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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derson (危峦快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写在人生边上(钱钟书)(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2 20:16:49 1998), 转信

《写在人生边上》 

钱钟书 



<扉页> 
赠与季康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日 




致谢 

这个集子里的文章,有几篇是发表过的,曾和孙大雨、戴望舒、沈从文、孙毓 
棠各位先生所主编或筹备的刊物有过关系。 
陈麟瑞、李健吾两先生曾将全书审阅一遍,并且在出版和印刷方面,不吝惜地 
给予了帮助。 
作者远客内地,由杨绛女士在上海收拾、挑选、编定这几篇散文,成为一集。 

愿他们几位不嫌微末底接受作者的感谢。 





序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 
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 
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交卷。 
但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觉得看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书评或介绍。 
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的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 
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 
国书里的Marginalia。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因为 
是随时批识,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话过火。他们也懒得去理会,反正是消遣,不 
像书评家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谁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书,那么,下面的几篇散文只能算是写在人生边上的。这本 
书真大!一时不易看完,就是写过的边上也还留下好多空白。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 





重印本序 

考古学提倡发掘坟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遗物都暴露了;现代文学成 
为专科研究以后,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将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发掘而暴露了。备发掘 
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虚 
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偿失,“自掘坟墓”会变为 
矛盾统一的双关语:掘开自己作品的坟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 
《写在人生边上》是四十年前写的,《人·兽·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写的。 
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还没有愈来愈逼窄的边缘感觉,对人、兽、鬼等事务的区 
别还有非辩证的机械看法。写完了《围城》,我曾修改一下这两本书的文字;改本 
后来都遗失了,这也表示我不很爱惜旧作。四年前,擅长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的陈 
梦熊同志向我游说,建议重印这两本书。他知道我手边没有存书,特意在上海设法 
复制了原本寄给我。在写作上,我也许是一个“忘本”的浪子,懒去留恋和收藏早 
期发表的东西。《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编委会成立,朱雯、杨幼生两位同志都 
要把这两本书收进《丛书》。我自信我谢绝的理由很充分:《写在人生边上》不是 
在上海写的,《人·兽·鬼》不是在抗战时期出版的,混在《丛书》里有冒牌的嫌 
疑。于是,《丛书》主要编委柯灵同志对我说:“你不让国内重印,事实上等于放 
任那些字据讹脱的‘盗印本’在国外继续流传,这种态度很不负责。至于《丛书》 
该不该收,编委自有道理,你不用代我们操心。”他讲来振振有辞,我一向听从我 
这位老朋友的话,只好应允合作。又麻烦梦熊同志复制一次,因为我把他寄来的本 
子早丢了。 
我硬了头皮,重看这两本书;控制着手笔,只修改少量字句。它们多少已演变 
为历史性的资料了,不容许我痛删畅添或压根儿改写。但它们总算属于我的名下, 
我还保存一点主权,不妨零星枝节地削补。 
《丛书》的体例对作者提一个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忆一下当时的写作过程和 
经验。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 
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致可怕。我自知意志软 
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两本小书也值 
不得各有一序,这篇就一当两用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 






目次 

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 
窗 
论快乐 
说笑 
吃饭 
读伊索寓言 
谈教训 
一个偏见 
释文盲 
论文人

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 
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 
,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 
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 
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 
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 
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 
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碳价又涨了。”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 
暗临,蓬蔽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 
得冷麽?失陪一会,让我去叫醒佣人来沏壶茶,添些碳。” 

“那可不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我只坐一会儿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诉 
你”--他那时的表情,亲信而带严重,极像向医生报告隐病时的病人--“反正 
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时大闹天宫,想夺上帝的位子不料没有成功,反而被贬入 
寒冰地狱受苦,好像你们人世从前俄国的革命党,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亚雪地一 
样。我通身热度都被寒气逼入心里,变成一个热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 
三天三夜,屁股还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惊异地截断他说:“ 巴贝独瑞维衣(Barbey D'Aurevilly)不是也曾说……” 


“是啊,”他呵呵地笑了:“他在《魔女记》(Les Diaboliques)第五篇里确也 
曾提起我的火烧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无秘密可言。甚 
麽私事都给采访们去传说,通讯员等去发表。这麽一来,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 
资料硬夺去了。将来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 

“这不是和自传的意义违反了么?”我问。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见识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论。现在是新传记文学的时代。 
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防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 
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 
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 
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我听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请求道:“你老人家允许我将来引用 
你这段麽?” 

