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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derson (危峦快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写在人生边上(钱钟书)(完)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2 20:53:07 1998), 转信

论文人 

文人是可嘉奖的,因为他虚心,知道上进,并不拿身分,并不安本分。真的, 
文人对于自己,有时比旁人对于他还看得轻贱;他只恨自己是个文人,并且不惜费 
话、费力、费时、费纸来证明他不愿意做文人,不满意做文人。在这个年头儿,这 
还算不得识时物的俊杰么? 

所谓文人也者,照理应该指一切投稿、著书、写文章的人说。但是,在事实上 
,文人一个名词的应用只限于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之类的作者,古人所谓“词 
章家”、“无用文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就是。至于不事虚文,精通实 
学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等专家,尽管也洋洋洒洒发表着大文章,断乎不屑以无用 
文人自居——虽然还够不上武人的资格。不以文人自居呢,也许出于自知之明;因 
为白纸上写黑字,未必就算得文章。讲到有用,大概可分两种。第一种是废物利用 
,譬如牛粪可当柴烧,又象陶侃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第二种是必需日用,譬如我 
们对于牙刷、毛厕之类,也大有王子猷看竹“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想。天下事物用 
途如此之多,偏有文人们还顶着无用的徽号,对着竹头、木屑、牙刷、毛厕,自叹 
不如,你说可怜不可怜?对于有用人物,我们不妨也给予一个名目,以便和文人分 
别。譬如说,称他们为“用人”。“用人”二字,是“有用人物”的缩写,洽对得 
过文人两字。这样简洁混成的名词,不该让老妈子、小丫头、包车夫们专有。并且 
,这个名词还有两个好处。第一,它充满了民主的平等精神,专家顾问跟听差仆役 
们共顶一个头衔,站在一条线上。第二,它不违背中国全盘西化的原则:美国有位 
总统听说自称为“国民公仆”,就是大家使唤得的用人;罗马教皇自谦为“奴才的 
奴才”或“用人的用人”(Servus servorum);法国大革命时,党人都赶着仆人叫“ 
用人兄弟”(Frères servants);总统等于君,教皇(Pope)等于父( 
Papa),在欧美都和用人连带称呼,中国当然效法。 

用人瞧不起文人,自古以然,并非今天朝报的新闻。例如《汉高祖本记》载帝 
不好文学,《陆贾列传》更借高祖自己的话来说明:“乃公马上得天下,安事诗书 
?”直捷痛快,名言至理,不愧是开国皇帝的圣旨。从古到今反对文学的人,千言 
万语,归根还不过是这两句话。“居马上”那两句,在抗战时期读来,更觉得亲切 
有味。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排斥诗人文人,哪有这样斩截雄壮的口气?柏拉图富 
有诗情,汉高祖曾发诗兴,吟过《大风歌》,他们两位尚且鄙弃词章,更何况那些 
庸俗得健全的灵长动物。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在《奇人志》(Les 
Grotesques)里曾说,商人财主,常害奇病,名曰“畏诗症”(Po sophobie)。 
病原如是:财主偶尔打开儿子的书桌抽屉,看见一堆写满了字的白纸,既非簿记, 
又非账目,每行第一字大写,末一字不到底,细加研究,知是诗稿,因此怒冲脑顶 
,气破胸脯,深恨家门不幸,出此不肖逆子,神经顿成变态。其时此症不但来源奇 
特,并且富有传染性;每到这个年头儿,竟能跟夏天的霍乱、冬天的感冒同样流行 
。药方呢,听说也有一个:把古今中外诗文集都付之一炬,化灰吞服。据云只要如 
法炮制,自然胸中气消,眼中钉拔,而且从此国强民泰,政治修明,武运昌盛!至 
于当代名人与此相同的弘论,则早已在销行极广的大刊物上发表,人人熟读,不必 
赘述。 

