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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 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13:18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二十六章 
 
   做父母的大多都有爱心,至少是对自己的儿女。但是真正有头脑的父母却寥寥无几,说
的是有头脑,而不是小聪明或者狡猾。
   娄红的父母属于少见有头脑的父母,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高级官员,也和他们生长在大
都市有关。知道女儿的事情以后,他们不仅没有互相埋怨吵架,而是以互相帮助目标一致
地商量出一个方案:让娄红停止工作,但不说出真正理由,劝说她出国学习。他们之所以
不想挑明说,是不愿意加强娄红的逆反心理。
   "即使那个女的同意离婚,他们也结不了婚,咱们不了解那个男的,还不了解小红吗?
但是如果一有外部压力,很可能就成全那个男的了。"娄红父亲的分析赢得了老伴儿的赞同
。但是他们在贯彻他们的旨意时,遇到了障碍。
   "干吗要我把工作辞了?"娄红一听她父亲的提议,心里立刻明白一切都露馅了。但她知
道在自己父母面前,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不能让他们给压住,
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让你出国留学。"母亲说。
   "我一个中国人,出国不是那么必要的。"娄红说着说着,话里露出了几分模仿来的官气

   "现在有个机会,你考虑一下。"父亲说。
   "算了吧,我不想再念书了。"娄红说。
   "那你去你叔叔家住一段。"母亲一急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丈夫立刻瞪了她一眼。
   娄红叹了口气,看着父母,半天才说话:
   "挑明了说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老婆找上门了。"父亲说。
   娄红听罢,愤怒以光一般的速度直冲脑顶,她恨不得马上冲到刘云面前,把她撕成碎片

   "那么想让我怎么做?"娄红说话的时候把心中对刘云的愤怒夹带了出来。她铁青的脸吓
着了她的父母。母亲对父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父亲坐到娄红身边,把女儿的手握进自己的手里,放缓语气对女儿说:
   "小红,爸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和感情。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作为你
的父母不可能不管,如果你以后自己有孩子了,你就会明白我们现在的心清,我们对你负
有责任。当然,你也是大孩子了,应该说是大人了。我们在为你负责任的同时也应该尊重
你的感情。"
   "你们不会禁止我见他吧?"娄红打断父亲动人的开场白。
   父亲看着母亲,然后对娄红说:
   "我们相信你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情,所以不想这么做,现在不想。"
   "谢谢你,爸爸。"
   "但你该清楚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父亲说。
   "我知道。"娄红说完要往外走。
   "等一下,小红,"娄母拦住女儿,"你不该让一段感情插曲毁了自己的前程。你甘心嫁
给他当一辈子家庭主妇吗?"
   娄红突然哭了,她心里已经容纳不下的委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压迫着她的呼吸,使她再
也无法听父母说下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出去,找到耿林或者刘云其中一个
。必须马上找到他们。
   "妈,你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求你放我出去一会儿,别拉着我,不然我就捅死自己。"娄
红一边哭一边说,吓得母亲也哭了。她下意识松开了女儿,娄红立刻跑出门去。娄母扑到
丈夫怀里。
   "孩子大了,我们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丈夫说着用自己气得发抖的手去搂抱老伴儿。
同时他在劝告自己克制,因为发火于事无补。
   娄红站在大街上,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记起来自己中午因为食堂的饭不可口而没吃饭。
但她并没感到饥饿。她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站在路边的人行横道的起点,即使变绿灯了
也不过去,而是狠狠地盯着每辆开过去的汽车,好像她是个坚定不移的环境保护者,所负
责的使命就是把这些造成空气污染的汽车吃下去。其实这是娄红比较常见的一种愤怒状态
,看上去她有些失控,实际上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太愤怒了,以至于理智消失到很远
的地方,不能马上起作用;另一个是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没有对手。娄红的一个长处是
从不把这类情绪带回家转移给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在父母面前暴露自己这类缺点
,比如像对耿林那样大发脾气,如果在父母面前她也很难有这样的情绪。于是,这倒间接
成了她对父母的爱心,免去了父母对她过分的担心,她的父母一直觉得娄红很成熟,不会
做蠢事。这也是他们刚才没有跟着娄红跑出来的原因。
   "你到底过不过马路?"一个警察走到娄红跟前问,显然已经观察她一阵儿了。
   "关你什么事啊?我站在这儿犯法吗?"娄红脱口而出的伤人话一瞬间带回了她的理智和
感觉,她马上脱离了刚才的真空状态,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吃枪药了?"警察本来是关心娄红,怕她出什么事,被她一顶心里发
堵。
   "对不起啊,其实我刚才不是冲你。"娄红立刻改变自己的口气,"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警察说。
   "谢谢。"娄红嘴上说着谢谢,心里却在想,如果她这会儿去找刘云,肯定下班了,于是
决定去找耿林,完全忘了他们前几天所处的冷战状态。
   "出租。"娄红招手打车。
   "这不让打车。"警察说。
   没有娄红也没有了正常家庭生活的班后时间,对于耿林来说是一种折磨。他就像一只进
入休眠期的动物,下班后在街上胡乱吃点东西,回家倒在床上看报纸或者看电视,直到入
睡,基本上处于半麻木状态。他的感觉只有在想到娄红时、或是忍不住给她打电话拨到最
后一个号码又停止时,才强烈起来,尽管那不过是尖厉的痛感。他之所以能忍住不再一次
试试找娄红,或是给她打电话,缘于他最后的自信。他想,经过这段"冷淡",娄红会软一
点,他们再重新和好后,娄红会更珍惜一点他们得来不易的感情。同时,他也为更长远的
将来打算过,他不希望作为妻子的娄红在今后的婚姻生活中过分任性,有那么一点任性已
足够表现女人的可爱了。
   所以,当娄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高兴坏了,不仅仅为娄红出现在面前,也为他心
中感到的一个小小的胜利。他觉得生活刹那间美好起来,因此用格外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娄
红。
   "你不用那样看我。"娄红立刻泼给他一头冷水。
   "出什么事了?"耿林这时才感到了不妙。
   "我父母要我辞职,送我出国。"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耿林以为娄红为跟他赌气才对父母说出的。
   "我?"娄红的愤怒再一次像旺火一样蹿起。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告诉我
父母的?"
   "那谁说的?"耿林的声音放平和了。
   "你凭什么说是我告诉我父母的,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娄红气得大吵起来。
   "好了,别吵了。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告诉我,怎么回事?"耿林本能地又去哄娄红。

