西乱放,撒得一抽屉的杂物、纸屑、
化妆品,应有尽有,我正好趁机给她分类归位。正收拾间,
赫然发觉有几个小盒子,随便用张白信纸包着,就顺手拆开
来看。天!怎么可能?
我顿时间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烫手的。沛
沛,自己的女儿,才那十五岁多一点,就晓得买备这一包包
的避孕丸!
她用得着了么?还是,已经开始非用不可了?
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从屋头走至屋尾,甚
至走出花园,还是头昏脑胀,显然环境不能让我松弛下来。
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
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冷汗。
晚上沛沛终于回家来了。我一直跟着沛沛走进她卧
房,心如鹿撞,做错事的仿佛是我,几经艰辛,才鼓起勇气
说:
"我把你的书房搬到楼上去了。"
"嗯!"沛沛把牛仔裤T恤脱掉,成熟的身段呈现眼前,
那对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胸脯,实在诱人,连我这做母亲的
都看得......有点......热血沸腾。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叠着,令自己的手指扣住
自己的手指,企图镇静。
"什么?"
"你别习惯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然后周房间地走!"
"哈!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些什么人吗?"
"好习惯是一份修养!"
沛沛耸耸肩,照旧伸手把胸围解开,再套上睡袍!
"不是做妈的噜苏,我看你做女孩儿家的毛病真多。"我
决定纳入正轨,"我替你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书房,太多
零碎杂物,你自己都不整理。"
我是故意这么说,留心着沛沛的表情。
她竞毫无反应,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拿起电视遥控机,
在选电视台的节目,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干么言词闪缩,我凭什
么惊成这个样子,不敢跟对方摊牌!
"沛沛......"
"嗯!"她双眼仍没有离开荧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气。
"妈,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事?"
"我今天给你收拾书房的抽屉,翻到了几包......避孕
丸!"终于说出口来了,"是你用的吗!"
"当然是我的,难道是你用吗?爸爸又没有回来!"
"沛沛!"我惊骇得把眼睁得老大,睁得眼珠子要掉下来
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
"我干错什么?"
"你还不过十六岁......"
"所以就要有备无患。我不喜欢当未婚妈妈!你其实
应该给我介绍,让我老早采用才对,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
石山!"
我呆立着像支盐柱。
沛沛拿眼看我,吓一惊似的,问:
"妈,你大惊小怪干什么?你不习惯而已。"
沛沛说得对,我太不习惯了!
"沛沛,那么说,你已经......"
"有什么稀奇呢?"
"你爱他吗?"
"谁?"
我吓得手脚酸软,扶着床沿坐下。
"你说那些男孩子们?"
沛沛把我梗直的身子板过去,让我面对着她,说:
"妈,现代生活并不如此!哪里有这么多的爱情,真有
爱情这回事的话,也是可遇不可求。人在未有奇逢之时,要
生活,对不对?生活是有齐各种需要,就是这么简单!"
我呱的一声哭起来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着我的肩背: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这成什么世界,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变就变,究竟是
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浪荡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不觉!我
觉得羞耻、惭愧、不知所措,我枉为人母!
"沛沛,我不明白......"我抽噎着。
"这真是最最简单不过了,我只不过想活得从容一点,
想更受周围的人欢迎一点,如此而已......"
沛沛从小就喜欢在学校出风头,她总要同学们以她为
马首是瞻,同班内有同学家势比我们好,更受欢迎,她就大
发脾气。
发展至今时今日,竞变了另外一套年青人的人生理论,
我吃不消,我抗议。
沛沛没有再纵容我,她一本正经地说:
"妈,我已成长,我功课成绩好得跳了一级考上大学,依
然名列前茅,我不会变坏,将来必有起码在社会立足的本
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私人生活要如何处理,你由着我
拿主意好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接受我身边的人变质!
我哭了一整夜,休息了三天,心情才算慢慢平伏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球表嫂那儿,我推说抱病,因为
我仍然自觉丢脸。
沛沛呢,没事人一般来去自如。
我还能怎么样?跟她吵?把她缚住幽闭在家不成?
不论发生什么事,生活还须持续,那是写实小说里说的
至理名言,我只好谨记,兼且尝试遵行。谁说小说载小道就
不值得看重?人生能有几回逼上国族恩仇的际遇,还不是
生活的各式坎坷要应付而已!