文学必须毁灭,而文人却不妨奖励——奖励他们不要作文人。蒲伯(Pope)出口 
成章(Lisp in numbers),白居易生识之无,此类不可救药的先天文人毕竟是少数。 
至于一般文人,老实说,对于文学并不爱好,并无擅长。他们弄文学,仿佛旧小说 
里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据说是出于不甚得已,无可奈何。只要有机会让他们跳出火 
坑,此等可造之才无不废书投笔,改行从良。文学是倒霉晦气的事业,出息最少, 
邻近着饥寒,附带了疾病。我们只听说有文丐;像理丐、工丐、法丐、商丐等名目 
是从来没有的。至傻极笨的人,若非无路可走,断不肯搞什么诗歌小说。因此不仅 
旁人鄙夷文学和文学家,就是文人自己也填满了自悲心结,对于文学,全然缺乏信 
仰和爱敬。譬如十足文人的扬雄在《法言》里就说:“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可 
见他宁做壮丁,不做文人。因此,我们看见一个特殊现象:一切学者无不威风凛凛 
,神气活现,对于自己所学科目,带吹带唱,具有十二分信念;只有文人们怀着鬼 
胎,赔了笑脸,抱愧无穷,即使偶尔吹牛,谈谈“国难文学”、“宣传武器”等等 
,也好像水浸湿的皮鼓,敲擂不响。歌德不作爱国诗歌,遭人唾骂,因在《语录》 
(Gespraceche mit Eckermann)里大发牢骚,说不是军士,未到前线,怎能坐在书房 
里呐喊做战歌。(Kriegslieder schreiben und in Zimmer siteenl)。少数文人在 
善造英雄的时势底下,能谈战略,能做政论,能上条陈,再不然能自认导师,劝告 
民众。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是不该在文学里埋没的。只要有机会让他们变换,他们 
可以立刻抛弃文艺,别干营生。 

雪莱在《诗的辩护》里说文人是“人类的立法者”(legislator),卡莱尔在《 
英雄崇拜论》里说文人算得上“英雄”。那些特殊材料的文人只想充当英雄,希望 
变成立法者或其他。竟自称是英雄或立法者,不免夸大狂;想做立法者和英雄呢, 
那就是有志上进了。有志上进是该嘉奖的。有志上进,表示对于现实地位的不满足 
和羞耻。知耻近乎勇。勇是该鼓励的,何况在这个时期? 
要而言之:我们应当毁灭文学而奖励文人——奖励他们不做文人,不搞文学。 






再版后记 

五十年是千年历史上短暂的一瞬,是匆促人生里悠长的岁月。这本关于人生的 
小册子,在它年已半百时再版,无疑标志着历史的“公平清楚”以及人生的“意味 
深永”。 
《写在人生边上》是钱钟书先生的第一个集子,由杨绛女士(即赠书页所说“ 
季康”)编定,上海开明书店一九四一年初版,一九八二年福建人民出版公司纳入 
《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一九八八年台北书林出版公司又收载《钱钟书作品集 
》。但是,其总印数不过几千册,在国内第一流图书馆,收存者也寥寥无几,更不 
必说读者、研究者对它可望而不可得。 
筹办此书再版的过程,我们遇到的最大难题是钱钟书先生本人。他不爱自己的 
少作,更不愿改头换面来重写,也怀疑它有再版的价值。经我们反复说明了读者的 
实际需求、特别是几个印本的误漏情况之后,先生无可奈何地表示:第一不再为此 
书重写序跋或进行改动;第二全部稿费赠与使用计算机为这本书制字、排版和印刷 
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计算机室的同志们,以助其事业的发展。 
本书以钱先生修改过的一九八二年版为基础,由杨润时、乐贵明负责校核。 
当我们以此书奉献于读者和研究者时,恰逢钱钟书先生八十华诞,我们也以此 
表示对这位作家的学者敬礼。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一九九零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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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英输入本书正文,金颂校对并输入序及后记。 
song@iso.iso.unibas.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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