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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0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Jul 16 10:51:10 2000) , 转信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刘小枫 著 三联1996年12月版) 
   
      湖畔漫步者的身影 
       ——忆念宗白华教授 

      刘小枫 

  二十世纪的岁月已逝大半。那些随这个即将成为过去的世纪而逝去的老一辈学者们,
留下了什么样的风尘身影呢? 

  如今,学术界已开始回顾那些与这个不那么称心如意的世纪同龄、从大灾大难中过来
而又悄然逝去的一代汉语学者。这一代汉语知识分子被冠以“五四”一代的桂冠,由此标
识出他们曾经有过的意义追寻。熊十力、金岳霖、陈寅恪、唐君毅、梁宗岱、朱光潜、宗
白华……无数“五四”一代汉语知识分子,曾经以自己青春的激情,凭依学术研究的手段
,反抗过在这个世纪中发生的意义毁灭和意义颠倒。对于半个多世纪以后出现的“四五”
一代汉语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前辈——“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是亲切的。然而,
这两代知识分子毕竟是两代人。 

  一个有趣的、也是“四五”一代知识分子恐怕无法回避的问题是:现代汉语知识分子
在反抗历史中的意义颠倒时,历史颠倒过他们没有呢?知识分子在精神上与历史这个恶魔
的搏斗,究竟谁输谁赢?这一问题涉及到学术是否应该或必得屈从于历史,是否应该或必
得把决定世界的意义形态的决定权拱手让给所谓的历史。这一问题当然也不能掩盖或取代
另一问题:现代汉语学者在反抗意义颠倒的同时,他们自己是否曾颠倒过意义秩序。 

  这些都不过是些空话、大话,无聊得很的问题。区区一介书生,怎能与历史相提并论
。他们的精神和人格至多不过是历史的点缀,历史自走自己的路。一介书生们的意义追求
,历史自会有评价,尽管糊涂书生并不知道这历史为何许人也。据说,只有那些主宰过几
代人的命运、制造过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的人,历史赐给他的身影才最庞大。 

  比起那些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来,宗白华教授留下的身影过于淡薄,比起其他著作等
身,有宏篇巨制留世的学者来,他的著述明显过于零散,没有一部部头稍大的作品传世。
在书籍淹没人灵性的当今世界,可有诚挚、透明的心性一席之地? 

  宗白华教授留下的身影不庞大,对我来说,却非常亲切。宗白华先生已逝去一年,他
的风尘身影仍然时常倾近我,留伴在我身旁…… 

    一 

  我刚进北大就听说,宗白华教授喜爱散步,尤其喜爱漫步于啸林湖畔和文物古迹之林
。随着清丽飘洒的《美学散步》问世,这位美学大师作为散步者的形象更活龙活现了,仿
佛宗白华教授真是清林高士一类人物。 

  一天,我例行去见他,不巧未遇。宗师母告诉我,他上外面走走去了。我回转去,刚
到未名湖,就看到宗老先生身着旧式对襟布衣,肩上搭着个小布袋,拐着手杖,正匆匆往
家走,看上去,他显得十分疲累;尽管他对我说出去散了散步,可我却看不出一点散步者
的心态。 

  所谓“散步”,不管是从日常生活来讲,还是就隐喻而言,都具有清散悠闲的意味。
无论如何,《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绝不是散步者的形象;游欧回国后的宗白华,也不
是文物艺品之林的散步者。《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对儒道哲学的尖锐抨击,在宗白华
成熟后的思想中虽已销声匿迹,此后看到的大多是对孔、庄人格的赞美,这并不意味着他
已改宗“散步”哲学。明则“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隐则“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
”,《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对生活的充实和深挚的巨大热情,依然不减当年。 

  如果说,晚年宗白华的形象是“散步者”形象,那么,这种形象是否真实;如果这位
曾立下夙愿要“研究人类社会黑暗的方面”的诗人和学者,在晚年改宗了“散步”哲学,
那么,这种情形是如何发生的,这些至今都仍是问题。 