   "是你老婆!"娄红继续大吼着,但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泪也气出来了。
   "什么?她怎么会告诉你父母?"
   "好啊,耿林,我听明白了,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你还护着她。好吧,我胡说八道,
是我告诉我父母的,你满意了?!"娄红最后一句话是歇斯底里吼出来的,耿林担心全楼的
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耿林捂着头,一屁股坐在床上,任何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体内炸开
了,破坏了一切,他浑身立刻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只有心脏在飞快地跳动,很快呼吸不畅
,开始大口吸气。娄红看着耿林突然纸一样惨白的脸,呼吸短促了很多。她把他扶倒在床
上解开他的毛外套纽扣。过了一会儿,耿林的脸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长出了口气,坐起
来。
   "你等在这儿,我去找她。"耿林对娄红说。娄红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你要说什么?"娄红问。
   "我……"耿林没想到那么平静下来的娄红会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语塞,但马上掩
饰过去,"你别管了,她他妈的太不像话了。"耿林说完离开了。留下娄红一个人陷在愤怒
过后的疲惫的空虚里。
   耿林走后,娄红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处,刚才让她激动的愤怒没有了。不仅如此,她还
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会因为耿林这么激动了。她的心此时此刻既大又空,她渴望着往里
面充填一些东西,可她头脑里捕捉到的东西一拿到眼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邻居的开门声。她原来以为很厚的墙原来这么薄,那邻居的门就好像在她耳旁关上的一
样。她看着四周,她一直嚷着显小的房间忽然也变大了,太大了,甚至让她觉得害怕。
   "你甘心嫁给他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吗?"娄红想起妈妈在她跑出门时说的话,她吃惊了,
妈妈的话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她,宛如潮水击岸。她的思绪由此放开去,眼前的小房间变成
一个大房间,眼前寒酸的家具变成了华贵的,眼前健美的她变成肥胖的,一个蹒跚学步的
孩子举着双手跑向她,喊她妈妈。她会在这个该死的电脑公司呆一辈子,或是转到另一个
公司,她的三年文秘大专文凭,会把她捆在这个城市,当一辈子秘书或者资料员。
   "难道这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吗?"娄红有些害怕地问自己。"一个标准的小康生活,可这
生活我不是一直都拥有着吗?尽管是因为借父母的光,我不还是从小到大生活在这样的生
活中吗?!"
   她制止自己这样想下去,她嘲笑自己太俗气,想到的都是物质生活。"我怎么了?"她又
问自己,"我怎么忘了,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可她转念一想,"这爱情在这样的环境下
又能活多久啊?离婚,伤害,争吵,误解……"想到这儿,她发现她厌恶这个环绕着她爱情
的环境,因为它不生长任何美好的健康的事物。
   娄红挪动一下身体,改变了坐姿。她再一次强调自己拢回散去的思绪。"我为什么会这
样想啊?"她又向自己提问的时候,眼前出现了耿林特定的表情,是娄红问他去找刘云要对
她说什么,他一时语塞时的表情。娄红想起另外一些类似的情境,她不止一次见过耿林这
表情。娄红突然感到心疼,为耿林偶尔出现的这个表情。对娄红来说,这表情意味着耿林
想做好一切,想帮助娄红,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他用男人不耐烦的态度回避这
个,所以他们之间的问题大都停留在未被解决的状态,他们通过吵架性爱解决的不是问题
,而是情绪。一次又一次的和好,一次又一次的掩盖了问题。
   "我为什么总是跟耿林吵?可我却很少跟爸爸吵,为什么?因为我爱耿林?因为爸爸不
是我的爱人?"娄红的脑海犹如快速翻页的电脑屏幕,不停地翻滚着这些想法,最后她得出
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愿相信的结论:对她来说,耿林不具备她爸爸所有的作为男人的能力
,她之所以不断跟耿林为每件事吵,就是因为她对耿林失望。这失望从前在她的潜意识中
,现在浮上来……
   当一个人能分析自己的感情时,这感情可能有两种命运:在清醒中存在得更久,或者在
更清醒中立刻死亡。
   在去找刘云的路上,耿林仿佛是一枚被发射的导弹,充满着愤怒的力量,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奔向目标爆炸。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的一切都像没看见一样,他一遍又一
遍设想的都是,他怎样打开门,然后怎样狠狠地把门摔上,在刘云惊恐地望着他的时候,
他怎样指着刘云的鼻子,用她最受不了的语言告诉她,他如何蔑视她,就像蔑视一只苍蝇
一样……
   "到了。"司机把车停下。耿林赶紧去掏钱包,这动作又把他带离了导弹发射的轨迹,回
到现实中来。他看一眼窗外,尽管天黑了,他还是发现司机停错了地方。
   "错了。"耿林脱口而出。
   "什么错了?"司机没好气地说。
   "我不到这儿。"耿林说。
   "那你到哪儿?"
   "我到工业大学后门。"
   "这是哪儿?"
   "这是工业大学东门。"
   "你上车那会儿可说的是到工大后门。"司机说。
   "这不可能,我傻啊,我到东门,楞说到后门。"
   "你傻不傻是你的事。"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哎,你怎么这么说话?"耿林听出了司机的弦外之音。
   "我怎么说话是我的事。"
   "我今天没心情吵架,到东门。"耿林控制着自己。
   "我不拉你。"司机很强硬。
   "你有种。"耿林说着开门下车,一边往前走一边把钱重新放回衣袋里。他一边走一边想
,自己不付钱是对付这样无赖司机的最好办法。
   耿林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了。出租车还停在原地,好像司机在给耿林一个回头送钱的机会
。可是耿林大踏步地往前走,司机好像失去了耐性,一轰油门,车开到了耿林的近旁。他
下车从后面揪住耿林的衣领,耿林回身,他一拳照脸上打过去,耿林倒在地上,捂着脸,
血马上透过指缝流出来。
   "拿着车钱上医院吧,小子。"司机说完开车走了。 
第二十七章 
 