于是从第四天开始,我又再为小小的服装店,重新投入
工作。
终于荣升为老板娘了,更出乎我意表的,非但其门如
市,连沛沛都把她的一些外国同学带回来,让我做了点生
意。
沛沛拍拍我的肩膀说:
"妈,你要好好追上时代,这下子你是干对了!活得比
以前有生气,得人尊敬!"
怎么一当上了职业女性,就活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
连自己女儿都另眼相看。能赚钱的女人,原来真正非同凡
向。
我在长途电话里头给倩彤报导了这个讯息,她不能置
信地在哈哈大笑:
"温哥华山明水秀得会把个土包子培养成生意人?我
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她,我的业绩连球表嫂都叹为观止。她还决
定把一些人造首饰,也放到我小店来寄卖。
我也许有点傻劲。对前来看衣服的顾客,一律温言柔
语地服侍周到,必先给她们冲杯奶茶咖啡之类,然后任由她
们翻天覆地地试穿服装,到头来,一单生意都不成交,我还
是笑嘻嘻地请她们有空再来玩!于是她们真的又来了,带
来更多的朋友,日子有功,总会做得成生意的。
我暗地里想,没料到我的温吞水性格竟然变成销售的
法宝。
这一阵子的生活堪称忙碌,竟然想起没跟锦昌通电话
有好几天了,他也没有摇电话给我。这真难怪,现在才明白
有事情搁在心上,老想着工作上如何打整的人,是会心无旁
骛,连自己亲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当然有份歉意,连忙摇电话回家去,这大概是香港时
间晚上十时多了。
"喂!锦昌吗?"我喜悦地喊。
"嗯!"
电话传来了悉悉碎碎的被褥声音。
我笑:"你在干什么呢?"
锦昌没有回答。
"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以后有事,你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好了!"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给你电话!我现在很累!"
可怜的锦昌!独个儿在香港生活,下班后要自己动手
煮食,或在外头餐厅吃饭,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边,很多琐碎事能帮忙,例如冲茶、切点水果、
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动手,会觉得烦!
我和锦昌是真的各自负起家庭日后安定的责任,只是,
我还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点。
温哥华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舒畅得很更兼生气勃勃、前
景光明的。我从香港跑来这儿一年,好像把条鱼从一潭死
水捞上来,放在另一个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活
泼了。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
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
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锦昌......
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
包括情欲,我又何独不然?
多少个深夜,我葛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
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
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紧
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
明!
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
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
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
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
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
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
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
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购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喜
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
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
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
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
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
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
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
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
榨菜混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律有昧,人人赞不绝
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
"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
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
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
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大
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
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
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
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抑
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
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
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商
管,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自
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老
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好
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
学网球赛。
连服饰,沛沛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钱,
品味的培养,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她可以拿我两件月下货
式,稍换配搭,就穿得与众不同。
如此的一个女儿,是不用我牵肠挂肚的,至于说......
我还不设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寻烦恼的份
儿。说得庸俗至极,而又最现实的一句话,现代大学里头剩
下多少个处女处男了?直撑至洞房花烛夜才一尝云雨滋味
的,怕生理与心理都有点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确定自己的女儿是再健康再正常没有的
了!
这叫自我安慰。
有人轻敲房门,当然是沛沛。
"还未睡!"
我放下书本,对女儿微笑。
"刚才是郁真姨姨的电话!"
"是吗?怎么不让我跟她说句话?"
"我问过她,郁真姨姨似乎急着要收线!"
"那么,她摇电话过来干什么呢?"
"哈哈!"沛沛几乎欢呼,跳到我床边来,吻在我的额上
说:
"郁真姨姨说,给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欧洲去,让我在法
国住两个月,学画及进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学的一位路易
巴尔教授是好朋友,说好了要照顾我,郁真姨姨负责送我机
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绩继续优异!"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惯坏了!"
"妈妈,你高兴吗?"
我笑而不答。还用说呢,当然是高兴的,谁会看着自己
骨肉被人欣赏照顾而不高兴?更何况出心出力的是亲妹
子,无疑是对我的一重尊重与关怀的表示!
