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uper (0"N0),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水云间(12)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ug 24 16:18:43 1999), 转信
芊芊哭了一夜,左思右想之后,她依然原谅了若鸿。第一点,是因为自己又文身又跳
楼,闹得如此轰轰烈烈的跟定了若鸿,似乎已无回头路,不原谅他又能怎样?第二点,若
鸿和子璇的事,据若鸿说,是发生在自己去上海的时候,一个刚离婚,一下正失意,就这
样“互相慰藉”了。说起来似乎也情有可原。第三点,画展马上要开始了,这是梅若鸿挣
扎半生,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她实在不想把它弄砸,何况,诸事待办,他们都没有时间
再用来吵架闹别扭。第四点,杜世全对梅若鸿已经有那么多的不满,她千辛万苦,只想扭
转父母对若鸿的印象,这件事还不能让父母知道,以免罪加一等。第五点,若鸿太会说话
,又有那么一对深情的眼睛!瞅着她,带着歉意和罪疚,他不住的说:
“是我错,都是我错!我没办法为自己讲任何脱罪的话,总之是我把持不住!是我不
好!但是,芊芊,支持我!每次我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你都会支持我!每次我闯了祸,你
都会包容我!芊芊,无论我以前有多少不良纪录,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爱!
原谅我吧,不要在此时此刻,弃我而去!如果你唾弃了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
,我害怕了!”芊芊哭着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它们会不会像海浪一样
,一波接一波的扑过来呢?我真的承受不住呀!”
若鸿震动着,蓦然间,心中翻滚着一个名字:翠屏。说出来吧!干脆把翠屏的事也说
出来吧!但是,翠屏已是前生的事了,十年,是好漫长的岁月,十年前,自己只是个十五
岁的小孩子!他怔怔的看着芊芊,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心中抽痛。不不!不能再给她
负担,不能再给她打击了。让翠屏成为自己永久的秘密吧。于是,他诚挚的说:
“不会了!请你原谅我!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现在的难题吧,好不好?好不好?”她愁
肠百折,仍然不能不爱他,不能不原谅他。
画展开幕的前一晚,芊芊和若鸿去医院里看了子璇。
短短几日之间,子璇的心情,已有彻底的改变。
从千方百计要拿掉孩子,到全心全意要留住孩子,这刹那间的转变,把子璇带进了一
个全新的境界。她这才明白,在自己内心深处,竟有一种爱与期盼,超越了男女之情,超
越了对自由的响往,对无拘无束生活的渴求。她宁愿被束缚,宁愿被套牢,她要这个孩子
!这份“要”,比她要任何东西或感情都来得强烈。因而,当医生告诉她,胎儿保住了的
时候,她的狂喜和感恩,简直无法形容。她不自怜了,她不再沮丧了。对于自己和若鸿那
段情,已变得云淡风轻了。她,重新“活”过来了。活出另一种自信,另一番天地!
因而,当芊芊和若鸿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子璇。她满足的靠在一大堆枕头
里,脸上是一片光明与祥和。谷玉农和钟舒奇都在旁边陪着她。子默刚好不在。看到了若
鸿和芊芊,谷玉农急忙忙的报告:
“你们知道吗?我快做爸爸了!”
钟舒奇双手一握拳,气得不得了:
“真是莫名其妙!一定要说我的孩子是他的……”
“玉农!舒奇!”子璇在床上清清脆脆的喊:“你们两个要是再吵这个,我就一辈子
不理你们了,我说得到就做得到,你们要不要赌?”钟舒奇和谷玉农全都住了口。若鸿和
芊芊面面相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子璇把钟舒奇和谷玉农都关在外间,就伸
手握住了芊芊的手,温柔的看着她,温柔的开了口:“芊芊,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或是什么心病,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又活得好有自信,好有希望了!让我们之间的不
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吧!”
芊芊太感动了,太意外了,想说什么,话未出口,泪水立即就冲进了眼眶。子璇立刻
把她拉入怀里,双双一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若鸿站在一边,更是惭愧负疚得无法
言语。好半晌,子璇推开芊芊,抬眼看看若鸿:
“若鸿,你好好保护芊芊,如果有一天,你伤害了她,我和你是无了无休的!”若鸿
拼命点头。“你们放心!”子璇再说,声音温柔而坚定。“孩子是我的,是我自己一个人
的,我会为了他而坚强,为了他而独立!没有人要你们承担什么,你们不必自己给自己揽
责任!换言之,”她盯着若鸿,清晰的说:“梅若鸿,孩子不是你的!”
若鸿震动着,芊芊也震动着,两人呆呆的站在床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后,
子璇欢快的叫了起来:
“好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忙画展,在这儿耽误时间干什么?快去吧!若鸿!祝你
画展成功!我可能无法去画展帮忙了,因为医生一定要我卧床休息!”
若鸿再也没有料到,子璇就这样放过了他。看着子璇那张虽憔悴,却焕发的脸庞,想
着她体内那个孩子——大约是自己的孩子——他心中真是一团混乱,五味杂陈,简直不知
道是怎样的感觉。芊芊又紧拥了一下子璇,就和若鸿走出了医院。他们在杭州市的夜空下
,默默的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然后,芊芊说:“这样的奇女子,要不爱她,也难!是吗?
”
若鸿不敢接口,怕接任何话都是错的。他握紧了芊芊的手,默默的走着,心里激荡着
对子璇的敬佩,对芊芊的热爱。
画展如期举行了。杜世全调了公司里的职员,来画廊里帮忙签名、招待、订画、买画
……等诸多杂事。开幕第一天,杜世全和意莲,带着小葳、素卿全都到场,待了整整一天
。这天的参观者还算踊跃,画廊里很少冷场。芊芊和若鸿都很紧张,一忽儿在门口张望,
一忽儿又到人群中打招呼。芊芊忙里忙外,连端饮料送茶水,都亲自去做。若鸿经常陪着
些艺坛怪人看画,聆听各种批评,脸上常常浮着“不以为然”的神情。素卿只关心有没有
人买画,不住去问会计小姐:“卖掉几张了?”会计小姐只是摇摇头。小葳东跑西跑,对
每幅画都很崇拜,不住口的说:“若鸿哥画得好棒!我以后也做个画家!”
世全神色大变,对着他的脑袋就敲了一记:
“一个梅若鸿,你老爹爹我已经受不了了,如果再加一个你,你干脆要了我这条老命
算了!”
一整天下来,大家都腰酸背痛,舌燥唇干,累得要命。画,没有卖出一张。杜世全有
些纳闷,芊芊说:
“这才第一天呢!咱们又没有宣传!等到一传十,十传百,来参观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
“怎么没有人买画?”经济挂帅的杜世全忍不住问。
“不要那么现实嘛,”芊芊说:“艺术的价值,本不在金钱,而在有没有人欣赏!艺
术到底不是商品!”
“哦?”杜世全有点儿“怄”:“那么,在每幅画下面标价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已经
‘自定身价’了吗?既已经定价要卖,不是商品是什么?”“伯父说得对!”若鸿闷闷的
说:“真正好的艺术品,不但要有人欣赏,还要能引起收藏家出高价收藏!唱高调是没有
用的,毕加索的画是有价的,梵谷、高更、雷诺……哪一个的画不是价值连城?我……”
他有些泄气了。
“你们都太患得患失了吧!”意莲说:“这才第一天呢!展期有十天,慢慢瞧嘛!”