   娄红离开耿林的住处时,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要他回来后无论多晚都给她打个传呼。她
回到父母家时,发现父母没有吃晚饭,看见她回来后都松了口气。娄红从心里涌起一股暖
流,世界上最亲的感情是父母对孩子的,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乖孩子,不声不响地坐到父
母对面,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眼泪先流了出来。
   看见女儿这样,做父亲的受不了了。他再一次拉起女儿的手,故作轻松地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爸爸妈妈都是过来人,能明白你。你放心,我们不会再给你压力,
相信你自己能解决好这个问题。"
   "谢谢你,爸爸。"娄红大哭起来。
   娄红的母亲坐到女儿身边,把女儿轻轻地搂进怀里,任凭女儿大哭不止。
   过了一会儿,娄红不哭了,她觉得心里畅快多了。她离开母亲的怀抱,有些羞涩地看看
她出色的双亲,轻声地说:
   "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她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不清楚,这话意味着什么,给她一点儿时
间让她跟耿林分手?她不能承认是这样……总之,她除了这句话说不出别的。
   "没问题,我们现在跟你是一个战壕的了。"父亲开玩笑说。
   "但是目标不同。"娄红母亲补充说,大家跟着都笑了。
   "我请你们吃饭吧,算是赔罪。"娄红热烈提议。
   "太好了,老伴儿,赶紧想一个贵一点儿的饭店。"父亲说着起身开始换衣服,"这丫头
每月的奖金都是隐瞒着我们的,这次我们得放开肚皮吃。"
   娄红舒心地笑了。她很爱这样的家庭气氛,她甚至不能想象,有一天她必须得离开这里
,离开这对可爱的父母,去跟一个或一群陌生人一起生活。在大街上柔和的街灯下,娄红
挽着父母的手臂,幸福地走在他们中间。偶尔有行人侧目他们,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父
母为中间的女儿骄傲,女儿也为父母骄傲,而这并不是常见的街景。
   晚上,娄红没有接到耿林的传呼,她试试跟耿林联系,手机关机了。这些不正常的现象
把她推到了一团雾里,一方面她担心耿林出了什么事,另一方面她也怀疑耿林滞留在刘云
那儿。
   她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如果她现在说出去,父母是不会允许的。她想给刘云打电话
,但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决定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
   第二天,娄红一上班就找到一个借口去了耿林办公室。除了王军以外,其他人都不在。
娄红知道这个人还算跟耿林关系近些,多少也知道一些耿林和娄红的内情,便直接问他耿
林哪儿去了。
   "他今天没来,也没打招呼。"
   娄红开始真正相信耿林出事了。她回到办公室立刻请假,去耿林住处。她用钥匙开门的
时候,心稍稍放下了,因为门只锁了一道,这说明耿林在家。
   娄红进门立刻间到浓烈的酒味。她进里屋,看见耿林侧脸趴在床上睡着。昨天的那种失
望又回到她的心里,取代了她刚才为耿林的担心。她看看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纸条,依旧
放在那儿,上面压着小闹钟。她想,耿林进门时已经醉了,根本没看她留的纸条。她把纸
条拿起来团成一团儿放进裤兜儿,然后走到床尾,想叫醒耿林。
   娄红吃了一惊,耿林的上唇淤肿着,泛着紫光。他酣睡着的脸现出一副痛苦无助的样子
,眉头微锁,嘴因为肿起的嘴唇微张着。耿林的样子就像一个被过重惩罚的孩子,重压之
下他放弃了所有反抗的愿望。但他不是个孩子,所以他喝醉了,可喝醉的耿林在娄红的眼
里,此时此刻比孩子更像孩子。娄红感到心疼,突然也感到自己无比有力量,她不假思索
地把自己的立场站到耿林这一边。于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便成了刘云。娄红的心在发抖,
她没有叫醒耿林,而是轻声说了一句:
   "刘云,你太过分了!"
   陈大明到医院时,大华没到。他先去见刘云,为大华的迟到道歉,刘云说没关系,她随
时可以领他们上妇产科去。
   大华到了,但却是和一个女朋友一起来的。
   "这是我朋友。"大华用拇指指指女朋友对陈大明说。
   陈大明看一眼大华的女朋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陈大明稍稍点了点头。这是一个看
上去很男性的女人,估计三十多岁,目光怪怪的,从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她心眼好坏。
陈大明在这个女人目光下多少有几分不自在,缺了他在大华面前的那份放松。
   "我怎么没见过你啊?"陈大明好不容易想起这么一句话。
   "我又不是你的朋友。"那女人把这句话说得有几分诚恳,好像强调的只是事实,而不是
故意对陈大明不友好。她甚至还在说话时努力微笑一下,笑得陈大明心里七上八下的。他
想:"该死的大华,你怎么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啊?!"
   刘云把他们三个人带到妇产科门外,她对两个女人说:"你们先进去。"然后又对陈大明
说,"你是等在这儿,还是干点儿别的去?大约一个小时。"
   "我不等在这儿,这儿都是女的,我……我干点儿别的去。我去交钱吧。"陈大明说。
   "我还没让开单子呐,等一会儿再说。"刘云说完也进了妇产科大门。
   在走廊上已经有几个姑娘在等,刘云领大华进到最里面的房间,让大华和她的女朋友等
在门口更衣的地方。自己又进到另一个房间。不一会儿,刘云出来,对大华说:
   "都安排好了,下一个你就进去。她叫你进去的时候,先把下身的衣服脱在这儿,记着
,手术的医生也姓刘,完了之后说声谢谢。她人脾气有点怪,但人很好,所以她说什么你
别多听,别的没什么了。我现在还得回去值班,完事了让你朋友叫我一下。"
   "谢谢你,刘大夫。"大华被刘云母亲般的细致和体贴感动了,她说谢谢的声音也因此无
比诚恳。
   "不用谢我。"刘云也被大华的诚恳感动了,"以后得多注意,女人总做这样的手术很危
险,以后会带来许多不好的影响,你爱人在外地,你该采取比较安全的措施。你得学会自
己关心自己。"
   刘云说完走了,大华却还沉浸在刘云的亲切话语中。她喜欢这个平易亲切的女人,尤其
是她的态度,让大华觉得,她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惟一的不同是她是大夫,而别人随时
都可能成为病人。
   "哎,这大姐真不错。你说是不?"大华问女朋友。
   女朋友没说话,但深深地点点头。
   "我就烦你这点,怎么老不爱说话啊。"
   "有啥好说的。"女友顶了大华一句。
   "有啥说啥呗。"
   这时大华被叫进了手术室。
   刘云回到诊室后,已经有病人在等她,她顿时感到不安,不由地想起上次离岗的事情。

   "你怎么不好?"她问已经坐在她桌边的中年男病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他说着伸出两臂,两只手腕的一侧都红肿着。
   "早上疼得厉害?"刘云看了一眼,一边记录病志一边问。
   "对,对。"病人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刘云说着再次抬头看病人时,看见陈大明站在那儿。
   "大约一周前。"病人说。
   刘云对陈大明点点头,并继续记下病人说的话。
   "刘大姐,你忙,我没事。我就是想告诉您,她已经进去了,很快能完,完了以后我先
陪她回去,其他剩下的事让那个女的,她叫左敏,让她办,您就不用再过去了。"
   "好的,回去让她注意休息。"刘云说完又对陈大明点点头,陈大明离开。
   "手关节也有胀痛感吗?"刘云又问病人。
   "有点儿。"
   "先做个化验。"刘云给病人开化验单。
   接着刘云又看了两个病人,都是可看可不看急诊的病人,直到第三个急诊的病人进来,
刘云才又恢复了紧张的工作心态。这个病人的脖子被人用刀片划伤,他进来时用手捂住伤
口的手帕已经被血渗透了。
   刘云先察看了出血部位,发现只是颈外静脉血管损伤,就松了一口气。她让陪同来的人
等在诊室,自己领病人到处置室,详细交待了护士处理意见,又返回诊室。她开完了各种
单子交给病人的陪同,想起刚才的病人有些放心不下,便过去看看。护士已经快做完伤口
的消毒处理,刘云指点护士,这时,在她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一个声音:
   "刘云,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下作!"
   刘云回头看见娄红站在门口,瞪着双眼,眼中喷射出的怒火仿佛在告诫每一个人:我会
跟你拼到底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护士立刻停止了手上的活,看着娄红。
   "出去!请你出去!"刘云作为医生的本能,促使她把娄红带开。"继续包扎。"刘云对护
士说完,径直离开处置室,但她走到走廊,就被娄红一把扯住。
   "为什么要走?"娄红大声质问,"你的勇气呐?你既然干了那么多下作的事情,干吗这
会儿没勇气承担了?"
   刘云愤然地甩开娄红扯着她白大衣的手:
   "你不觉得你很丑恶吗?"刘云不想和娄红纠缠下去,因为她看见不仅患者也有护士围观
过来。
   "我当然很丑恶。"娄红说着又站到刘云面前,拦住她的出路。"可我没丑恶到那个份上
,去街道跟踪,去派出所告密,去人家里欺骗。"
   刘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强忍着泪水。她又一次试着回诊室,但娄红还是拦住她。
   "我没想到你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能下作到这种地步,"娄红接着大嚷,"你去我单位闹,
我没找你,你也太没脸皮了,居然跑到我家里招摇撞骗,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好意
思吗?"
   刘云好像第一次听人说她做过的事,不知为什么,她无地自容,但能感觉到的只是愤怒
,好像娄红这样抖她的底是不公平的。她用力推开娄红,走进诊室。但她还没来得及关上
门,娄红已经跟进了诊室,她站在门口,刘云只好放弃关门的企图。
   "出去,这里是医院。"刘云口气坚决地说,但就是她自己也能听出她的声音里的虚弱。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这个,大夫。你既然能去派出所,我为什么不能来医院?"
   "你真是让人作呕。"刘云说话的时候再没有了她在娄红单位的那份理直气壮。她为此对
自己的痛恨甚至超过了眼下对娄红的仇恨。
   "也许,但我没为霸占一个男人而不择手段。"
   "你是谁啊,出去,别在公共场所撒泼!"一个老护士长走进来,对娄红说。
   "我会出去的,不过要把话说清楚。你是谁啊?"
   "我是这儿的护士长。"
   "那你看,我是跟你说还是跟你们领导说?"娄红这时的情绪多少稳定下来。
   "你什么事啊?"护士长不耐烦地问。
   "让你们也知道知道你们这位表面看起来端庄体面的刘大夫做了哪些下作甚至下流的事
!"
   刘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眼睛看着窗外,仿佛死了一般。
   "我娄红明人不做暗事,她丈夫爱上我,要跟她离婚。"娄红说着用手指指刘云。"她就
开始闹,先去我单位,然后去派出所,最后去我家,太可耻了吧?"
   "你不可耻吗?一口口一声声她丈夫她丈夫,你跟人家丈夫乱搞,你不可耻吗?"老护士
长也气愤了,吵架这时变成了娄红和护士长两个人的事了。
   "我有什么可耻的?不错,他是她丈夫,但他爱我,这就够了,这也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重要的,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勾引人家老公吗!"护士长说。
   "就是,就是。"一位女患者说。
   "这丫头太狂妄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说。
   "我明白了,跟你说没用,实话告诉你,我真的同情你们,因为你们这代人根本不懂什
么是真正的感情,因为你们从没经历过。你们一辈子不过是在自我欺骗,还以为结婚生孩
子就是爱情呐,真可怜。"
   "滚出去!"娄红的话激怒了老护士长。
   娄红没有理睬护士长,转身去对刘云说:
   "我告诉你刘云,你可以什么都做,因为你有权利,因为你手里有结婚证书,但我希望
你顾及一点儿自己的人格,干得光明正大一点儿,别那么下作、下流,让人瞧不起!"
   "你这黄毛丫头说话嘴怎么这么很,你难道没有老的那一天吗?你能永远这么年轻,这
么漂亮吗?如果有一天你老公被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人勾去,你还会这么狂吗?"老护士长
动了感情。
   "谢谢你这么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有这一天,可能我会很
难过,但我会很体面地处理,不会像你们刘大夫这么下作。"娄红又一次用了"下作"这个词
,它将刘云最后的感觉杀死了。
   护士长接不上娄红说的话,因为似乎觉得她说得有一点儿道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道理。
   "可惜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体面。"娄红好像突然没有了吵下去的兴趣,低声说了这句话
之后挤过人群离开了。
   在娄红经过左敏身边时,左敏最后看一眼刘云,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有过这样的表情
:恨自己还活着。
   于是,大华的朋友左敏尾随娄红离开了医院。在她的裤兜里放着一大堆大华做手术的各
种费用收据。 
第二十八章 
 