我曾为生郁真的气而内疚了一整个晚上。我这人,也
许连俗语说的所谓"鲜鱼头,老衬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只
是"老衬底子",只要有一点甜头,就想着终生图报。故而,
又想起锦昌来,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为他,为这个
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来光顾的日子,我总在这天早上
到超级市场买菜。回到家来,信箱例必塞满了信,多是各款
账单,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记账整理。
这天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那位胖胖的杜伦太大,一边笑
着,一边挪动那二百磅的身躯,从园子的一头走过来,扬着
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唤:
"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么几步路,杜伦太太就气喘如牛兼
满头大汗,她隔着篱笆把信递给我:
"刚才邮差来过,是双挂号信,你外出了,我刚在园里踱
步,邮差就托我代你签收了!"
"谢谢!"
"没有什么重要事吧?邮差说,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么可能?也就笑笑,再谢过胖太太,跑进屋
子里。
把一应杂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来,拆开那封挂
号信,细阅之下,登时间呆了。再读,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握
着的那张单薄的信纸也有如在风中震荡。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恒茂银行控告我欠负二百万元债项,不作清还,向法庭
申请得直,传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来向我追讨。
浑身的血液,凉一阵冷一阵,然后又像立时间停止流
动,甚至乎抽离,我体内空洞洞的,只余两只眼珠子不停翻
动,干翻动......
我以为我会立时间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点,但,我只是惊,极度的震惊。
我明显地呆坐在厨房里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愈来愈惊,体内恢复一点知觉,心在狂跳,不住地
跳动,就快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来了,胸腔的翳闷难受到顶
点,我无法不蠕动着身躯,扶着墙、门,走进洗手间去,然后
把脸塞在抽水马桶内吐个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来......
我跌坐在地上,嘴角残余的脏物,是一阵难以形容与忍
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体内最后一滴的黄胆水!
我什么时候晓得挣扎起来,摇电话给球表嫂,实在不晓
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记得我请她要关照沛沛和那服装生
意,我说:
"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呢?"对方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一回去,就要关进监牢里去,一生
一世都不可以再出来了。
我蓦地放声狂哭......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内,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窝里哭,实在回不过气来了,便挣扎着起床,
跑到洗手间,双手撑着面盆,扬起头来,被自己那一脸的紫
白吓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气,就只
得张着嘴巴,苟延残喘。
这一夜,就是如此拖着,过去了。
晨光亮微,我下意识地洗了一把脸,步步维艰地走到女
儿的房间去。沛沛没有锁上门,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
地下。她从小有踢被子的习惯。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张支票与便条略作交代,一
发觉我的眼眶又再湿热,就立即把小被拾起来覆盖在沛沛
身上,掉头便走。
电召的黄色计程车,把我送出机场。在候机室内堆满
了回香港的乘客,无一不笑容满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
地躲在一角。
还能从极度震惊中晓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万万
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无辜的,故此,我不应逃避。
这个信念,支持着我站起来,面对难以估计的困难!
锦昌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反应?痛骂我一顿,抑或认为
我愚不可及,要闹离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我会不支晕-
倒,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许,那张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实张重轩一家老
早巳把事件摆平了,二百万港元对他们是什么呢?母亲曾
说张太太一买首饰就是半个千万;母亲又说人家只不过给
我们面子;拿我们看成知己,才有这担戴,难道存心陷害我
不成?母亲还扬言如果对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为偿
还债项,不用我操这个心?母亲......
从小至大,母亲有试过悉心照料我吗?
我连连冷颤!
实在不能想得太坏。上天是公平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过错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
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让锦昌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我只请倩彤帮个忙,
撒谎说她跟施家骥出了乱子,要我赶回来陪她几天,一候事
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里发急,宜得下一分钟就能返抵家门。
母亲也许早如热锅上的蚂蚁,候着我回家去。她一定
忧心如焚,觉得对不起我。说到头来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令
她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时蒙蔽了,才会向我提出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担戴的应该是年轻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担
心。我这个主意是要打定的。
况且,我回到锦昌身边去了,就等于有支持力量!或许
我瞒得住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于平伏,能冷
静地处理此事。万一瞒不住他呢,极其量是发一次前所未
有的脾气,然后他会给我解结。总之,能回到锦昌身边就
好。
从昨天开始,处处都事与愿违。我愈急,航机愈迟抵达
目的地。在日本转机一程误点,让我等足了三小时,抵达启
德机场,已是晚上九时多。
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小包载着替换的内衣裤,火急地
冲至移民局柜位,心又再一次像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感觉实
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那移民值班官员看我一眼,我宜得有个地洞就这样钻
进去,永不要回阳间来了。如果在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
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来把我带走,我会无地自容至何境
地?