第二天,参观的人减少了一半,画依旧没有卖出。然后就每下愈况,人一天比一天少,展
览会场冷冷落落,几个从四海调来的职员,闲闲散散的都没有事情做。第五天,子默带着
“一奇三怪”,都来参观画展,引起若鸿和芊芊一阵惊喜。子默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对若
鸿和芊芊都爱理不理,似乎是纯粹为了“看画”来的。若鸿却兴奋得不得了,热情的陪着
子默看画,震动莫名的说:
“子默,这个画展,已经算是失败了!但是,你和画会的人能来,对我的意义太大了
!你,毕竟是个重感情,够朋友的人啊!”“不要把‘朋友’和‘画画’混为一谈!”子
默的语气,冷如寒冰。“我不是来交朋友的!我是来看画的!”
若鸿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依然忍耐着,热切的观察着子默的神情。“一奇三怪”倒是
热情的、由衷的赞美着,惊叹着。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些赞美和惊叹,使若
鸿也生出些许安慰来。子默把画展每张画都仔细的看完了,他对若鸿点了点头,深吸了口
气说:
“你的确是个奇才!我曾经预言,不出五年,你会独领画坛风骚,如今看来,用不着
五年了!”
若鸿大喜,芊芊也笑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不是在安慰我?”若鸿问。
“安慰你?”子默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义务要安慰你?我恨你入骨,不曾减轻一
丝一毫!”他咬咬牙:“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诚实的说,你的才气使我震撼!尤其是‘奔
’‘破晓’‘沉思的女孩’和‘不悔’那几张……都是神来之笔!几乎让我嫉妒!”说完
,他掉转头,就大踏步的离去了。
若鸿又震动,又兴奋,久久不能自已,抓住芊芊说:
“芊芊!你听到没有?子默说我画得好!他的话一向举足轻重,他的鉴赏力是第一流
的!有了他这些话,我多日来的沮丧,都减轻了不少!”“不要沮丧!”芊芊永远在给他
打气。“画展还有五六天呢!能再遇到几个像子默这样的知音,你就不枉开这次画展了!
”
再过了两天,画展更形冷落了。不但没有赞美的声音,杭州的艺术报上,还有一段评
论家的评论:
“梅若鸿试图把国画与西画,融合于一炉,可惜手法青涩生嫩,处处流露斧凿的痕迹
。加以用色强烈,取材大胆,委实与人哗众取宠之感,综观梅氏所有作品,任性挥洒,主
题不明,既收不到视觉上的惊喜,也无玩赏后的乐趣,令人失望之至!”杜世全灰心极了
,把报纸摔在桌上,懊恼的说: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开这个画展好!没一句褒奖的话,全是毁损,这不是让人
看笑话吗?”水云间23/37
若鸿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知道,这个画展是彻底失败了。子默的赞美也无济于事了。
他被这么严重的挫败打击得心灰意冷,壮志全消了。再也不愿意待在画廊,他只想逃回水
云间里,去躲起来。他对芊芊说:
“画坛不缺我这个人,没有梅若鸿,画坛还是生机蓬勃,佳作不断!我这个人简直是
多余的……可是,像我这样一个人,我不画画,还能做什么呢?”
“不要灰心嘛!”芊芊追着他说:“再等等看,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艺术要靠
实力,要得人赏识,要能获得大众的共鸣,如果要靠‘奇迹’,那也太悲哀了!我不等了
!我回去了!我终于认清了自己!”他走了。回到水云间里,对窗外那“一湖烟雨一湖风
”发着呆,沉思着自我的渺小与无能。
画展到了最后一天。忽然间,奇迹真的出现了。有个西装毕挺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
个职员进来看画,中年男子每看一张就点头,他一点头,后面十几个职员也跟着点头。他
一说“好”,十几个职员就跟着说“好!”整个一圈画展看完了,他一口气买下了二十幅
画!对芊芊说:
“我是日本三太株式会社的副会长,我姓贾!我喜欢梅若鸿的画,他的画有风格,有
特色!我们在杭州兴建了一个国际大旅社,需要很多的画!所以,一口气订下他二十张画
!”
不曾讲价,不曾打折。因为已是画展最后一天,他把画当场带走,爽气的付了现款,
总数竟有两百块钱!
芊芊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太意外了。想了想,觉得事有可疑。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
?一定是父亲可怜若鸿的失败,才导演了这样一幕!这样想着,她就先奔回家去问杜世全
。杜世全满面惊愕,愣愣的说:
“有人来买了他二十幅画?二十幅吗?这人是疯子还是傻瓜呢?你在说笑话吧?”芊
芊把两百块钱放在杜世全面前,这下,杜世全眉飞色舞了起来,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哈!梅若鸿这小子,随便涂画几笔,居然可以卖两百块!怪不得他不肯坐办公厅了
!”
芊芊察言观色,知道杜世全确实不曾导演这件事,这一下,喜上眉梢,再也无法控制
自己。她反身就奔出了家门,一直奔到了水云间。“若鸿!若鸿!你成功了!成功了!”
芊芊拉着若鸿的手,又笑又叫又跳又转:“你的画卖出去了!二十幅!二十幅呀!‘破晓
’‘奔’‘电影’、‘不悔’……都卖掉了!卖了两百块钱呀……”若鸿被她转得头晕脑
胀,伸出手去,他摸摸她的前额:没发烧呀!怎么会说胡话呢?
“真的,真的啊!”芊芊大叫着:“我没有开你的玩笑,也不是在安慰你,这是千真
万确的事实呀!是日本三太株式会社买去的!那社长说你的画有风格,有特色,他喜欢,
他太喜欢了!”“不可能的!”若鸿屏息的说:“不可能有这种好事,会降临于我这个倒
楣蛋头上来的……”
“你看!你看,这儿是两百块钱……”芊芊摇着他、推着他:“你看呀!我已经回家
问过爹爹了,因为我也有点不相信呀,生怕是爹安排的!但是,不是爹,是你的实力呀,
终于有人慧眼识英雄了!”若鸿有了真实感了,瞪着那叠钞票,再瞪着芊芊。他足足有好
几分钟,无法动弹。然后,他猝然间大叫了一声:
“皇天不负苦心人!”叫完,他一下子就把芊芊抱了起来,在房间猛转着圈子,一边
转着,一边大笑着说:
“真有这样一个疯子,来买我二十幅画?我是画画疯子,他是买画疯子啊!他真是我
的知音呀!管他是什么三太四太,是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我交了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个
朋友!”他放下芊芊,喘着气,眼里闪闪发光:“我不要寂寞了,我不孤独了!我是得天
得厚的天之骄子呀!有了画画,有了知音,又有了芊芊,我的人生,实在太美妙了!”