   刘云坐在那里,保持着娄红离开之前一样的坐姿。
   护士长把围观的人驱走,关上了诊室的门,她小心地坐到刘云对面的椅子里,看着刘云

   刘云还那样坐着。
   "刘大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找人替你。"护士长试探地说。
   刘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坐姿,但她把目光投向了护士长。护士长看着刘云的脸,有
些害怕,担心刘云的精神受到刺激了。刘云的表情是经过震动之后死亡的表情,就像一个
被当众强迫脱光衣服的女人,她努力挣扎,想保住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离
开了自己,她立刻就静止了,仿佛她自尊的死亡已经在最后一件衣服被扒掉时完成了,任
凭自己的裸体暴露在众目之下,丧失了感觉的功能。
   "你别太上火,有事说出来,大家都可以帮忙,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护士长还在努力
试着开导刘云,"想开点,先回家去吧。"
   刘云突然笑了。
   "你去忙吧,护士长,我不回家,还没到下班时间呐。"刘云平静地说,好像什么事也没
发生过,也好像那个裸体的女人不再有力量离开事发的现场,宁可让自己留在众人的目光
中。这是护士长无法理解的平静,于是,她离开了。走廊上立刻有几个护士大夫围住她,
打听情况。她说:   "受刺激了。"然后便去医院领导那儿汇报情况去了。
   刘云看着桌子上的各种处方笺和化验单,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些白晃晃的纸片在她的注
视下突然有些变形,好像离她很远,她甚至担心伸手再也够不到它们,虽然她一直在盯着
它们看。于是,她站起来凑近窗口。
   窗外是阴天,是医院后院的草坪,有患者在那儿经过,也有人坐在草坪旁边的白色铁椅
上。她看着外面,突然发现自己听不见外面应该传进来的声音。这时,她轻声对自己说:

   "我应该给患者看病啊。"
   刘云立即离开窗口,推开自己诊室的门,然后回到桌前,等待下一个患者。她不知道分
诊的护士把患者都安排到别的诊室了,她在等着。
   娄红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沮丧。来时的气愤以及由气愤产生的巨大力量现在都消失了
。她甚至想不好自己为什么要来医院找刘云吵架?"我太看重刘云了,她根本算不上一个合
格的对手,太下作。"她心想。
   一个坐在路边要钱的乞丐在娄红经过时,用脏兮兮的手拉拉娄红的裤角,朝她要钱。娄
红根本没反应就过去了。如果是往常,她至少会大叫一声,表示厌恶。有一次,她对耿林
说,"我愿意给乞丐钱,但不愿他们拉我。"
   娄红继续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心里越发虚空和烦乱,仿佛刚刚干了一件不干净的事,那
脏的感觉还留在身上。她后悔自己的冲动,因为她在心里突然发现一个启示,她之所以不
值得来找刘云吵架,是因为她比刘云达到了更高的层次。"我年轻,所以我还有勇气面对生
活中的任何意外或灾难。"她在心里想,"而刘云已经丧失了面对的勇气,所以她才要到处
去闹,希望闹出一个机会,抓住丈夫,从而避免生活的变化,她是个胆小鬼,胆小鬼都害
怕生活有变化。"
   "而我怕我的生活有变化吗?不。我怕耿林离开我吗?不。我什么都不怕,生活变化了
,还会再有新的生活,耿林离开我,还会再有新的男人来,为什么要维护旧状态旧生活花
费力气呐?太不值得了。"
   "我好傻啊,我忘记了自己是自信的,我是可以自信的,我真的不该来这儿跟她吵,太
不值得了。"
   娄红想到这儿,又想到那个乞丐。她的思绪从乞丐又飘到刘云,最后她发现,无论谁,
她娄红都可以从上往下看他们。这时,她重新平衡了自己。由来时的气愤到吵架时的激怒
到现在的新的心理平衡,娄红以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简单和自信,迅速完成了这一过程。她
似乎不再那么恨刘云了,因为她觉得,她这么一闹也会让刘云丢尽颜面,多少也扯平了吧

   娄红的脚步因此轻快起来,仿佛生活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娄红的肩膀。娄红本能地甩开,随口说了一句:
   "讨厌。"她认为是乞丐。当她转身时,还没看清是谁,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打在鼻
子上,鼻子立刻出血了。娄红后退几步站稳,用手捂着鼻子,但毫不示弱地面对来者。
   "你凭什么打我?"娄红哭着问。
   "因为你说讨厌。"打娄红的是左敏,她再一次逼到娄红面前。
   "你要是再碰我,就是找死。"娄红威胁说,她心里很自然又想到她舅舅对她拍胸口,替
她出一切怨气的保证。
   "小x丫头,今天我不把你嘴打服,我就姓你的姓。"
   左敏说着再一次动手,她在娄红的脸上狠狠挠了几把。娄红也拼命还击,但她从没跟任
何女人动过手,所以根本伤不着左敏。左敏打着打着,好像不耐烦了,狠狠扇了娄红一个
耳光,扇得娄红"嗷"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左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娄红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步步退到一堵墙前,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女的说:
   "快去医院吧。"说着,她用手指指刘云医院的方向。
   "挂外科急诊。"另一个女人说。
   围观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她们满怀同情地看着娄红,但刚才在左敏动手时,却没有人拉
架。
   "少对我说话,滚开。"娄红对围观的人大叫,仿佛看穿了她们同情的虚伪。
   围观的人有几个散去了,边走边说:
   "这样的人该揍,好赖话儿都分不清。"
   "就是。"
   娄红镇定了一下自己,顺着来路往回走。她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昂着头走。几乎所有看
见她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侧目: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姑娘走在大街上。娄红越走越快,
忘记了疼痛。她走进医院大门,拐进外科急诊的走廊,走进刘云诊室,站到了刘云的面前