浑身冰冷,如堕万丈冰窟。
过了一千亿个世纪的时间似,那移民官把护照交还给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是我整整两天以来,得着的一点畅快感。事情显然
末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险局面。
我跳上计程车,回到跑马地的住所。
沿途,体温开始有点回暖,到底家门在望,亲人可即!
我放下一半的心!
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来开启大门,这个亲切而熟悉的动
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复地做着,如今竞变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轻开门声和脚步,因为大门才开启了,我就
发觉一屋的幽暗,客厅饭厅与厨房都没有亮灯,大抵是锦昌
和母亲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表,还未到十一点。然,母亲如有牌局,她是
决不会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还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见她
的心情轻松,表示事态有转圜余地或已解决了。
至于锦昌,这些日子来,他好像习惯十时多便已累极上
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发上,踢掉了鞋子,然后走向睡房,
正要伸手推门,才发觉房门虚掩。
我静心地听着,房内有微微的声音......
是人声......
是人的喘息声......
是男的,也是女的浓重喘息声......
我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连连的恶梦。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里,真是头头碰着黑,连幻觉都如
此无聊,太恐怖了!
屋子里刹那间寒风刺骨,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不动。
房内仍不住传来悉碎的被褥纠缠之声......
我拿眼看看四周环境,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也许,我这糊涂蛋跑到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我们的
这幢大厦,每个单位都一模一样!
念大学时,我就曾经如此糊涂过。只因考试,连夜在图
书馆里念书至天明达旦,拖着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躯,步回
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顶一层,其余各层皆是男生宿舍,我
转呀转的,转了好几个弯,自以为已到目的地,推门一进睡
房,见床便躺下去。睡醒时,一室阳光,我睁眼看看床头书
桌上,怎么放置着一大叠一大叠的电子物理书的呢?好莫
名其妙,从哪时起,我开始转系念理科了?还在狐疑之际,
骤然看见物理系的一个男同学惶恐至极地坐在我对面床
上,戒备地把自己的身体拼命缩向床的角落。我惊叫:
"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对方吓得什么似地嚷:
"我正要问你!"
老天!我拍着额头,差点昏了过去。
这个笑话,传遍校园。我就是这么糊涂,转呀转地少攀
了一层楼,碰巧那床铺的男主人当夜没有回宿舍,于是,我
累极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极端疲累之下,是会发生不可思议、无从解释的错
误的!
一定是摸进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离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脚上似有千斤重担,动弹不得。
我多么的可怜!
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对象竞不是我!
我的心开始绞痛,紧紧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间里头,听到了男的声音,那么的温柔无奈:
"我对不起你!"
"我们都对不起另外一个人!"
"不要说了!"
对,不要说了,说一亿个对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处,僵、冷。
"我口干!"男的声音又在响。
"我给你拿杯水!"
过得一阵,房间的灯亮起来。
房门打开。
凄厉的一声惨叫,并不是我。
锦昌冲出来,一把抱住郁真,忙问:
"什么事?"
话才出了口,他望见了我,比见鬼还要恐怖,眼放绿光!
我没有怎么样,只说:
"让我进去,那是我的房间!"
我在他们的身边擦过,把房门关上。
阔别才不过三百多天,睡房布置丝毫不改!那枕、被、
床盖,尽是旧时模样。
我胃内一无所有,看着凌乱的一床锦被,再吐不出一点
儿剩余的渣滓!
随即,我倒在地上!
再转醒过来,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栽你倒,你醒着,你站起来,全是你个
人的料理,跟旁人无关!
我扶着床,站起身来。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开了浴室内的花洒,从头至脚,重重地洗刷干净。
我站在镜前,一个裸露的女体,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吗?
我笑。
人与兽,何异?
才不过是三天功夫,我的裸体告诉我,已经消瘦,憔悴
不堪!