芊芊被他这样的狂喜感染着,简直说不出有多么欢喜。她拼命点着头,眼中充满了苦
尽甘来的泪水。水云间24/3715
这天晚上,杜家大宴宾客,席开四桌,为了庆祝若鸿画展的成功。杜世全最亲近的亲
友们来了,四海曾同事过或帮忙过的人来了,一奇三怪来了之外,还把谷玉农也带来了…
…一时间,杜家热热闹闹,亲友们恭喜之声不绝于耳。福嫂、老朱、大顺、永贵、春兰、
秋桂……等仆佣,穿梭于众宾客之间,送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若鸿和芊芊,都盛装与
会,若鸿穿着他最正式的长衫,看起来也风度翩翩。芊芊穿着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
褶裙,像一朵空谷中的幽兰。两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焕发的周旋在宾客间。众宾客几乎都
知道“文身”、“坠楼”等事,对他俩更加注目。两人心中都洋溢着喜悦,唯一的遗憾,
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没有参加。子璇是身体尚水康复,仍在休养中,但她托钟舒奇带来了她
的祝贺。子默连祝福都没有,想来,他的“积恨”仍然难消。酒过三巡,气氛好得不得了
。大家又闹酒,又划拳,又干杯,又簇拥着杜世全,要他“讲几句话”。杜世全已喝得脸
红红的,笑容满溢在眼底唇边。他举杯说:“我只懂得船,这个画,我是不懂的!居然有
那么多人参观,还有人出高价收藏,这实在是……哈哈!应该算是成功的画展了吧!总之
,若鸿还年轻嘛!来日方长,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家又鼓掌又叫好,这样短
短几句话,已经表现出杜世全对若鸿的“承认”,大家就更围绕着若鸿和芊芊,发疯般的
闹起酒来。梅若鸿几杯下肚,就已经轻飘飘的,整个人都被欢欣和喜悦所涨满了,太高兴
了,他站起来,就向大家举杯:
“谢谢你们大家,谢谢伯父,谢谢芊芊,谢谢醉马画会,谢谢!画画,是我从小的梦
,这许多年来,画得非常艰苦,可是,现在,所有的泪水汗水,都化为喜悦和满足了!一
个画画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赏识和肯定,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够了!我要敬三太株式会社
的贾社长,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来参加宴会!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马画会,我要
敬每一个每一个人!”大家又疯狂般的鼓起掌来,若鸿倒满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奇
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说“嫉妒”,有的说“羡慕”,有的说“又嫉妒
又羡慕”……闹了个没完没了。大家嘻嘻哈哈,喜气洋洋,真是欢乐极了。
就在这一团欢乐中,永贵忽然急步跑进客厅,对世全紧张的报告说:“门外,汪子默
先生带着两个人来了,他们推一辆大板车,车上全是画,已经进了院子,汪先生说要找若
鸿少爷!”
“子默?”若鸿一惊,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飞色舞了。“他来了!他还是赶来了!我
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么可能不理我……”说着,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里去
了。
“可是,老爷!”永贵不安的说:“那辆板车上,好像就是若鸿少爷卖掉的画!”“
□”的一声,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了出去。这样一追,所有的人
都觉得不对劲了,“一奇三怪”和谷玉农,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莲、素卿、小葳跟
着跑出去,然后,所有的宾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伫立,脸色阴沉。在他身后,两个随从推着一辆大板车等候着。
“子默,”若鸿有些惊疑了:“你……你……你是不是来参加宴会?”“哼!”子默
冷哼了一声,大声说:“梅若鸿,你认得这些画吗?”子默抢过板车把手来,把那一车子
画,全部倾倒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画框一个接一个滚落于地,玻璃纷纷打碎。若鸿惊呼
着:“是我的画!怎么?是……我的画!”
子默把板车甩得老远,说:
“是的!你的画!现在,你该明白了,是谁一口气买了你二十幅画?”“是谁?是三
太株式会社……”若鸿说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脸色倏然间,变得比纸还白。一阵寒意,
从脚底上升,迅速窜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发起抖来:“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
”“就是我!”子默大声的说:“哈哈哈!画是我买的,人是我请去的,贾先生就是假先
生,什么三太株式会社,在哪里?你看看这些画。”他一幅幅举起来:“‘奔’、‘沉思
的女孩’,‘破晓’、‘不悔’……”他再一幅幅丢进画堆里。
“我的画!真的是我的画!”若鸿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声如洪钟。“你的画,但我花钱买下来了,现在是我的画了!
”他跨前一步,用手指着若鸿的鼻子,痛斥着说:“你这个人,交朋友为了你的画,谈恋
爱为了你的画。为了画画,你可以把友谊、爱情、责任、道义一齐抛下!我自有生以来,
没有见过比你更自私、更无情的男人!我终于彻彻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已经没有任何
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他停住了,从随从手中,接过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
油迅速的倾倒在画堆上。嘴里大声说:
“烧掉你的画!”“子默……子默……不要……”
话未说完,子默已划燃一根火柴丢进画里。轰的一声,火焰立刻窜了起来,迅速的熊
熊烧起。画框全是木制,噼里啪啦,烧得非常快,火焰窜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
片红光。夜色中,令人怵目惊心。
整个庭院里的人全惊吓万分。一时间,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要救
火的要救火,大家乱成一团。
若鸿没命的冲上前去,不顾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张画,但被烫伤了,只好又丢下,
又去抓另一张,又被烫到了,再丢下,他再去抓一张,又去抓一张……火光映着他凄厉的
脸,照红了他的眼睛,他的头发披散了,眼神昏乱,脚步踉跄,像一个中了几万支箭犹不
肯倒地的疯子。
“若鸿!”钟舒奇喊:“别让火烧到了房子……”
“永贵!大顺!”杜世全喊:“拿水来救火!快!”
“大家来救画呀!”叶鸣大喊。
陆秀山、叶鸣、沈致文全冲上前去,想要救画,但火势非常猛烈,大家根本无法接近
。
混乱中,老朱、大顺已带着众家丁,提着水奔过来,一桶桶水对画浇了上去。水与火
一接触,一股股白烟冒了出来,嗤嗤作响。蒸腾的热气,逼得众人更往后退。芊芊死命摇
着若鸿的手,终于甩掉了他手中一张燃烧着的画,水立刻淋上去,画与画框,全化为焦炭
。
片刻之后,火势终被扑灭。那二十张画,全部变成焦木和残骸,兀自在那儿冒着烟,
时时爆裂出一两声声响。四周的空气,沉寂得可怕,宾客们围了过来,个个惊魂未定,见
所未见,都震惊已极的呆看着这一幕。
若鸿凝视着地上的焦木残骸,整个人似乎也变成了焦木残骸,好半天,他不言也不语
。然后他晕眩的、踉跄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喉中干号着:
“呦,呦,呦……”像一只被宰割的动物,正耗尽生命中最后一滴血。这惨厉的声音,使
芊芊心魂俱碎,她扑跪上前,抱着他的头,凄声狂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若鸿啊…
…”
钟舒奇笔直对子默走过去,双手握拳。
“子默,你太过分了!”
“过分?”子默冷冷的说,看着在地上干号的若鸿:“梅若鸿!你痛苦了?你也知道
什么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那么你现在所承受的,实在是微不
足道!”