   刘云没有马上认出是娄红,她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并同时有了医生看见流血病人的本能
反应。这时,娄红说:
   "刘云,是你让人干的,对吧?"娄红坚强地用手指指自己血淋淋的脸,声音不高但十分
严厉地质问刘云。
   刘云惊呆了。当她发现站在面前的流血者是娄红时,她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面对流
血的那份镇定消失了,于是,娄红那流着血的脸在刘云眼里格外血腥起来,作用到女人的
神经上,而不是女医生的神经。
   一个护士走进来,问娄红:
   "怎么回事?"
   "给她处置一下。"刘云虚弱地说。
   护士过去拉娄红,被娄红甩开:
   "少碰我!"娄红看也不看护士,对刘云说,"你会遭到报应的。"
   娄红说完又高昂着头,离开了医院,她那血淋淋的脸让许多看她的人以为,她是一个被
医院拒绝的伤者。
   娄红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心还被刚才的那份高傲盘踞着。她对司机说出耿林住处的地
址时,好像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只是被一种悲壮的情绪鼓舞着。
   "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司机好心地试探说。
   "我上车的地方不就是医院吗?"娄红说。
   "说的也是。"司机咕哝一句,换挡加速。娄红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
   耿林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他觉得头像天一样大,像地一样沉,而自己好像从很远
的地方醒过来,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像多数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先看表,
想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听见门响,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拢拢头发。
   娄红站到耿林面前,耿林一下跳了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娄红脸上的血渐渐凝固了,变成了暗紫色,不均匀地分布着,让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滑稽

   娄红看着惊慌的耿林,心中的委屈炸开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男人,这个遇到事只会
把自己灌醉,躺在床上昏睡的男人。"他为我做了什么?"娄红心里再一次这样问自己。她
像从前一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委屈之余,她又多了几分对耿林的藐视。
   "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说话啊?"耿林看着木呆呆站在那儿的娄红,根本无法了解她
的内心活动。他心疼极了,娄红的伤口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心,所以他的反应在娄红看来有
些夸张,因而有些可笑。但这样的反应对耿林来说是最真实不过的,因为它没经过他的大
脑,而是从心直接迸发的。他爱娄红。如果他有女儿被伤成这样,他的反应可能也是如此
。但娄红体会不到这些,她觉得耿林这样的反应很不自然,换句话说不是来自内心的。但
她没有想,耿林怎样反应在此时此刻才是自然而且发自内心,而且是对她充满慈爱的。
   女人的天空有时被感情遮蔽着,所以很难看见理智和合理的晴朗。
   "你应该去问你老婆。"娄红的话音和泪水一起出来了。
   耿林上前抱住娄红,娄红在他怀里喘息了一下,然后委屈和任性混杂的心情中使她推开
耿林。
   "少来这套。"娄红的口气虽然依旧强硬,但少了杀伤对方的企图,给耿林传达了可以正
确理解的信号:她需要安慰,无条件的安慰。
   耿林再一次抱住娄红,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用力再用力地抱紧娄红。娄红哭得更厉
害了,但身体却瘫软在耿林的怀里,仿佛是一个跌坏的孩于终于找到了妈妈的怀抱。娄红
刚才一路上支撑她忍住的力量这时消散了。
   对于恋人来说,身体语言远比从嘴里出来的语言可靠,因为它不传达误会。
   耿林拥抱娄红的同时,心中的愤怒已经伸向了刘云,他恨不得把这愤怒装上他的灵魂,
让它立刻出现在刘云面前……
   刘云在娄红离去之后,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娄红被挠伤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却一次也没有想,这事与她无关。与其说她被娄红
受伤的样子惊呆了,不如说她被由这件事带来的罪恶感压坏了。她是一个外科大夫,见过
比这更参人的伤势;但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永远不可能这样去伤害另一个女人。
   但娄红的脸和娄红站在她面前说的话,都不是幻觉。刘云突然头晕得厉害,她觉得自己
要呕吐,站起来便摔倒在地上。
   刘云被两个护士送回家,这之前,胡大夫给她推了一点儿葡萄糖。刘云躺在床上,对两
个护士说:
   "太抱歉了,连杯茶也没喝上。"
   "你别想这些,都是自己人。好好沐息一下,明天不好就别上班了。"其中的一个护士说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护士走了以后,刘云哭了。她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是默默流泪,接着是嚎啕。她抓过另
一只枕头,捂住脸,这使得她的哭音听上去更凄惨,透出的只有绝望。她像一个被困境的
大网罩住的女人,无比难受。她用自己几乎是全部的力量去抗争,希望能摆脱一点这样的
难受。但她的努力是朝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引来了更大的不幸。当这不幸来临时,她再也
没有抗争的力量,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幸。她被这巨大的不幸辗压过去,再
也看不见获救的希望,仿佛这灾难是无尽头的。
   胡大胡大夫找到刚从农村探亲回来的吴刚,相当认真地说,他觉得刘云现在有大麻烦了
。听完这话,吴刚感到自己肩上的分量。当胡大夫继续讲发生的事情时,吴刚没有认真听
。因为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曾经预料过。他也曾为此担心过,但他还是过于相信一贯沉静
的刘云,不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他明白,实际中的刘云和他想象中的刘云有着怎样的差别
。他必须承认刘云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帮助一个"普通"女人,或者
说,他不知道怎样去帮助这样的女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但马上把思路岔开。他知道
,无论怎样,他都要帮刘云,因为他愿意这样。 
第二十九章 
 