我用大毛巾裹着自己,拉开了抽屉,翻出了一套旧衣
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细地看清楚,的确是自己的旧物,才
放心穿上!
房门打开,走出客厅。
锦昌立即自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自四方八面映进来。当初我们决定买这间房子,
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这个黑暗得不能再黑
暗、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时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许陌生。我于他,想也如是。
锦昌一夕之间,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过分明显了,须
根子如丛生野草,杂乱无章,有一种......一种肮脏得离了谱
的感觉,他从来不是如此的!
锦昌望住我,踌躇只那一分一秒,就冲上来,抓住我的
手:
"郁至......"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着回来,没有通知你!"
"郁至,请别这样!我一夜没有睡,我怕你有不测,我想
过要报警!"
"母亲呢?"
"她回乡间去了,没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间去的。"
"啊!"我应着。
"郁至......"
"锦昌,我真的有要事赶着办!"我挣脱了他的手,打开
大门!
锦昌上前来拦截我。
"郁至,求你让我们好好地坐下来谈谈!"
"先让我出去了,办妥正经事,我会回来,回来再谈!"
"你会回来?"
"会!"
恒茂银行,耸立在地王之上,宏伟坚固得有如一所监
狱。
我走进去,
被招呼在非常辉煌的会客室,等候......
墙上接着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个,很面喜,施家
骥?
我不是不战栗的。然,感谢昨天晚上,我的战栗再不是
要面临这宗钱债案的裁决了。把我送到十八层地狱,心头
未必如现在的苦,
我的眼泪,至今,始如断线明珠,一颗颗地堕碎在衣襟
之上。
恒茂银行一共有三位高级职员负责接见我,陈业广总
经理、信贷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银行方面的法律顾问,姓汤。
我在他们出现之前,早已将眼泪拭干。
陈业广先生很温文地说:
"王太太,很高兴你赶回香港来处理此事,我们以这方
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顾问说:
"你有代表律师吗?"
我摇摇头。
"希望无此需要。如果我们双方面能解决问题,无人喜
欢在法庭相见!"
"如何解决?"我并不认为自己问得愚蠢,时至今日,我
仍能问问题,连自己都骇异了。
陈业广答:
"王太太,也许你一直在外头,不知道发生在张重轩家
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见得会知道张家的来龙去脉,我跟
他们基本上毫不相识,更不往还,我来往的只是我的母亲。
胸口一阵剧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动着身体。
"王太太,张重轩家族似乎在过去半年内有很多困难,
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与投资上头,血本无归,潜逃至东南亚
去,经他手借贷的银行款项,超过五千万,你担保的这一笔,
是后期的一个非常细的数目。"
我苦笑。
半生人从来未试过有二百万元在手。
"什么生意与投资,可以令到一个人如此名誉扫地,兼
害惨了旁的一干人等?"我问。
"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点点头。
"张重轩先生虽仍是我们银行副主席,但他已声言不对
女婿所有行为负责!"
"张重轩太太呢?"我问。
"这个我们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签了担保文件,也
就只好请你负担这项债务。"
"我没有二百万!"
室内一片静谧。
"我真的没有!"
我再问:
"拿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绪显然激动。
"你坐牢,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我们也有为难,也有迫不得已。"
"宽限一个时期,我们可办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
无路。"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合情合理。
我叹一口气:
"那就给我一个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让我们向董事局交代,然后撤销
控告?"
"最低限度让我有几天想想法子,再向你们汇报,究竟
是何办法?"
从恒茂银行出来,我立即赶去张重轩公馆。
佣人开门,我求见张太大,她请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钟,那女佣才再出现,只在双掩的柚
木门开了一个小小缝隙,像防着麻风病人似的。
"张太太出门去了,不在香港。"
说罢,随即把门关上。
我走到这座华厦的大堂坐下来,候着。
如果张太太出了埠,用不着我等那十多分钟才拿到答
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过些少饮品,半点食物未曾下肚,然
而不饿。
我的躯壳一直在作垂死地挣扎,机械化地走动。我软
弱无力地斜倚在客用沙发椅上,等,等,......等足了一个上
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厦上落的人侧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来似,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电梯在眼前久不久的开开合合,走出来的人都不是张
重轩太太。
直至黄昏日落,电梯再一关一开,载下了一群位客,都
那么的衣履鲜明,甚而珠光宝气......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奋勇排众而上,吓得同行的一两个男女闪身避开。
我扯着了张重轩太太:
"张太太,张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对方初而惊骇,继而厌恶:
"你放手,你是谁?"