芊芊抬头,恨极的瞪向子默。然后,她跳起身子,就发狂的扑向子默,疯狂的去捶他
,打他,踹他,哭喊着说:
“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怎么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简直比魔鬼还邪恶……你不知
道若鸿是那样敬爱你,那样崇拜你,你的一句赞美就可让他升上了天啊!你说他画得好,
他就快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是那么重视你的友谊啊……你居然用一把火烧掉了他所有的
画!你不只是烧他的画,你是烧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这么残忍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
呀……”子默推开了芊芊,后退了一步。大声的说:
“我确实做了件残忍的事!但是,梅若鸿做了多少件残忍的事,他甚至连感觉都没有
!”
说完,他掉头离去,两个随从,也紧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这儿,颓丧、失望和惊愕,已使他无法承受。哀叹了一声,他脚步不稳的
走回大厅里去。意莲和素卿紧紧跟着他,他倒进了椅子里,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呻吟
着说:“原来不是什么富商买他的画……原来只是他的好朋友买了他的画,买他的画,不
是为了爱他的画,是为了烧他的画……唉唉!我不懂,这个,我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可以
为恋爱文身跳楼,可以为报复买画烧画……我被他们打败了……我输了!我输了!”夜深
了。
若鸿一直坐在那堆灰烬前面,用手抱着头,动也不肯动。宾客们都叹息着一一散去。
围绕着若鸿的,是一奇三怪、谷玉农和芊芊。他们想劝他进屋去,劝他治疗一下手上的烫
伤,但他不肯移动身子,也不肯让人看他的手。永贵请了大夫来,他坐在那儿,就是不肯
动,大夫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嘶吼的号叫起来:“走开!不要碰我!谁都不要碰我!不要
!不要!……”
芊芊心碎神伤,五内如焚。她扑了过去,推开大夫,用力摇撼着若鸿,泪如雨下,一
边哭着,一边大喊出声:
“你活着,为了画画!你的生命,为了画画!即使我这么强烈的感情,都不曾动摇过
仍然画画的意志!但是,画画不能缺的,是你的狂热,你的眼睛,你的手……现在,你不
让大夫治疗你的手,你预备废掉这只手吗?你预备一生不再画画吗?以前爹要废掉你的手
,我不惜从楼上跳下来阻止,你忘了吗?”她哭着,用力去拉他的手腕:“起来!起来!
我不许你这样子!我不许你停止画画,我不许你废掉这双手……我不许你放弃,从此,你
的画画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我的事!”她用尽全力,竟将他的手拉了下来:“为了
我,你一定要继续画下去!为了我,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为了我,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为了我,你一定要珍惜自己!”水云间25/37
这一番摧肝裂胆的呼唤,终于撼动了若鸿。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伸出手掌去,让大夫
治疗。他的两只手都惨不忍睹,又红又肿,起着水泡。大夫急忙给他上药、包扎。片刻以
后,他的两只手都缠上纱布,裹得厚厚的。大夫又开了口服的药,叮嘱了一大堆该注意的
事项。然后,大夫走了。意莲吩咐着说:“我把客房整理出来,让若鸿养伤,这个样子,
是不能回去了。”但是,若鸿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钟舒奇、叶鸣等人急忙
扶住。若鸿挣开了众人,萧索的站着,眼光直直的看着前方。“我要回水云间去!”他简
短的说。
“何苦呢?到了水云间,煎药也不方便,换药也不方便……弄点吃的也不方便……”
叶鸣劝着说。
“我要回水云间去!”他重复的说。
“好吧!”沈致文说:“我们送你回水云间去!”
大家都去扶他,若鸿手一拦,大声说:
“谁都不要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说着,他就歪歪倒倒的,脚步蹒跚的往大门口走。
“你也不要我跟着你吗?”芊芊有力的问。“太晚了!我跟着你已经跟出习惯了!当
全世界的人都遗弃你的时候,我跟着你,当你要遗弃全世界的时候,我也跟着你!”
于是,芊芊大步上前,扶着若鸿,坚定的走出去了。
16
躺在水云间里,若鸿病倒了。
从小,若鸿就很少生病,十六岁离开家,自己一个人,流浪过大江南北,也曾远去敦
煌,徒步走过沙漠……但是,他健康快乐,几乎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但是,这次,他病
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他有好几天都人事不知。只感到那团熊熊的烈火,在烧炙着的
他每一根神经,要把他整个人烧为灰烬。在这种烧炙中,他痛,痛到内心深处,痛到骨髓
里,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根纤维,痛到最后,他就放声喊叫了,但是,他的喊声,却是
那样柔弱嘶哑,几乎完全没有声音。
在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他并不是全然没有知觉,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边,喂
茶喂药,衣不解带。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农,都轮番前来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璇来过了
,拿来好多珍贵的药材和芊芊谈了好多话。他也知道中医西医,都曾在他床边诊视……然
后,第五天早晨,他醒过来了。
芊芊坐在床边一张椅子里,上身仆在床沿上,已经倦极入睡。他注视着那张因消瘦而
变得小的脸庞,和那细小的胳臂,胳臂上面,因跳楼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么鲜明。他伸手
想去抚摸那疤痕,才一抬手,就发现自己双手都裹得厚厚的。这双手,使他浑身迅速的通
过一阵颤栗,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这双手,把所有的回忆都带来了!宴会、子
默当众烧掉的画……他呻吟了一声,想把双手藏起来,却苦于无处可藏。这样一动,芊芊
立刻醒了,她跳了起来,紧紧张张的说:
“水!水!水!我去倒水!”
她才举步,发现若鸿正凝视着她,她就停住脚步。她又惊又喜的仆过来,仔细的去看
他,又去摸他的额。
“若鸿!”她小小声的喊:“谢谢天,烧已经退了!你怎样?你醒了吗?你完全清醒
了吗?”
他瞪着她,深深抽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
“你为什么不躲开我?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这个人不是人,是个灾难!是个瘟疫!你
快离我远一点,不要接近我,不要帮助我,让我去自生自灭!”
芊芊神色一松,竟然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落下泪来,她用双手把他紧紧一抱
,喜悦的说:
“你醒了!听了你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没事了!谢谢天!谢谢天!”她吻着他的额,
他的眉,他的眼。“你不止是灾难、是温疫,你还是个千年祸害!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
来保护这个祸害!现在,第一步,祸害该吃药了!”
她起身,去炉子边,熟悉的把药罐里的药,倒入碗内。双手捧到他面前来:“不要再
叫我远离你,逃开你!”她温柔而坚定的说:“我身上刻着你的印记,那儿都不去了!再
说,这几天,我日日夜夜守着你,我的贞洁已经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
我就无处可去了!”
他瞪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报复了之后的子默,又怎样了呢?
子默并不快乐。他的“痛快”,也像那烟火,烧完了就没有了。接下来要面对的,竟
是整个画会的指责,和子璇强烈又悲愤的痛骂:“你买了他的画,你又烧了他的画!你故
意造成他画展的成功,让他活在狂喜里,你再烧了他的画,让他从狂喜中一下子跌进狂悲
里!你策划这件事,执行这件事……你让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你被鬼附
了身,才会做这么狠毒的事!”“对!我是被鬼附了身,那个鬼就是梅若鸿!你们现在一
个个都同情若鸿,那是因为他被击倒了,变脆弱了,可怜了!你们不要忘了,‘一个可怜
的人,必有其可恶之处’!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恶,又怎会逼得我要用这么严重的手段来报
复他!”子默大声辩解着。“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杀他,”陆秀山嚷着:“就是不能
烧他的画!我们都是画画的,都是敝帚自珍、爱画成痴的人,这样做,比要他的命还严重
!”