   娄红坚持不找医生,也不去医院,耿林却坚持劝她去。最后娄红说:
   "医院让我想起你老婆。"
   耿林立刻就不坚持了,娄红的理由让他顿时矮了三分。
   "我担心你的伤口……"耿林害怕地说。
   "没关系的,你去买些东西,我自己能处理。"娄红情绪安静下来,表现出了她这年龄女
孩儿少见的坚强。"买什么你肯定知道,你老婆是外科医生。"娄红最后一句话也没带出抱
怨或伤害的企图,仿佛要说明的只是事实本身。
   耿林被眼下的娄红感动了,心猛地又被怜情紧攥了一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一下
刘云,然后不自觉地咬咬牙关。
   "娄红,我真的对不起你。"耿林真诚地自白道,"我希望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你幸福
。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快去买东西吧。"娄红说完轻松地笑笑,没想到凝固的伤口却因此疼起来。耿林立
刻用手围拢到娄红的脸庞,心疼地说:
   "没事吧?"
   耿林买来了处理简单伤口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助娄红一点一点地清洗血污
。当他们做完这些的时候,娄红坐到一面镜子跟前,这面很窄的立镜是女房东留下的,它
曾为耿林发现娄红身体的美妙之处起过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现在耿林却通过这面镜子看
到了跟美妙毫无关系的可怕:娄红脸上的血污清洗掉了,但一道道红色的划痕残酷地分割
着娄红白皙的皮肤。划痕深的地方肿得高些,耿林无法想象那些结痂掉了之后,会不会留
下疤痕。即使他不想这是刘云一手所为,作为一个男人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伤口,这和男人
间的殴斗所造成的伤害不同。他站在娄红身后,轻轻把手放到她的双肩上,如果可能,他
真的想哭。
   "我该回家了。"娄红看着伤口,首先想到的是父母,于是就说了出来。这也许是她性格
奇怪的一面,她能为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常的小事发疯地吵架,但在能把许多人吓坏的大事
面前镇定自若。
   耿林没想到娄红这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这的确又是个很大的问题。娄红不能随便在
外面过夜,那么回家这伤口怎么办?怎么向她父母解释。
   耿林没有退却的选择,他说:
   "我送你回去。"
   娄红从镜子里盯盯地看着耿林,好像她没有明白耿林这话的意思,又好像她不相信耿林
有这勇气。
   "得向你父母做个交待。"耿林坚决地说,说话间心理准备也充分一些。
   耿林感觉到了娄红矛盾心清背后最终想要的东西,她希望耿林去,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很
男人的举动,甚至很浪漫,娄红和耿林间由于年龄或价值观念所造成的差异,往往在这样
的时候显现得很清楚,耿林要求送娄红回家,是因为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不管愿意不愿意
,这跟责任有关,而不是别的。
   耿林先替娄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戴好。他站在门前,平静地对娄红说:
   "我们走吧。"
   "你真的要去?"
   耿林点点头,然后他看见娄红的眼睛里迸出深受感动的光芒。
   娄红有着她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但她毕竟还年轻,还处在靠想象理解世界的阶段,因
此,有时候在活法上有一点随心动所欲的架势,但这不过是阶段性的表现,没人能在这条
路上走很远,因为想象总要碰壁的。一路上,娄红出于好心,设想了好几种,她父母可能
对待耿林的态度。比如,二话不说立刻把耿林撵出去的可能首先被娄红提出来,但马上又
被她否决了。她说,她父母是有教养的人,再生气也不可能做出无礼举动的。耿林静静地
听着她说,不停地抚摩她的肩头。他心里很空,根本想不出她父母可能有的态度,索性不
想。
   "你害怕吗?"娄红问。
   耿林点点头。
   "为什么?"娄红不满地说,"我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对你有点尴尬罢了。再
说……"
   耿林用手捂住娄红的嘴,他害怕娄红说出伤人的话,比如,"再说你本来也有责任",他
猜她可能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打断了,他眼前承受不了娄红这样的话。
   "我不害怕他们怎样对待我。"耿林说。
   "那你怕什么?"
   "他们会想办法让我们分开的。"
   "他们肯定会这么想,但能不能做到,这取决于我们。"
   耿林对娄红笑笑,替她拢过去吹到脸上的头发。
   "还疼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动人。
   娄红乖乖地摇摇头,把头枕到耿林的肩上。
   "现在打车吧?"耿林问。
   "再走一段吧。"
   当娄红和耿林终于站到娄红父母面前时,他们的确像女儿猜想的那样,大吃一惊,但好
像并不是因为耿林来了,而是女儿的伤。父母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娄红的脸上,这难道
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的女儿从没受过任何人的伤害,他们一直认为作为父母他们是有能
力保护女儿不让别人伤着。现在怎么了?
   娄母伸手要去碰碰女儿的脸庞,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娄父抓住女儿的手,脸色铁青,
"怎么了?"他问。
   娄红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被忘却的委屈又升涌起来。"在父母这儿我多么重要啊
!"她想到这儿,眼泪也流下来。她的泪水流经伤口时,蜇得很疼,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娄红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愤怒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把注意力转到耿林身上,
从外表看他还算镇定:
   "也许你能对此做一点儿解释?"
   "都是我的责任,我……"耿林大包大揽地说。
   "那好,我们可以出去说说。"娄红的父亲打断耿林的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耿林说

   娄红身上保护耿林的意识这会儿也活了起来。她拉住父亲的胳膊摇晃着,企图以女儿对
父亲的特权化解双方间的怒气。
   "你们别着急吗,我没事的,先让我给你们介绍……"
   "你闭嘴!"娄红的父亲甩开娄红的手,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的脸,还敢说没事儿!小
心你将来出不了门。"
   娄红被父亲的态度惊呆了。从小长到这么大,父亲从没这样对过女儿,不管她犯了什么
错。娄红也没见过父亲这样对过别人。她一时说不出话了。
   "请吧。"娄父对耿林伸出手。
   耿林看一眼娄红,娄红把握不准,耿林想通过这目光传达什么。那目光既没有感情也没
有责备,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是胸有成竹。那目光甚至没有暗示娄红要坚强,要相信他们
的感情。那目光好像什么都没有,仿佛一个再也找不到力量抗争的人,把自己的生活交给
了命运,而听从摆布。
   耿林随娄红父亲离开时的无奈,给他自己刻下了很深的感情印记,这是他过去的那么多
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的致命局限:的确有这样的场合和
这样的事情,身在其中的时候无能为力。这时候他认真地痛恨自己,但于事无补。
   耿林和娄红的父亲离开他们的院子,来到街上。娄红的父亲走在前面,他想把耿林领到
一个能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又不想在家附近,担心碰到熟人,于是就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里,耿林依然没从刚才的无奈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娄红父亲的后脖
颈,好像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他是父亲,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充满力量,理
直气壮,看来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耿林想,"可我却没有这样做的机会,尽管我和他
一样爱娄红,甚至比他更爱,但为什么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去表现我现在的感情?"想到这儿
,他觉得特别窝囊,不由地又想到刘云,"都是因为她,她疯了!"耿林又一次有了那样的
感情,恨不得马上见到刘云……
   娄红的父亲把耿林领进一个宾馆的咖啡厅后,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现在感觉没那么多的
话要对耿林讲,也不想听他说。他不是要了解他们的感情,而是消灭它。
   他们坐到一个角落,娄红的父亲点了两杯咖啡。在咖啡送上来之前,他没说话。耿林看
得出来,他故意要这么做,给耿林心理压力。但耿林不紧张也不害怕,他知道自己可能失
去的是什么,但眼下他无能为力。在他所爱女人的父亲面前,他怎样抗争或表白,都可能
被对方的一句话击败:你是结婚的男人,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在这种场合下理直气壮!