"我是段郁至,我妈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恒茂银行
作了个担保......"
"来人呀!"张太太使劲地甩掉我,大声呼唤大厦看更,
登时从一边车房里走出几名管理员。
"这女人半疯半癫的,请召警把她带走!"
"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愤怒得足以燃烧任何物体的
火光来。
张重轩太太急走几步,一拉开停在门口的车门,跃进车
内,绝尘而去!
"你,快走,别再来这儿撒野!"
管理员抓住我臂膀,拉着我走出华厦,把我摔在路旁。
"别摸上来,再摸上门来,我们报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达倩彤家门。
倩彤把我扶进客厅去时,简直惊骇得目定口呆。
曾几何时,她以类同的姿态求救于我。
世界真的轮流转!
"倩彤救我!"
眼泪如崩堤的水,一泻千里!
我抱住挚友,这个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压抑着
的沉痛,蓦然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倩彤张罗着拿热毛巾让我洗面,给我冲了一杯热可可,
然后让我斜卧在沙发上,稍事歇息。
我饮泣,不住饮泣,把惨剧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钱债案一事,需要尽快解决之外,其他......不必再
提了。
我紧紧握住倩彤的手,问:
"施家骥能帮我这个忙吗?"
"他?"
"他是恒茂银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马!"
倩彤面有难色。
我急急问倩彤:
"他跟你还在一起吗?"
倩彤点点头:
"我们有机会结婚了,他就快办妥离婚手续。"
好像一万年未曾听过一宗好消息似!
我以万劫的心情,挤出一个心甘情愿的笑容,拍着倩彤
的手:
"代我跟他说一声,成吗?最低限度宽限一年半载!"
"让我想想!你且在这儿睡一会,我答应跟家骥吃晚
饭,你且歇着,待会回来,我再给你商量。"
倩彤把一张薄被拿出来,给我盖着,再出门去。
狂风暴雨之后,这儿算是我的避难所了。
倩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肯定比亲生的要好!
我的心,又如刀割!
泪眼迷糊之中,入睡!
睡中做着乱梦,漫山遍野的荆棘,蛇虫鼠蚁,我独个儿
站在山谷深渊,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一忽儿又在茫茫大
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挣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熟
悉的故园,看见郁真在掩面痛哭,母亲,她却盛怒地,一巴掌
打在我脸上......
我整个人自睡梦中惊醒。
一头一脸一身的冷汗,头昏欲裂,我摸着额头,唉呀,惊
人的烫手。我是病了!
无法再入睡。我给自己倒了冻水,连连饮了两杯,再倒
在沙发上,等候倩彤回来!
倩彤,现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
倩彤的家,也变成我唯一的栖身之所。等会要是倩彤
问我为什么不回到锦昌身边,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只说锦昌
根本不知道我回港处理钱债纠纷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门进来,看见我已醒来,忙问:
"肚子饿了吗?"
我摇着头。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排除万难,自暴自
弃干急着,无济于事。"
我点点头。
"倩彤,你见着施家骥,有跟他提起吗?"
倩彤叹了一声,摇摇头:
"没有,没有提。"
我哑然。
"郁至,我不是不肯帮你。只是家骥这阵子闹离婚,情
绪十分的不稳定。我不想因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顾
虑。"
我呆住了。
"他的压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这个时刻,护着我的
朋友,弥补一项如此错误的行为,他有他的难处!我也真的
不明白,你怎会糊涂到这个地步了!"
我把脚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图伸伸腰骨,图个精
神一点的样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门口玄关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
了?"
我望住倩彤,还是做不了声。
"早点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办法!"
"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吗?"
"郁至,别到这个时候还闹孩子脾气,丑妇终于要见家
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要给家人知道,极其量是一顿争
吵,锦昌有办法帮你。"倩彤深深叹一口气,"我从前跟你说
过多少次了,家庭主妇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么危急关头,
谁都不比自己能救得自己,你总是不信!"