“若鸿有再多的不是,有什么过节,也要坦荡荡来面对。”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
我们的榜样,我们的大哥呀!我们尊敬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这么绝情、冷血,而又阴
险的事呢?”“你真是烧他的画也不要紧,”钟舒奇吼:“你就到水云间去烧!怎么可以
到杜家去烧!怎么可以在杜家亲友面前去烧!你要梅若鸿以后怎样做人,怎样面对杜家的
老老少少……你一丝丝尊严都不给他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子默骂得体无完肤。子默终于站起身来,愤愤的一挥手:“是
!我不给他留余地,我不给他留面子!我用最狠毒的手段来报复他!你们别忘了,他曾经
是我的兄弟呀!我爱惜他更胜于爱我自己!是怎样的仇恨才会策使我做这件事?那绝不是
我一个人的仇恨可以办得到的!”他瞪着子璇:“那是梅若鸿,加上芊芊,加上你!是我
们四个人联手创作出来的作品!里面也有你的笔迹,你赖也赖不掉!”他顿了顿,用更有
力的声音问:“难道你不曾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吗?”
“恨是一回事,报复是另外一回事!”
“我没有你那么高贵!那么宽容!”子默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请问,你这个
君子,是不是很快乐、很满足了呢?”
子默没有回答。子璇叹了口长气。忽然间,悲从中来。
“子默,”她悲切的说:“我们怎会变成这样?不是没多久以前,我们还一起游湖,
吃烤肉,纵酒狂欢,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她这样一说,子默蓦然间泄了气,旧
时往日,如在目前,他痛楚的闭了闭眼。全画会的人,都默不作声,一种凄凉的气氛,就
这样慢慢的笼罩了烟雨楼。
几天后,芊芊来到烟雨楼。
她当着子璇的面,当着一奇三怪的面,直接走到子默面前,把那两百块钱,重重的摔
在桌上。
“这两百块钱还给你!”
子默大大的震动了一下,面对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与不忍。“画我买了,钱是他
该得的!”他说。
“若鸿这一生,过得乱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债,但他过得很真实
!他不会计算人,也不会勾心斗角!他的画,只卖给真心的人,不卖给‘假(贾)先生’
!”她正气凛然的说,眼中闪闪发光。“这个钱你拿回去!它上面沾满了卑鄙的细菌,我
和若鸿,根本不屑于碰它!我们就是必须去讨饭,也不会用这个钱!”
子默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一屋子的人都静悄悄。
“另外我还特别要告诉你,你那把火烧掉了画,烧掉了友谊,烧掉了若鸿的自信,也
烧掉了我爹对若鸿的信心,和对我们的承诺!”她点点头,郑重的说下去:“是的,他又
否决了若鸿,认为我跟着若鸿,只会受苦难,要我及早回头,悬崖勒马!所以,想重新争
取他的承认,已经大不可能!你瞧,你这把火,烧掉的东西还真多,你该额手称庆,你真
的达到目的了!”子默静静的看着芊芊,无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这把火也烧出了我的决心,我决心马上要嫁给若鸿了!”她转向大
家。“婚礼就在明天举行!地点就在水云间!舒奇、秀山、致文、叶鸣、子璇、玉农,我
诚挚的邀请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因为没有双方父母的祝福,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亲友
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是天为证,水为媒,假若你们来了,我们就会‘很热闹’了!”
大家都惊愕了,感动了,每人脸上,都浮现了惊喜交集、激动万分的表情。大家在芊
芊脸上,都看到了毅然决然,一往情深的坚定。钟舒奇迈前一步,第一个开口:
“好极了!我一定来参加婚礼!不能只让天地为证,我要做你们的证婚人,免得将来
有人提异议!”
“对对对!”谷玉农居然也接了口:“这婚姻大事,不管结婚离婚,只要有这一奇三
怪作见证,就赖都赖不掉了!”
钟舒奇对谷玉农一瞪眼。
“你以为他们还会毁婚赖帐吗?我只是预防杜伯父不承认,而且,有人证婚,也正式
一点!”
“那么,我当男方介绍人!”陆秀山说。
“那么,我就当女方介绍人!”沈致文说。
”我当男傧相!”叶鸣说。
“那么,我就是女傧相了!”子璇欢声说。
“那么,我当什么?我当什么?”谷玉农问:“你们不能不算我,我一定要当一个什
么……对了!主婚人,我可以当主婚人吗?”大家都笑了,子璇拍拍他说:水云间26/37
“主婚人是他们自己,你当不了。但是,你可以当司仪,赶快去把结婚礼节,弄弄清
楚!”她拍了拍手,兴高采烈的说:“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礼,大家都去准
备一下,婚礼上该有的东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过去,上上下下看芊芊,绽放了一脸
的笑:“你的新娘礼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件白纱的洋装,正好改了给你做新娘装!
你会是一个最美丽的新娘,等着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吗?”谷玉农问。
大家兴奋的讨论起来了,抓着芊芊,问长问短。这个有建议,那个有主张,一时间,
满屋子的人声笑声,好不热闹。只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墙角,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
不禁想起,若鸿常说的两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于是,这天早上,在水云间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鸿,举行了他们别开生面的结婚
典礼。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农、子璇就都来了。他们把整个水云间,贴满了大红的“喜”
字,把床上破旧的棉被,全换上了新的。把那顶旧蚊帐,换成了大红的新蚊帐。把墙上的
字画,换上大家写的吉祥话。子璇给芊芊穿上了她准备的白纱礼服,又用玫瑰花给她做了
顶花冠。钟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装来,强迫若鸿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一对新人,被
众人这样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谷玉农在篱笆院上,挂了十几串鞭炮。叶鸣、沈致文早已把一张桌子,铺上了红布,
放在西湖之畔。桌上,摊着结婚证书和各人的印章。一切就绪,子璇扶着芊芊,叶鸣陪着
若鸿,站在篱笆院的一角,谷玉农大声朗诵:
“结婚典礼开始!鸣炮!”
陆秀山、沈致文、钟舒奇全跑去点爆竹。鞭炮齐燃,一阵霹雳啪啦,响彻云霄。十几
串鞭炮纷纷响起,此起彼落,真是热闹极了。“奏乐!”谷玉农再喊。
众人一阵混乱,原来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叶鸣、沈致文、钟舒奇、陆秀山、谷玉农全
奔到篱笆院外面去,原来他们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型乐队,有的吹喇叭,有的击鼓,有的
敲锣,有的吹唢呐,有的摇铃……奏着结婚进行曲,走到那铺着红布的桌边。谷玉农放下
乐器,继续充当司仪:
“证婚人就位!”钟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绍人就位!”陆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带新郎就位!”
子璇搀着芊芊,叶鸣忙去搀着若鸿,慢慢的走到红桌子的前方。“证婚人朗读结婚证
书!”