  作为美学家,宗白华的基本立场是探寻使人生的生活成为艺术品似的创造。这与美学
家朱光潜先生有所不同。朱光潜乃是把艺术当作艺术问题来加以探究和处理,其早年代表
作《文艺心理学》《诗论》、以及晚年代表作《西方美学史》——尤其是该书的基本着眼
点和结束语,都充分表明朱光潜先生是一位有渊博学识的文艺学家。但在宗白华那里,艺
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艺术是一种人生观,“艺术式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
生。宗白华,朱光潜这两位现代中国的美学大师,早年都曾受叔本华、尼采哲学的影响,
由于个人气质上的差异,在朱光潜的学术思考中虽也涉及一些人生课题,但在学术研究的
基本定向上,人生的艺术化问题在宗白华那里,始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面对时代的混乱、人心的离散、民族精神的流弊,深切
感到人格的改塑乃是最为首要的问题。要改造“机械的人生”、“自利的人生”,必须从
生命情调入手。这些论点明显带有对现代性问题作出哲学反应的意味,恰如本世纪初德国
生命哲学(狄尔泰、西默尔、奥依肯)是作为对现代性的精神危机问题作出反应而出场的
。 

  毫不奇怪,本来就重视生命问题的青年宗白华,在接触德国哲学时,很快就与当时流
行的生命哲学一拍即合。看得出来,青年宗白华熟悉西美尔的著作,在他留欧回国后的主
要论文中,有很明显的斯宾格勒哲学思想的影响痕迹(例如他十分强调的空间意识这一概
念)。严格他讲,宗白华先生首先是一位生命哲学家,而且,是中国式的。 

  华夏生命哲学与日耳曼的生命哲学,毕竟有实质上的差异。现代华夏式的生命哲学,
就个性突显者而言,王国维之后,乃是宗白华。 

    二 

  五十年代初,全国各主要大学中教授外国哲学的教授,统统被调集到北大,改造思想
。北大的哲学系师资,顿时显得极为雄厚。宗白华教授从南京来到北京,从此就再也没有
回返他从小生长、学习和从事教育的江南。 

  最初,宗先生住在燕园南阁,伴着孤灯一盏,潜心研读他喜爱的康德。几年过去,热
热闹闹的美学主客观立场大争论开始了。对这场牵动许多美学家的立场的争论,宗白华教
授并不那么热心。木过,他也多少采用了一些客观论的说法。看得出来,他觉得客观论并
没有什么不好。 

  让人感兴味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宗白华开始称颂不那么客观的庄子在山野里散步,
并表明了自己的散步态度:散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以偶尔拾得鲜花、燕石,作为散
步的回念。 

  给宗白华的思想挂上客观论或主观论的牌子,会显得极为可笑。对他来讲,这些都是
身外之名,与生命无涉。生命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有此一说吗?” 

  宗白华真的开始散步了?为什么他偏偏在这个要求“统一思想”的时代提出“散步”
哲学?“散步”与学术有什么关系? 

  宗先生家的书房里,挂着各种画,其中有两幅静物。一次,我同宗先生聊起静物。一
谈到艺术,他总是滔滔不绝,但也相当简练。他说:“静物不过是把情感注入很平常的小
东西上;其实,中国早有这种传统和潮流,宋人小品,一只小虫、小鸡,趣味无穷,这发
端于陶渊明把自己溶入自然的精神,不是写人、写事,而是写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自然物
,在小品、小物、小虫上寄托情深。西人以往重历史和人物,近代才重静物;中国早先重
个人,后来就重历史,至今如此,而且,中国历史上不重视文化史,只重政治史,二十四
史都是政治斗争史。” 

  “五四”一代的学者,许多都在自己的后半生或晚年转向对汉文化史(思想史、学术
史、美学史、文学史)的研究,这里大概多半有某种“移情”心态。虽然他们早年大都受
过西方学术的训练,但毕竟是中国人。即便是毕生主要研究西方美学的朱光潜先生,实际
上依然是“现代儒生”。 