"让我过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
倩彤一直在我身边说的话,像加重我脚上所缚缠的铅
块,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担子,半点儿动弹不得。
"郁至......"倩彤有些微不耐烦,"好好的振作,天大的
事总会想到法子解决!今天晚上,你还是回家去,况且家骥
等会要回来,我把他支使去买点消夜,这些天,我说过了,这
些天,他情绪甚不稳定,我不希望在这最后关头,还多生枝
节,我老是陪在他左右......"
我缓缓站起来,穿回鞋子,跟倩彤说了再见。
身后还听到倩彤说:
"振作一点,明天再给我电话联络。"
我从未试过踯躅街头,看这城市的夜景。
从小我是个乖乖女,吃饭后绝不离家。嫁后,也只爱留
在我的天地,并不好高骛远!
今夜星光灿烂。
除了那宗悬而未决的钱债案,我应毫无牵挂。
什么时候会流连在这海边,坐在一张街边的长椅上,长
候天明的?
人生原来如许多的莫名其妙与不可知。
海风阵阵吹来,使我头脑刹那间清醒了。
母亲畏罪遁逃,躲到乡间去了。千斤重担,由我一人承
担。
从来如是,她毕生活像只有一个女儿,那人竟不是我!
丈夫,哈哈!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竟不知道他会垂涎小
姨,我以为锦昌一直跟郁真有或多或少的心病。是啦!这
种心病还须心药来医!
妹妹,更不用多说,我欠任何人,也没有欠她的!
谁不知寂寞难耐,同样是那三百多个孤零零的日子,是
不是锦昌可以有权利过不了,而我就有义务坚守下去?
谁不有生活的压力,谁不有难言的苦困,谁不需要有人
分担危难,分享欢愉?每个人的哀愁,都可以深得有如这海
港,可是,并不因此而可以牺牲任何他人的些微幸福去平衡
自己的苦衷!
我有没有错呢?
海浪拍击着堤岸,一声声,提点着我,我当然是有错的。
错在懒惰。年年月月的放松自己,不图长进,不求成
熟,不思学习。跟社会脱离,远离丈夫要求的沟通水平。
错在疏忽,思想行为从不追上时代,落在人后,为人取
笑而不自知,在自己亲人以至相识的人群中,造成鸿沟疏
离,使他们不愿认同!觉得跟我等同陌路。
终至无人觉得有责任、有心情、有需要去爱我。
我还是无所谓、无所谓地一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吗?
不,直至今天,我蓦然觉得有所谓了,......
至于倩彤......
我怅惘,但不失望。
有哪时哪刻她不是让身旁的一总人,把自己拱卫保障
得无懈可击,是我从小一厢情愿地拿她看成亲人一般而已。
当真正的亲人尚且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所有事物的大前提之
上时,我要求倩彤十足斤两地还以关爱帮忙,未免是属于强
奸友谊,敕令回报了!
谁都没有错!
因为谁都有苦衷,有难处。只要能找得出借口,谁不可
以洗脱罪名?
错的只有那些精神感情经验生活完全不独立的人,怀
抱着世界上有人先顾念他人,再顾念自己的幼稚思想,做着
各种先君子、后小人的看似伟大、实则戆居行为,那才是千
错万错!
我仰望漆黑长空,繁星点点,对岸一片的万紫千红,璀
璨夺目,是这世界一流名城,冠绝人寰的夜景。我怀着感恩
的心,因为我觉醒了。
在举世公认的、如此成熟世故精明练达灵活聪敏的大
都会成长的人,如果还出落得幼稚肤浅草莽愚笨顽固,那怎
么会是社会的错?绝对绝对绝对是自己的错!难辞其咎!
最错的人,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个!
"嘘,小姐,今晚寂寞吗?"
我吓一大跳,一个流氓突然坐到我身边来,他无疑衣衫
褴褛,满面油污,那头胶着似是千年未经梳洗的头发,发出
阵阵酸臭的霉气。他刚开嘴唇,露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烟牙,
一口恶俗的口气,照口照面地喷过来,我惊呆了,完全没有
回避,我睁着眼看他。
流氓看我没有反应,笑嘻嘻地继续调笑,说:
"不怕冷清清呢,我这就陪你过一夜好不好?"
我瞪着他,心里悲哀至极地想,人的厄运要走到何时始
是尽头!