钟舒奇拿起桌上的证书,以充满感情的声调,清晰的、有力的、郑重的念了出来:“
秋风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潋滟,梅若鸿与杜芊芊,谨于西湖之畔,水云之间
,举行结婚典礼!是前世的注定,是今生的奇缘,教我俩相识相知复相爱,愿共效于飞,
缔结连理。而今而后,苦乐与共,祸福相偎,扶持以终老,相守到白头!在此谨以天地为
凭,日月为鉴,并有钟舒奇、沈致文、叶鸣、陆秀山、谷玉农,汪子璇等人在场见证!”
钟舒奇念完,众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声。芊芊和若鸿相对凝视,恍在梦中。“证婚人
用印!”谷玉农继续喊。
每个人都上前去,慎重的盖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芊芊和若鸿也盖了章。
“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
一对新人照做无误。“新郎新娘谢证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介绍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男女傧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乐队一鞠躬!”
“礼成!鸣炮!”证婚人、介绍人、傧相都跑去点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聋的响了起
来。“奏乐!”证婚人、介绍人、傧相一阵忙乱,再奔去充当吹鼓手。呜哩呜哩啦啦,呜
哩呜哩啦啦……
“送入洞房!”在鞭炮声中,喜乐声中,芊芊和若鸿被簇拥着,送进了那间“水云间
”。远远的,子默一个人站在西湖岸边,看着这一幕。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寥落,看着看
着,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泪。水云间27/3717
芊芊和若鸿,就这样在西湖之畔、水云之间,完成了他们的婚礼,开始了他们的夫妻
生活。这个“婚礼”,使杜世全的愤怒,高涨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再也没有想到,芊芊
会用这样“儿戏”的方式,来处理她的终身大事。当芊芊和若鸿去禀告他这一切的时候,
他咆哮着说:
“不承认!我绝不承认你们这个婚礼!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不可能承认,永远都
不可能承认!”
“爹!”芊芊诚诚恳恳,真真切切的说:“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已经是若鸿的
妻子,这是铁的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我已经满二十岁,有选择婚姻的自由。若鸿是我
的丈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一样!你承认,我可以同时拥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
福的女人了。你不承认,我就只有丈夫,没有父母!”杜世全瞪着芊芊,那么震动,那么
痛心,那么生气,那么受伤,他一把握住芊芊的双臂,摇着她,大喊着: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不悟?你为什么完全不能体念一个做父亲的心?自从你和这个男
人恋爱以后,我为你们提过多少心?扛过多少责任?收拾过多少烂摊子?我并不是不接受
他,我努力要接受他,给他安排工作,给他开画展……我尽了我的全力!但是,他这个人
,注定要带给人痛苦,注定要带给人悲剧!我看透了!他已经不可救药,而你,却千方百
计,往这个火坑里跳!啊……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并不是盲目的在阻碍你的婚姻,
我实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爹!”芊芊固执的说:“你的好意我
明白!但是,不管跟着若鸿,是怎样的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请你以一颗宽宏的心,
来接受我们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着大门:“你既然跟定了他,你就滚!我当作没有你
这个女儿!滚……”
“不!”意莲惨叫着:“世全,你不要女儿,我还要呀……她也是我的女儿呀!”她
抓着杜世全,哀求着,哭着:“接受了他们吧!接受吧!”“不!永不!”杜世全甩开了
意莲:“从今以后,不许接济他们,不许帮助他们,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谁要是私下
去帮助了他们,谁就离开杜家,再也别回来!”
“伯父!”若鸿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我不会让芊芊饿死!
跟着我,或者没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但是,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是不会缺少的!”
“好极了!那么,带着你们的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杜
世全愤然说。
芊芊对杜世全和意莲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从来不知
道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临这样残酷的抉择!我必须告诉你们,今天我选择了爱情
,并非舍弃了爹娘!在我心中,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们!当你们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气了,
你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她站起身来,挽着若鸿,毅然决然
的大步而去。把泣不成声的意莲,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连连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后
了。回到水云间,芊芊已不再有泪。她以无比的坚强,和充满了信心的眼光,热烈的看着
若鸿说:
“我们大风大浪的恋受,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要从云端落到地面,脚踏实地的
过日子!让我告诉你,你的责任就是画画!我不要你分一点点心,来担忧养家活口这些事
情。目前,我还有一些小积蓄,是我日常零用钱攒下来的,我们省吃俭用,可以支持一段
时间。到了此时此刻,你也不必再计较,这个钱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爹的,反正我们必须用
它!等到用完的时候,我再来想办法,或者,那时你的画也有出路了!总之,你要画,画
出你想要的那片天空!我嫁给你,为了爱你,为了支持你!我绝不允许自己变成你的绊脚
石!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你是画坛奇才,我要帮助你,打赢这场人生的仗!”他一瞬也
不瞬的盯着她,整颗心都被热情涨满了,整个人,像鼓满风的帆船,恨不得立刻去乘风破
浪。
“芊芊,”他一本正经的,感动至深的说:“我了解了!我都了解了!你放心,我不
会辜负你!子默给我的侮辱,你爹对我的轻视,我都记在心头,一刻都不能忘!这场人生
的仗,我非赢不可!不止为了我,而且为了你!”
芊芊深深的点着头,投进他的怀里,紧紧紧紧的拥抱着他。就这样,芊芊和若鸿,开
始了他们贫贱的夫妻生活。
芊芊去买了许多母鸡,养在篱笆院里。她对于“咯咯咯”的记忆一直深刻。她又在篱
笆院外的空地上,种了许多蔬菜。一清早起床,就除草种菜喂鸡洗衣服,偶尔还在西湖岸
钓钓鱼,没多久,从煮饭不知道要放多少米,生火总是把满屋子弄得都是烟开始,到驾轻
就熟,半小时就能做出三菜一汤。这之间,她足足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锻炼成熟。
他们的日子,居然也这样过下去了。芊芊脱掉了华服,每日荆钗布裙,忙着洗衣烧饭
,忙着柴米油盐。忙着清洁打扫,还要忙着整理若鸿的画具画稿。她忙来忙去忙不完,小
屋内永远维持纤尘不染。而若鸿,他确实不曾为养家活口担忧过、操劳过。他只画他的画
,由早画到晚,由秋画到冬。
意莲并没有做到和芊芊断绝关系,她常常偷偷来看芊芊,给她送些吃的用的。看到芊
芊亲自洗衣烧饭,还要种菜养鸡,她真是心痛到了极点。每回,都要塞钱给芊芊,但是,
芊芊严辞拒绝了:“当初被爹赶出家门,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穷死饿死,也不能再接受家
里的接济,你就成全我这点自尊吧!何况,假若给爹知道了,一定找娘的麻烦,家里有个
卿姨娘,娘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千万不能再为了我,和爹伤了和气!”
芊芊变得那么成熟,那么懂事,那么刻苦耐劳,无怨无悔。意莲在几干几万个心痛之
余,是几千几万个无可奈何。
一奇三怪、子璇和谷玉农,都经常到水云间里来,有时,他们会带来酒来,大家聚在
一起,大吃大喝一顿。自从烧画事件以后,若鸿没有再跨进过烟雨楼。他和子默间的仇恨
,已经无法化解。尽管子璇常说,子默早就忏悔了,苦于没有机会对若鸿表达。若鸿却听
也不要听,谁对他提“子默”两个字,他就翻脸。因此,大家也就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子默
。
子璇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她和若鸿芊芊,成为了真正的莫逆之交。芊芊私下里,又
问过她有关孩子的事,她一本正经的说:“等孩子长大之后,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谷
玉农,因为玉农毕竟曾是我的丈夫,这样说,才不会让孩子受伤。我和玉农,都已经有了
这个默契。至于孩子的爹到底是谁?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不是梅若鸿!”