他回答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时,应用‘我的朋友某某说’的 
公式。” 

这使我更高兴了,便谦逊说:“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麽?” 


他的回答颇使我扫兴:“不是我瞧得起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说 
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时,引用到古人的话,不要引用号,表示辞必己出,引用今 
人的话,必须说‘我的朋友’--这样你总能招揽朋友。” 

他虽然这样直率,我还想敷衍他几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对于文学写 
作也是这样的内行。你刚才提起《魔女记》已使我惊佩了。” 

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说你跳不出你的阶级意识,难道我就不配看 
书?我虽属于地狱,在社会的最下层,而从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对于书本也曾用过 
工夫,尤其是流行的杂志小册子之类。因此歌德称赞我有进步的精神,能隋着报纸 
上所谓‘时代的巨轮’一同滚向前去。因为你是个欢喜看文学书的人,所以我对你 
谈话时就讲点文学名著,显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内行。反过来说,假使你是个反对 
看书的多产作家,我当然要改变谈风,对你说我也觉得书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 
己做的书--并且,看你的书还嫌人生太短,哪有工夫看甚麽典籍?我会对科学家 
谈发明,对历史家谈考古,对政治家谈国际情势,展览会上讲艺术赏鉴,酒席上讲 
烹调。不但这样,有时我偏要对科学家讲政治,对考古家论文艺,因为反正他们不 
懂甚麽,乐得让他们拾点牙慧;对牛弹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选甚麽好曲子!烹调呢, 
我往往在茶会上讨论;亦许女主人听我讲得有味,过几天约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 
未可知。这样混了几万年,在人间世也稍微有点名气。但丁赞我善于思辨,歌德说 
我见多识广。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 
:“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我还恐怕空口说话 
不足以表示我的谦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体来作为象征。财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 
表示囊中充实;思想家垂头弯背,形状像标点里的问号,表示对一切发生疑问;所 
以--”说时,他伸给我看他的右脚,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别高--“我的腿是不 
大方便的,这象征着我的谦虚,表示我‘蹩脚’。我于是发明了缠小脚和高跟鞋, 
因为我的残疾有时也需要掩饰,尤其碰到我变为女人的时候。” 

我忍不住发问说:“也有瞻仰过你风采的人说,你老人家头角峥嵘,有点像… 
…”

他不等我讲完就回答说:“是的,有时我也现牛相。这当然还是一种象征。牛 
惯做牺牲,可以显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并且,世人好吹牛,而牛 
决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构造不允许它那样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谦逊的表现 
。我不比你们文人学者会假客气。有种人神气活见,你对他恭维,他不推却地接受 
,好像你还他的债,他只恨你没有附缴利钱。另外一种假作谦虚,人家赞美,他满 
口说惭愧不敢当,好象上司纳贿,嫌数量太少,原壁退还,好等下属加倍再送。不 
管债主也好,上司也好,他们终相信世界上还有值得称赞的好人,至少就是他们自 
己。我的谦虚总是顶彻底的,我觉得自己就无可骄傲,无可赞美,何况其它的人! 
我一向只遭人咒骂,所以全没有这种虚荣心。不过,我虽非作者,却引起了好多作 
品。在这一点上,我颇像--”他说时,毫不难为情,真亏他!只有火盆里通红的 
碳在他的脸上弄着光彩,“我颇像一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并不写作,而能引起好多 
失恋的诗人的灵感,使他们从破裂的心里--不是!从破裂的嗓子里发出歌咏。像 
拜伦、雪莱等写诗就受到我的启示。又如现在报章杂志上常常鬼话连篇,这也是受 
我的感化。” 