  宗白华先生晚年对中国美学思想的系统研究,明显寄托了无限情深。《三叶集》中的
宗白华曾表示要“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和黑暗的研究”,这让我想知道,唯美
主义与对黑暗的研究会有何种方式的连结。但早在三十年代,他就已经彻底转向了唯美主
义。中国式的生命哲学总是高超的…… 

    三 

  宗先生晚年一直住在北大朗润园,那里湖光山色,景致清丽。不过,宗先生的居室在
楼房的底层,光线不足,室内十分黯淡,书房常让我想到卡夫卡在致女友的信中曾赞美过
的那间地下室。不同之处在于,宗先生的书房四周,挂着或摆着各种艺术品,使这间昏暗
的小屋显出某种神秘的调子。我常思忖:这是否恰是唯美与黑暗的关系的象征呢? 

  宗先生觉得,通过诗或艺术,微渺的心才与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
深沉的神秘的暗道。”这是中国式的人格美,宗先生没有充分注意到,一千九百多年前的
一位拿撒勒人,曾用生命和血启示过另一种微渺的心与茫茫人类的沟通方式。 

  宗老对中国式的人格精神美的确倾注了巨大的热情。读宗先生论晋人的美和论中国音
乐思想的论文,曾使我激动不已。有一次,我专门问宗先生,他何以在那时写论晋人的美
。 

  宗先生毫不迟疑地回答我:“魏晋以前,大多是实用艺术,明清以后,八股束缚,真
正的艺术时代是魏晋、唐宋;但魏晋成就最高。这是自由的时代,它改变了儒家的传统。
后来儒家不把魏晋人看作正统,我要为他们翻翻案。” 

  “那么,这是否表明你对正统儒家人格论有看法?”我想抓住问题不放。 

  宗先生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说:“孔子思想既高超又实际,既讲主义,又讲实践。老
庄离世、脱世,孔子却入世,但又不俗,而是高超。颜回神秘,境界高,子贡很现实、实
际,这两个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 

  儒家强调“真”和“诚”,但现实和实际却并非那么“真”、“诚”。入世不俗要做
到不“伪”不“欺”,并非易事。按照艺术化的人生观,如果不把现实的黑暗艺术化,就
得超越脱俗,在这种情形下,黑暗依然原封未动。 

  宗白华先生是真诚的,我被哲学系分派去做他的研究生,他从不给我定条条框框,只
在交谈中散步,不讲“指导思想”要正确一类的话。学术的自由是“五四”时代的北大传
统,宗先生身为北大教授,在他的那间阳光不足的小尾里,仍坚持着这一传统,这与他的
人格是一致的。当我为自己的学位论文能否通过而担忧时,他的话并不使我感到吃惊,当
时,他以少有的口吻这样说: 

    放开胆子写,不要伯。现在被视为谬误,以后人们会认出它是真理。 

  这位超脱者的形象并非真的超脱。 

    四 

  宗先生的藏书十分丰富,而且外文书远远多于中文书。我每次去宗先生那里聊天,总
禁不住要在书架前随便翻翻。对学术书籍,宗先生极为珍爱。当年日本鬼子侵占南京,他
的住宅被日本人侵占,连地板都被撬开,藏书流失惨重。这件事宗先生不止对我念叨过七
、八次。 

  宗先生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中国艺术里的精神和境界,但宗先生却对我说,中国的书
籍他看得不多,只是闲时翻翻,大量读的是外文书。 

  “五四”以来,一个相当明显的学术倾向是,以西方文化的方法,范畴乃至价值尺现
来研究和阐发中国的民族文化。当今,这种趋势有增无减。这是否意味着汉语文化新的发
展呢?如果汉语文化自己的方法、范畴乃至价值尺规是自足的,是否有必要借助于西洋文
化?如果汉语文化形态在上述诸方面不自足,借助于西洋文化是否真能发展汉语文化? 