“你这么说,只是出于对我的仁慈,对若鸿的宽容吧!”芊芊说。“不要把我看得太
神圣,我没有那么好,我既不仁慈也不宽容!我讨厌大家抢着要做孩子的爹,那只是提醒
我一件事,我曾经有段荒唐放纵的日子,现在,荒唐已成过去,放纵也成过去!以后,我
会为我的孩子,做一个母亲的典范!所以,这种怀疑,再也不许你们提起,甚至,不可以
放在心里,你了解了吗?”芊芊重重的点头,真的了解了。从此不再提对孩子的怀疑。子
璇显然也把这篇话,对谷玉农和钟舒奇说过,这两个男人,也不再争吵谁是父亲,甚至彼
此都不争风吃醋了。对于子璇,两人都竭尽心力的保护着,爱着。对那个未出世的胎儿,
也很有默契的怜惜着。因而,谷玉农、钟舒奇和子璇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他们似乎逐
渐超脱了男女之情,走向了人间的至情大爱。大家都在努力适应新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
未来。但是,若鸿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从不停止的画画,变成为一连串从不停止的自我
折磨。自从烧画事件以后,他的挫败感和自卑感就非常强烈,人也变得十分敏感和脆弱,
他的自我期许那么严重,使他再也无法轻松的作画。和芊芊婚后,画画更成为一项“只许
成功,不许失败”的“重任”。他失去了一向的潇洒、一向的自信,他被这“重任”压得
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绪下画画,他几乎是画一张,失败一张。他永远拿烧
掉的二十张画作为标准,常常悲愤的扯着自己的头发,痛楚的嚷着:“我再也画不出来了
!我连以前的标准都达不到了!我最好的画已经被子默烧掉了,没有好画了,没有了!”
一边嚷着,他就一边撕扯自己的新作,把一张张画,全撕得粉碎。芊芊每次都忙着去
抢画,着急的喊着:
“不要撕嘛!留着参考也好嘛!为什么仍然觉得失败呢?我觉得每张都好!”“你这
个笨女人!你对我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根本不了解画画!你错了……你不该跟着我,我已
经一无所有……”他用手抱住头,沙哑的呻吟着:“子默不只烧掉了我的画,他确实连我
的才气也烧掉了,信心也烧掉了……”
芊芊见他如此痛苦,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紧紧抱着他,吻着他。却无法把他的信心
和才气吻出来。
这种“发作”,变得越来越频繁了。芊芊不怕过苦日子,不怕洗衣烧饭,却怕极了若
鸿的“发作”。她对画也确实不懂,看来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因此,有一天,子璇和钟
舒奇来了,若鸿正好出去写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把画搬给子璇看。子璇看了,默默不说
。芊芊的心,就沉进了地底。钟舒奇纳闷说了句:“经过这么久,若鸿的手伤,应该完全
复原了!”
“哎呀!”芊芊一急,泪水就冲进了眼眶。“手上的创伤,是可以治疗的,心上的创
伤,就是治不好!”她急切的看着子璇:“我好担心,我好害怕!若鸿……他始终没有走
出子默带给他的阴影,他就是一直认为他再也画不好了!无论我怎么鼓励他,都没有用!
”“不要急,不要急,”子璇安慰的说:“他的功力还在,只是缺少了他原先的神来之笔
……”
子璇的话还没说完,若鸿已从门外冲了进来,显然把这些对话全听到了。他奔上前去
,铁着脸,把所有的画都抱起来,抱到篱笆院里,乒乒乓乓的堆在一起,就去找火柴,找
到了火柴,就忙着要烧画。水云间28/37
“烧了!烧了!”他嚷着说:“要烧就烧个彻底!烧个干净!再好的画,都烧了!何
况是一批烂画!”
芊芊冲上前去抱住若鸿,不许他点火,拼命抢着他手里的火柴:“不可以!若鸿!我
不让你烧!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你的画也是最好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你到底会不会分辨?”若鸿奋力推开芊芊,暴怒的吼着:“所以我说你笨,你就是笨!我
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幼稚的女人!”
“随你怎么骂我,我就是不让你烧!”芊芊哭着说:“这一笔一画都是你的心血,一
点一滴都是纪录!不管它好还是不好,我就是要留着它,我喜欢!我喜欢……”
若鸿退后一步,用手抱住头,崩溃了:
“停止停止!不要再对我说你喜欢,你的谎言像鸦片一样,只能让我越陷越深,让我
上瘾,让我中毒……”
子璇和舒奇,面面相觑。子璇忍无可忍,奔上前去,用双手护住芊芊,指着若鸿的鼻
尖,大骂着说:
“梅若鸿!你不要太没良心!你对芊芊吼叫有什么用?你画不好画,是你自己没本领
!把你的一腔怨气,满怀怒火去对子默发作!不要对芊芊发作!你这样乱发脾气,烧画撕
画,就能帮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气吗?你就是逃避嘛!你用这样来逃避那个真实的自我……
你太没出息了!”
“是啊是啊!”若鸿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不得了。“你说对了!我就是个逃兵,可是
芊芊不许我逃,我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我无处可逃,无处可容身啊……”
子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了。这晚,她回到烟雨楼,对子默沉痛的说了几句话:“你
成功了!你毁掉了若鸿,同时毁掉了芊芊!当若鸿不快乐的时候,芊芊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已经烧掉了若鸿的才气、信心和骄傲,他终于被你打垮了!也烧掉了芊芊的幸福!这
样的‘大获全胜’,不知你每天夜里,能不能安枕到天明?”子默颤栗的看着子璇,眼神
忧郁到了极点。
这天,子默来到了水云间。
若鸿一看到子默,整个人都要爆炸了。芊芊吓了好大一跳,苍白着脸,对子默喊着说
:
“你来干什么?验收你的战果吗?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你走!水云间永远不欢迎你
!”
“若鸿!芊芊!听我说……”子默力图平静,几乎是谦卑的开了口:“我们都不是完
人,当我们面对爱恨情仇的时候,我们谁都处理不好!谁都有自私、偏激、不理智,甚至
可恶可恨的时候……我这一生,做得最差劲的事,就是烧了那些画,这件事和‘死亡’一
样,简直是无从‘挽救’的……”
“我不要听你解释,我不要听你一个字!”若鸿双手握拳,扑上前来,两眼燃烧着怒
火,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吼叫着说:“这五年来,我把你当作我的良师、我
的兄弟、我的挚友、我的家人!但是,我却被这样的兄弟杀戮得体无完肤!你的所作所为
,对我而言,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午夜梦回,想起我们所共度的那五年,我都
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现在来对我说两句‘不是完人’、‘爱恨情仇’的鬼话
,就能把你那种卑鄙的行为,一笔勾消了吗?门都没有!”说着说着,他所有的愤怒和耻
辱,全都汇合成一把大火,在体内熊熊烧起,无法遏止。他对子默的下巴,就重重的挥出
了一拳。子默被揍得连退了好几步。芊芊惊呼了一声,站在旁边不知该如何是好。若鸿扑
上前去,又抓起子默,再是一拳。子默被打得跌倒于地,唇边,溢出了血迹。若鸿打得红
了眼,扑上去,又对他踢了好几脚,再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把他整个身子压在地上,他
左一拳,右一拳,拳拳对他挥去。边挥边叫:“你卑鄙!你下流!你无耻!你混蛋!你没
有人性!你冷血!你这样千方百计要毁灭我……你不是人,你是魔鬼……”芊芊害怕了,
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她扑过去要拉若鸿,喊着说:
“别打了!若鸿!你让他去吧!别打了!”