我说:“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会有工夫。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讲战争。在这 
个时候,你老人家该忙着屠杀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坏艺术,怎会忙里偷闲来找我谈 
天。” 

他说:“你颇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该去了,我忘了夜是你们人间世休息 
的时间。我们今天谈得很畅,我还要跟你解释几句,你说我参与战争,那真是冤枉 
。我脾气和平,顶反对用武力,相信条约可以解决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为盟 
,订立出卖灵魂的契约,双方何等斯文!我当初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人,自从造反失 
败,驱逐出天堂,听了我参谋的劝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从此以后我把诱惑来代 
替斗争。你知道,我是做灵魂生意的。人类的灵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归我 
。谁料这几十年来,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阴风。一向人类灵魂有好坏之分。好的归上 
帝收存,坏的由我买卖。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来了个大变动,除了极少数外, 
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有点灵魂的又都是好人,该归上帝掌管。譬如战士们是有灵魂 
的,但是他们的灵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没有我的份。近代心理学者提倡“没有灵 
魂的心理学”,这种学说在人人有灵魂的古代,决不会发生。到了现在,即使有一 
两个给上帝挑剩的灵魂,往往又臭又脏,不是带着实验室里的药味,就是罩了一层 
旧书的灰尘,再不然还有刺鼻的铜臭,我有爱洁的脾气,不愿意捡破烂。近代当然 
也有坏人,但是他们坏得没有性灵,没有人格,不动声色像无机体,富有效率像机 
械。就是诗人之类,也很使我失望;他们常说表现灵魂,把灵魂全部表现完了,更 
不留一点儿给我。你说我忙,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 
牺牲品,一个失业者,而且我的家庭负担很重,有七百万子孙待我养活。当然应酬 
还是有的,像我这样有声望的人,不会没有应酬,今天就是吃了饭来。在这个年头 
儿,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事来换饭吃。这是一种苦闷。” 

他不说了。他的凄凉布满了空气,减退了火盆的温暖。我正想关于我自己的灵 
魂有所询问,他忽然站起来,说不再坐了,祝我“晚安”,还说也许有机会再相见 
。我开门相送。无边际的夜色在静等着他。他走出了门,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 
仿佛一滴雨归于大海。 


  密尔顿《失乐园》第一卷就写魔鬼因造反,大闹天堂被贬。但丁《地狱篇》第 
二十四句写魔鬼在冰里受苦。 
  像卡尔松与文匈合作的《魔鬼》(Garcon & Vinchon: Le Diable)就搜集许 
多民间关于魔鬼的传说。 
  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巫灶节,女巫怪魔鬼形容改变,魔鬼答谓世界文明日新 
,故亦与之俱进。 
  《地狱篇》第二十七句魔鬼自言为论理学家。《浮士德》第一部《书斋节》魔 
鬼自言虽无所不知,而见闻亦极广博。 
  柯律治《魔鬼有所思》、骚赛《魔鬼闲行》二诗皆言魔鬼以谦恭饰骄傲。 
  魔鬼跛足,看勒萨日(Lesage)《魔鬼领导观光记》(Le Diable Boi teux 
)可知。又笛福(Defoe)《魔鬼政治史》(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Devil)第 
二部第四章可知。 
  魔鬼常现牛形,《旧约全书·诗篇》第十六篇即谓祀鬼者造牛像而敬之。后世 
则谓魔鬼现山羊形,笛福详说之。 
  骚赛《末日审判》(Vision of Judgmen)长诗自序说拜伦、雪莱皆魔鬼派诗 
人。 
  马洛(Marlowe)《浮士德》(Faustus)记浮士德刺臂出血,并载契约全文。 

  见《失乐园》第二卷。 
  魏阿《魔鬼威灵记》(Johann Weier: De Praestigiis Daemonium)载小鬼 
数共计七百四十万五千九百二十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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