  宗先生的书架上陈放着海德格尔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以及狄尔泰的著作,版本均为
二三十年代。这使我颇感吃惊。就我国本世纪上半叶的整个学术情形而言,对西方文化的
方法、范畴以及价值尺规的借用,一般来讲,并没有进入现代形态,欧洲大陆的学术新进
展,虽有引介,深入细致地了解不多,至于极端重要的宗教哲学,仍然还在耽误。时代的
动荡和社会的变革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外部原因,以致学术研究的纯粹性和学统一再被损,
以致终于被中断…… 

  宗先生告诉我,四十年代以来,他在南京中央大学曾讲过一点海德格尔。这件事令我
很感兴趣。在宗先生看来,海德格尔与中国人的思想很近,重视实践人生,重视生活体验
;强调哲学家要有生活体验,这很合中国人的口味。但海德格尔的思想很玄,他自己都不
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这一看法我不能全部同意。并非重视实践人生的哲学在旨归和根基分面都是同趣的,
其中隐含着的差异性恰恰极为重要。海德格尔的操心和对不可言说者的言说,表明了另一
种情怀。 

  但我完全赞同宗先生的另一看法:汉语学界对西洋的了解还很不透,一切评判都应暂
时搁起来。不过,恐怕还得考虑的是,为什么了解不透。 

  宗先生对海德格尔确有厚爱。在“文革”后期那些苦寂的日子里,宗先生还翻译了关
于海德格尔的一些资料,可见他对人生哲学总不能忘情。 

    五 

  宗先生的学术探究的指向,留欧前后有重大的改变。留欧前,宗先生主要关心的是欧
洲的哲学和科学,以图为解决人生问题找到根据。留欧后,宗先生更多关注的是中国的艺
术精神形态。看得出来,宗先生最终把人生观确立在中国的审美主义上。 

  许多留欧的学者,回国后都沉浸到汉文化形态中去了。人们很容易得出个结论,漫游
过西洋文化之林的学者们,终于感到汉文化精神略高一筹。进一步的推论是:最终还是要
回到儒道释家里去。 

  当俄罗斯人倡言文化的世界主义时,他们获得的是民族性文化的高度发展;反之是否
亦然? 

  这里不只涉及到西洋文化的了解是否透彻的问题,更涉及到重审意义根据的问题。 

  雅斯贝尔斯关于文化的轴心时代的说法,已为人熟知。但西方是否仅有一个文化的轴
心时代?西美尔就说过,近代人已不能理解、也不再拥护两希时代的精神。资本主义精神
的发展无疑借助于另一种不同于两希时代的文化轴心。文艺复兴以后到十九世纪,西方的
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要实际得多;而十九世纪未至今,反形而上学和反理性、反理想主义
明显又形成一个轴心时代。汉语文化形态的一维性轴心时代精神,虽然延续了二千多年,
但在现在世纪初已为现代性文化所中断。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西方文化中的希腊形而上学如基督教铀心、理性——理想主义
轴心(古典哲学、启蒙思想)以及反形而上学、反理性——理想主义轴心(现代主义)这
三轴文化精神几乎一涌而入华土,二十世纪无所适从的汉语学界究竟接纳谁? 

  “五四”一代学者明显地靠近前两种轴心精神,而“四五”一代学者却不能不在前两
种轴心精神与后一种轴心精神之间徘徊,犹豫于抉择,至于八九十年代的新一代,要指望
其相信和拥护前两种轴心精神,恐怕要落空。 

  中国学术所遭遇的事无法忘却,选择过于匆忙毕竟不是好事。也许是等待,当然不止
于等待;哪家可居,今天想,明天说。只是,等待并非非要散步。 

  海德格尔有一点错不到哪里去:多思,少说,保护语言。宗白华先生与此不谋而合。
他的文字虽少,做事不多,留下的身影却是庞大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一九八六年一月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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