若鸿震开了芊芊,继续对子默挥着拳。子默闪避不开,又挨了好几下,子默喊着说:
“梅若鸿!你打!你打!你如果非揍我几拳才能泄恨,那你就尽管揍吧!算我欠你的
!”
“我不止想揍你,我想杀你!我想乱刀杀了你!”若鸿双手,乱七八糟的对他又劈又
砍,好像双掌都成了大刀似的。“你太狠了!太毒了!你明知道那些画是我的生命!你故
意烧了它们!你这么阴险,要整个毁掉我的生命!我的艺术……”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
他用力推翻了若鸿,从地上弹起了身子,对若鸿挥舞着双手:
“你有种就不要被我摧毁啊!你有种你就再画啊!你有种就不要中了我的阴谋啊……
为了几张画,你就终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一蹶不振,信心能力全没有了,你真让我轻
视呀……”若鸿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震动着,睁大了眼睛,他怒冲冲的瞪着子默
。
“每一个画家,无时无刻不是在想着,如何超越自己!只有你!成天只在追悼那过去
的二十幅画!简直是毫无骨气!你要真是个男子汉,你就对我狂笑啊!对我说:汪子默,
你别得意!你毁掉的不过是我最差的二十幅画!我梅若鸿往后的生命里,还不知道要画出
多少旷世名作来呢!你对我吼啊,对我叫啊,停止追悼会啊!”
子默喊完,掉转身子,大步而去了。
若鸿完全呆住了,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寒风之中,怔怔的看着子默远去的背影。芊芊
站在一旁,也不敢移动,不知道若鸿会不会再大发作一番。
若鸿没有再发作,似乎对子默的一阵拳打脚踢,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这一整天,都
非常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点声音。当晚,他画了一张画,是烧画以来,最得意的一张。
题目叫“灯下”,画的是芊芊,坐在一灯如豆的光晕下,为若鸿缝制着衣裳。脸上,充满
了爱的光华。
他,又能画了。水云间29/3718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真是
美极了。杭州人有三句话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
点也不错。湖面的冰雪,蒸腾出一片苍茫的雾气。远处的山头,像戴了一顶顶白色的帽子
。苏堤和那六座拱桥,是横卧在水面的一条白色珠练。而湖岸那枝枝垂柳,挂着一串串冰
珠,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随意望去,处处都是画。难怪若鸿冒着风雪,也不肯停下他的
画笔。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爱医院,顺利生产了一个儿子。醉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
的干爹。为了给孩子取名字,大家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最后,子默为孩子取名叫“众望
”,他说:“这孩子在这么多的期盼、祝福中诞生,将来也会在这么多人的关爱中长大,
然后,怀抱着众人的希望和梦想去飞翔,去开拓他的人生,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众望’,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众口一辞,全票通过。小众望在众多“干爹”的怀抱里,被抢着抱来抱
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兴奋。醉马画会失去的欢乐似乎又回来了。
若鸿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赶到医院里来看子璇和孩子。正好“干爹们”刚为众望取了
名字,全部在场,子默也在,加上若鸿和芊芊,那间病房真是热闹极了。若鸿看着那珠圆
玉润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动。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中
,满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鸿一直认为子璇是个风情万种的女
子,但,从没有一个时刻,她显得这样美丽!
“哈哈!”谷玉农笑得合不拢嘴。“你们来晚了一步,没看到我们刚刚热烈抢着取名
字的盛况,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鸿心动的说:“怎么不等我们一下,结果怎么样?”“结果,舅舅做
结论,取作‘众望’,我们这些干爹取的都自叹弗如,就都无异议通过了!”钟舒奇笑着
说。
“众望?”若鸿把孩子抱入怀中,紧紧的凝视着孩子,在全心灵的震动下,不禁看得
痴了。“很好!很好!众望所归……众望所归……”芊芊挤在若鸿身边,也去看孩子。孩
子浓眉大
眼,长得非常漂亮,初生的婴儿,看不出来像谁。但,芊芊心有所触,百感交集。“
子璇,”若鸿请求似的说:“可不可以让我也做孩子的干爹呢?”“太好了!”子璇笑得
灿烂:“众望又多一个干爹了!他真是得天独厚呀!”“那么,”芊芊柔声说:“我就是
理所当然的干娘了!他有好多干爹,但是,只有我一个干娘呢!”她从若鸿手中接过孩子
,亲昵的拥在怀中,眼眶竟湿润了。把孩子交还给子璇,她情不自禁的握着子璇的手,感
动的说:“子璇,我好钦佩你,我好敬重你!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
凡的一个!”“嗬!”子璇大笑起来,拍着芊芊的手:“彼此彼此!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你
说的呢!看样子,咱们两个,惺惺相惜!这巾帼双杰,非我们莫属了哦?我们两个,已把
惊世骇俗的事,全做尽了!他们那一奇三怪,真是平淡无奇,都该拜下风,是不是呀?”
这样一说,一奇三怪全鼓噪起来,怪叫起来。满屋子笑声,满屋子欢愉。子默就趁此机会
,一步走上前去,对若鸿伸出了手,诚挚而歉疚的说:
“若鸿!在这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在这充满了爱,充满了欢乐的一刻,我们讲和了
吧!看在众望的份上,让我们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随风散去了吧!”
若鸿侧着头想了想,唇边已有笑意,但,他退后了一步,没有去握子默的手。他说:
“我不能这么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偏要你难过,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
哪天高兴了,才要原谅你!”
三月,又是桃红柳绿的季节。
若鸿一早就兴冲冲的带着画架,骑上脚踏车,出门写生去了。他最近画得非常得心应
手,常有佳作,兴致就非常高昂。出门时,他对芊芊说:“我觉得今天灵感泉涌,有强烈
的创作欲,我要去画桥,画各种大小曲折的桥!”他注视着芊芊,热情的说:“你知道吗
?‘桥’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它躺在水面上,沟通着两个不同的陆地,把桥这一端的
人,送到桥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这样,被那座望山桥给送到一起的!”
说完,他骑上车就走,芊芊笑着,追在后面喊:“你得告诉我,中午在哪一座桥,我
才能给你送饭去啊!”
“我也不知道□,兴之所至,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不过,我肯定会去画望山桥!
”
若鸿走了。芊芊开始忙家务,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铺床叠被,把脏衣服收进竹篮里…
…再去整理若鸿散落在各处的画纸画稿,她心情愉快,嘴里哼着歌:山呀山呀山重重,云
呀云呀云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烟……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hitsat.hit.edu.c]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18.04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