对方的胆子分明的壮了,说着说着竟伸手过来捏着了
我的手,使劲地搓了几下,更突然猖撅地抓向我的胸脯。
我岂只没有畏缩,竞哈哈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那个流氓,他的一举一动,卑鄙下流得如此
明目张胆。可是,这有什么可怕呢?要躲避,还真容易,只
消大喊一声,就会惹来途人警察,把他抓走了。可怕的不是
明枪,而是暗箭,所有的陷害、压迫、侮辱、玷污,全部防不胜
防。只怕你喊破喉咙都不管用,旁的人谁会帮你,谁能帮
你?
这个流氓,他算老几?
他有本事就将我强奸、劫杀,今时今日,我当然不会再
以此为苦!我会怕?简直做梦!
我哈哈的失声狂笑,笑得前仰后翻,不能自已。
流氓刹那间把手缩回,连连退坐到长椅一角,然后急急
站起来,望住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的我,像遇鬼似的惊呼一
声,头也不回地拔足而逃。
我笑得拿手按住小腹,有点不支的样子。
心头又是另一番的领悟。无他,恶势力挡在你的面前,
只有毫不畏缩,比它更恶,才是彻头彻尾的退敌良方!
三天之内,我学晓了前半生所有末懂而应懂的道理!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是微明。
我仍然踯躅街头,不是办法了。
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把我载到附近一家酒店去。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之中,坐在镜前,问自己:
"段郁至,现今放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走进
浴室放满满的一缸温水,把自己抛进去,完完全全地浸在暖
洋洋的洗澡水中,然后打碎一只玻璃杯,狠狠地在手腕上划
那深深的一下。就这么简单,不会太难受!甚至以后都不
会再有痛楚了。另外一条路,好好地睡一觉,重组生活,蜕
变新人!"
就只有这两条路,我别无其他选择。并须迅速取决。
终于,我站起来,定进浴室。
把衣服再次脱下,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肩膀、胸脯、小腹
......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必然面临一次脱胎换骨的抉
择,再世为人。
我扭开了水龙头,贮满了一缸温水,卧进去,闭上眼睛,
好舒服、好舒服,过去的一切,已成过去,必须过去。
良久,良久......
我再爬出了浴缸,用大毛巾拭干身子。返回睡房中,睡
到床上去。
竟然无梦。
好的开始必是成功的一半。
人生不应有梦。
我睡至日上三竿,醒来......
伸手摇电话至酒店服务柜台,要了设在酒店的服装店
电话,把我的尺寸、年龄相告,请他们送上一套款式简单、净
色的西服。
我在房中用毕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门去了。
车子把我载至恒茂银行,我走进陈业广总经理的办公
室时,对方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对不起,时间有限,我没有预约就跑来了,原不打算你
能立即接见我!我想我可以在银行候至你有空的时刻!"
"不,不,别客气,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办妥愈
好!"
"对。"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焕发得多了。"
我笑,单刀直入,闲话少说:
"陈先生,二百万现金,不可能立即筹还,但只要你通融
两个月左右,大概就能办妥。"
"两个月?"
"对,我可以尽快还一半。在温哥华,我有一间平房,一
年前买入,价钱是十七万加币,现在应该升值起码百分之三
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计,照原价卖出,可以立即脱手,全数先
还给恒茂,至于余下的数目......"我嘘了一口气,"要我办妥
离婚手续,分了家资,才能偿还。"
陈业广在踌躇。
"陈先生,这已是尽我所能。离婚手续可能需时,我会
试图通过我的律师,请求外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业
所值,以现金给我,便可以立即补偿不足的数目了。"
陈业广认真地望住我:
"王太太,你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从前是的。"
"幸好恒茂银行并非上市银行,业务处理的自由度比较
大,我尽量向董事局以及信贷委员会交代。"
"多谢你的帮忙。"我毫不含糊地说,"这个忙其实也是
帮双方面的,抓了我去坐牢,正如你们昨天说的,谁又有好
处了?
自今天起,我必须谨记,尽量不领情,也不施惠。任何
人际关系,半斤八两,两不拖欠!
"陈先生,我需要一个律师,可否有相熟的给我介绍一
位?"
"好。我们银行的法律顾问汤律师,他弟弟有自己的律
师事务所,相信是可靠的一个专业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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