   咖啡终于端上来,娄红的父亲自己喝了一口,耿林没有喝。他发现耿林没有喝,也没劝
他,接着自己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他朝远处的服务员摆手。服务员走过来,他说:
   "结账。"
   服务员有些吃惊,娄红的父亲看她一眼,仿佛在问,"我的话你没听懂吗?"服务员点点
头离开了。这时,娄红的父亲看耿林一眼,根本没在意耿林眼神儿中流露出的不屑,他说

   "其实我要对你说的话不多,因为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女儿的事,什么都不想知道。"
   耿林无奈地笑笑,无话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做家长的想法。"
   服务员把账单交给娄红的父亲,他看一眼后把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冉一次离去。耿林
心想,他还要等着找钱,然后他就可以骄傲地离去了。
   "我们绝不允许女儿跟一个结婚的男人有感情纠葛。"
   "我正在办离婚。"耿林认为有必要说这句。
   "结过婚的男人也不行。如果小红找不到一个好的未婚男人,可以找个差的,为什么要
跟一个有过婚姻的男人?!"
   "照您这么说,爱情是无所谓的?"耿林有些顶撞地说,他感到绝望,他不能想象面前这
个男子汉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岳父,于是他和娄红的前途突然黯淡起来,他便不在乎自己的
态度怎样了。
   "爱情?"娄红的父亲充满讽刺地强调着这个字眼儿,"我想,作为一个丈夫,我比你更
有资格谈爱情吧。"
   服务员又走过来,把要找的零钱交给娄红的父亲。
   "我想你至少还不是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所以对我最后的忠告,你最好在意些,其
实说成警告也不过分。"娄父说到这儿看一眼耿林。耿林的表情一如刚才。
   "离开我女儿,不然我让你失去工作,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你送进监狱。"
   耿林没有说话,但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这没用。一个男人能不能轻蔑地看别人,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
。我告诉你,为我女儿我可以做一切。而且,你最好相信在社会上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我
,有这个实力。照我说的话去做。"
   娄红的父亲站起来。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娄父阔步离开了安静的咖啡厅,留下耿林一个人.面对一
杯一口没喝的咖啡,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在他们遇到面对不了的困难时,倒头便睡。最重要的是
,他们也能睡得着。如果他们有体贴的父母或朋友,常会把他们唤醒,怕他们这样入睡导
致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也许会精神失常,但肯定不是因为入睡。刘云不属于这类人,即使
在她精疲力竭痛苦至极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入睡的可能。有时,她想,这是上帝送给她的
命运。当她被同事从医院送回家后,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她服了安定后不久,便昏睡过去
。但她总是从昏睡中醒过来,而且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醒过来,然后心狂跳一阵,接着她
闭上眼睛,等待这急促的心跳过去,再一次进入昏睡。
   当她从最长的一次昏睡中醒过来时,依旧很难受,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她坐起来喝了
一杯水,记起来自己刚才做的梦,不由得不安起来。她从没做过这样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走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大街上。街道的两边是又高又壮的杨树,没有车辆,只
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尔有几个与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过她
了。于是,她也加快脚步。可这样没走几步,她就看见自己的左脚脱离了她,走到她前两
步远的地方去了。她一开始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脚,但她认识自己的皮鞋。她吓坏了,连忙
低头看自己的左脚是不是还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脚步,然后眼前的左脚便回到她这儿了
。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过她,然后又加快脚步,左脚便又离她而去…

   就这样循环了几次,她醒了。在梦中她觉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在她醒了之后,思
绪依旧集中在这儿,她不明白在梦里为什么偏要加快脚步?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刘云一跳。她犹豫,但还是拿起了听筒。
   "刘姐吧,我是陈大明。怎么样?我都听说了,这会儿那x丫头该老实了吧。以后这事儿
你全找我,别的不成,帮你出出气没问题。"
   刘云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架刚从雾中钻出的飞机,耀眼的灿烂日光让她晕眩,原来
是这样!
   "我担心她报复你,所以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上班?我去你医院候着,他们不敢乱来。
"陈大明说着又补一句,"再说还有我吴哥。"
   陈大明的第一句话把刘云气坏了,但听他说完第二句话,她又觉得陈大明一片好心为她
,不忍责备。可刘云眼前又浮现出娄红受伤的脸。
   "刘姐,刘姐,能听见吗?"
   "我在听,"刘云说,"你也能听见我说话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没问题。"
   "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刘云恳切地说。
   "可是我……"
   刘云放了电话。 
第三十章 
 
   宾馆大堂的咖啡厅大都有这样的魅力,让心请不好的人宁可留在这儿,而不是起身离去
,仿佛外面的所有地方都还不如这里。
   娄红的父亲走了,耿林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既不出神儿,也不难过,很平静的样子。
   "先生,您?"服务员按惯例过来收抬娄红父亲的杯子,同时也感到奇怪,先走的顾客把
钱付了,这在宾馆大堂并不常见。
   "把这杯也收走。"耿林指指自己面前一口没喝的咖啡。
   服务员按他说的,也将另一个杯子放到托盘上。但没有问他还需要点儿什么,耿林被蔑
视的自尊心又痛了起来。
   "有什么喝的?"在服务员转身要离去的时候,耿林很不友好地喊了一声。服务员回身看
他,好像不明白耿林指的是什么。耿林发现这是个很顺气的女孩儿长得有些逗人儿,一脸
受委屈的样子,于是他不安起来,心想自己是个大男人啊,对一个小姑娘发脾气,可卑了

   "酒什么的。"耿林缓和一下语气。
   "我可以从旁边的酒吧给您端来。"
   "好。"耿林说,"一瓶干红。"
   "一瓶?"
   耿林点头。
   "什么牌子的?"女服务员问。
   "随便。"
   耿林信任地对女服务员说,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把最后对死亡方式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别
人。
   耿林喝了半瓶千红之后,已经有了醉意。这时,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愿意
去--没有人在等他。他不愿现在,在他尚还有几分清醒的时候回到他的住处,他受不了这
种心境下那小屋带给他的孤寂和压抑。那小屋应该是只该是个为偷情而存在的地方,那久
久都没拉开过的窗帘,把屋里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开了。但他也不愿意喝醉以后回去,因
为他受不了一个人从醉酒中醒过来时的难受,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苦笑一下
,继续喝下去,发现自己并不坚强。
   耿林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愿留下来,但又懒得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想娄红和刘云
肯定都睡着了。这是世界上跟他有关系的两个女人啊!一个男服务员走近耿林,低声说:

   "先生,能请您到旁边酒吧接着喝吗?那儿有歌手。"
   耿林迷迷糊糊地点头,随着服务员进了大堂另一侧的酒吧。服务员给耿林安排好位置,
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摆到桌子上,然后对吧台的人眨眨眼,便离开了。
   一个女歌手正在唱一首耿林从没听过的劲歌,耿林觉得酒吧的气氛更适合他此时的心境
,仿佛在他苦涩的舌头上撒了一层糖,滋味好一点儿。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身后",又
想起劳动公园的草地,想起草地上娄红白得耀眼的酮体,在月光下泛着的光芒……一种莫
名的诗意在耿林心里荡漾开来,他开始注意着那个有一头浓发的女歌手,她的头发几乎遮
蔽了她的脸。
   歌声爬到最强的高音后,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耿林一样感伤难过却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过后的安静中操过一
把吉他,坐下,什么都没说,便用英语开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头唱着,长发像没拉到尽头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面庞隐在一片虚幻中。耿林被
女歌手唱的这首歌吸引了。他听不太懂歌词,偶尔明白的几个单词让他知道这是首跟爱情
有关的歌曲。但这首歌的曲调以及这曲调所营造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好像通过音乐
已经理解了它,又通过对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周围人说话的声音
,听啊听啊,仿佛这歌声把他和女歌手带离了这里,到了海上,远离了生活苦恼和忧伤,
只有阳光慷慨的笼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台走来。耿林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经不少,但还能
分辨,她并不好看,所以才用头发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耿林的位子离吧台很近,
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个小男孩儿一样认真地问:
   "我能请你喝这杯橙汁吗?"他尽量口齿清楚地说完这句话。
   女歌手回头看看耿林,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着橙汁坐到了他对面:
   "为什么?"她问。
   她一这样问,耿林立刻对这个并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个真正的歌手,
他想。
   "我想请你告诉我刚才那首歌的歌词。"
   女歌手看了耿林一眼,很老练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惊喜。这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而歌词
则是她更喜欢的。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听这首歌词的竟会是一个男人,在酒吧里的一
个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个男人。她原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对这首歌感兴趣,进而询问歌
的内容。
   "你为什么喝这么多?"女歌手没有马上回答耿林的问题,而是随口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但她的样子却在告诉对方,不必回答她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想喝。"耿林说。
   女歌手把酒瓶里的于红倒进自己的橙汁里,然后一饮而尽。耿林见此情景,掏出自己的
钱包,态度谦逊微笑着把它送向女歌手:
   "看看还能给咱们来点什么。"
   女歌手看着耿林笑笑,起身,并没接他的钱包,耿林举着钱包的手咣当落到桌子上。女
歌手又回到耿林身边时,交给了他一张纸条。酒吧很暗,耿林掏出打火机,读完了字条。
那上面写着:
   你只有等到有人爱你时,
   你才会变得很重要,
   你只有等到有人关心你时,
   你才会变得很幸福。
   这是歌词。
   清晨六点半,耿林用钥匙打开自己从前的家门。这之前,他在街上已经走了近三个小时
,他觉得夜里的风已经吸走了他身体里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并没因此有清醒的感觉。他
闻着家里清晨特有的气味,这混合着家具油漆卫生间香皂厨房食物外衣灰尘的气味,又带
给他熟悉的感觉,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车回家一样。
   一切都还安静,刘云还没起床。他没脱鞋就走进了客厅,四周打量一番,没有任何变化
,不知为什么,耿林突然就有了坏心情,甚至比昨天的心情更坏。在这个瞬间他好像明白
了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喝酒,在无法保持清醒的混乱中清醒着是非人的折磨。
   他推开卧室的门,刘云坐在床上看着他,她的脸又是那样毫无表情。她不仅知道耿林进
来,而且还打定主意不出来迎迎他,耿林这么猜测着,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知道我回来。"耿林十分生气,所以说出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刘云看着他,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没说话。耿林看着她光洁的脸,想起了娄红
的脸。他从没碰过刘云,但此时此刻他想狠狠地在刘云的脸上打那么一下子,因此他不明
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是你亲手干的,还是找人干的?"耿林说这话的时候,从牙缝里挤出的蔑视和愤怒像毒
气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想看看刘云接下来的反应。
   刘云依旧那样看着他。耿林这时发现了刘云眼睛里又闪现出对他的蔑视。他觉得那双眼
睛在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耿林都没资格说三道四。
   "你哑巴了?"耿林吼了起来。
   "耿林,我没什么好说的。"刘云的话再次被耿林误解,他想刘云的意思是对他没什么好
说的。
   "刘云,你别走得太远。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所以你就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嘴脸,你
真恶心透了。我告诉你,刘云,我的确不能打你,也不想打你,但我可以干别的,直到你
能换一副人的面孔。"
   "那你就干吧。"刘云说得平静,声音很低。她觉得她的所为已经不再让她拥有阻止耿林
报复的权利,同时,许多事对刘云来说也无所谓了。
   "刘云,你太坏了。"耿林大喊起来,完全误解了刘云的态度,他差不多丧失了正常的判
断能力,无论从谁的脸上眼睛中看到的都是对他的蔑视。娄红对他叫喊过后那种凝视,仿
佛在对他说:"我看透了你,你不过是个胆小鬼。"娄红的父亲透过咖啡的热气看他的目光
也在转告,你不配我的女儿。现在又是刘云!
   耿林气疯了,觉得自己快被这由蔑视编织的绳索勒死了。"我做了什么?他们又凭什么
蔑视我?"这声音在他头脑里嗡嗡作响。他走到床边,抓起刘云身上的被子,狠狠地摔到地
上。刘云并没有惊慌,也许她心里希望发生更严重的事。耿林见刘云依旧没有反应,又去
摔窗台上的花盆。刘云下地,穿上浴袍,要离开卧室去厕所。耿林气炸了,在刘云还没走
出门的时候,把卧室里的小电视摔到地上,电视没有爆炸,只发出一声闷响。刘云站住了
,但没有回身,接着马上离开了房间。
   耿林砸坏了卧室里所有可能被砸坏的东西,像疯了一样又冲入了客厅。在毁坏这些他亲
手安排起来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什么都不用再考虑再顾忌,好像这疯
狂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受任何限制,可以做任何事而不必承担责任。一直压在他
肩头的重负突然被他掀掉了。
   耿林像一个十足的疯子在客厅里连摔带砸,不分贵贱,凡是瞬间在他眼睛里能砸碎的,
他都砸了。刘云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客厅里看耿林毁坏着他们从前的家,没有感到任何惊
恐,也没有半点阻挡的企图。她突然明白自己,有一个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它是什么?
   "刘云,你看这样不错是吧!"耿林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打你,但你不要觉得你作恶没
人惩罚你。"说着,耿林把拿在手上的加湿器摔到地板上,地板顿时被砸出一个坑。
   耿林打开酒柜,拿出里面一直储存着的白酒。
   "茅台。"耿林看看瓶子,然后扬手扔到身后,瓶子在地板上碎了,屋子里溢满了酒香。

   "金光大曲。"
   "黄酒。"
   "这可都是你的财产,刘云,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你以为我不会为娄红跟你闹
是吗?你想错了。我现在可以因为任何人跟你闹翻。因为一个妓女也很值。这世界上的人
谁都比你强。我恨你,刘云,你听见了吗?我恨你。"
   刘云依旧没有说话,她认为耿林说得对,她也恨自己。所不同的是,她到目前为止还不
知道为什么恨自己。仿佛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但不能马上回忆起来,他是怎么做的

   耿林拿起了一个做功很粗糙的大瓷瓶,然后示威地向刘云晃晃。
   "这个你肯定不需要。"
   "别,别砸这个。"刘云拦住耿林。她心里隐约升起一个愿望,她要保护这个瓷瓶,因为
这是她的奖品,一个关于"心脏外科手术意外剖析"论文的奖品。"你可以砸别的。"刘云说
着从耿林手上拿过瓷瓶。
   这时,门铃响了。
   耿林和刘云互相看看,都没有出声。门铃又响起来,刘云要去开门,被耿林拉住。刘云
发现刚才呈现在耿林脸上的疯狂渐渐消隐了,门铃声把耿林带回人间。
   "怎么回事?"门外有个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疯了?"门外又传来声音。不一会儿,他们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你接着砸吧。"刘云说,不知为什么她希望干下去,好像从中受益的是她。
   刘云的话让耿林不寒而栗,他看着刘云,相信她真的疯了,不然她不可能这样奇怪。这
时,耿林心里感伤起来,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离婚了,即使没有娄红,即使刘云是这
世界最后的一个女人。他看看屋子里,除了大电视以外,能砸的他都砸了。大电视之所以
能幸免是因为它太沉了。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他看着地上几样显
眼的东西,灯伞,音箱,录像机,花盆,电话柜……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对不起,此
时他心里想的是怎样从经济上补偿一下刘云。
   他没有再想到娄红。
   "你看是协议,还是我去法院?"耿林对刘云说。
   "经济上你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着想的。"耿林见刘云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刘云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耿林误会了。
   "我太冲动了,但也是为你好,你把一个姑娘的脸弄成那样,我替你砸点东西,可以让
你良心安静点儿。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耿林说,"刘云,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恶人。希望
你以后好自为之,反省一下自己。"
   即使过了多年,刘云也说不清楚,耿林的哪句话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才促使她说出了
这句话,一句她本不想说的话。
   "我不离婚,耿林。"刘云说。
   耿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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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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