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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4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ul 11 18:35:08 2000), 转信

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
是被动的角色。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
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
番,她们其实都很喜欢陈在设计的这个“扁脸”。然后她们去“扁脸”里的咖啡厅坐着
。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万美辰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
可是陈在喜欢,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喜欢。有时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块儿喝咖
啡。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不爱喝咖啡,我强忍着胃疼不让他发现,我要适应他所有的
一切,生怕他讨厌我。后来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这又给了我一点儿信心
,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我就能够做成,比方说我下决心学你。
  尹小跳说学我?
  万美辰说是啊,学你,摹仿你。
  尹小跳说摹仿我?
  万美辰说,陈在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你。
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去陈在父母家,我记得很清楚,是个星期天,本来说好我们俩一块儿
去,但是陈在有事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先去了。每次去陈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欢在阳台上
站着果会儿,站在那儿可以看见设计院那个小花园。我站在阳台上内心还有一个小秘密
就是希望能看见你。我知道你和陈在住同院儿,你的父母现在还住在设计院里。星期天
你是不是也会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么盼望看见你,看见你这个全世界我最惧怕看见
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绘着你的形象,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时候把你想象得
很丑。但是我从来没有在设计院碰见过你。然后就到了这个星期天,我站在阳台上冲着
小花园张望,我想在那个小花园里,有没有发生过你和陈在的什么故事呢。那是一个很
俭朴的花园,法国梧桐、绿篱、青草和一些并不娇贵的蔷薇。它们不像公园里的花草,
没有刻意招引游人的气质。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小花园,臆想着你会从那儿走出来。这时
我看见了陈在的车,他把车停在楼门口,下了车,又跑到后边打开车门。我就在这一瞬
间把自己隐藏在阳台上那棵硕大的桂树后边,因为我就在这一瞬间本能地觉得他是在为
你打开车门。果然你从车里出来了,他和你又站在车前说了几句话,你就顺着楼前的小
马路往大院儿里边走了。陈在的母亲听见汽车的声响也来到阳台上,我问她和陈在讲话
的那个人是谁呀?她说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们住同院儿。
  果然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长时间以来尹小跳这个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
、不舒服,感到一种莫须有的强大压力。当这个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
里有一种虚空的疼痛,还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树后边那瞬间的对你的窥测,就把你的发
型、衣服、鞋牢记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应该是个很先锋的人,短发削得如同男
孩子。但你却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很低地用发卡卡成一束整齐的小刷子,随便里透着不一
般。你的光洁的额头和敏捷的行走给我留下了又难受又深刻的印象——让我羡慕的同时
也都让我难受。我甚至还记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顶轻软的草帽,草帽周围装饰着一条印有
波斯菊的亚麻绦子边。当你离开陈在往大院儿里边走的时候你戴上了草帽。啊,头顶波
斯菊,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让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还能冒出一个这么富有诗意
的形容:头顶波斯菊。总之,你头顶波斯菊。你还记得你有这样一顶草帽吗?
  万美辰说着,移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离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觉得
她的鼻孔在翕动,这使她有点儿像个对人类无害的、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她在嗅尹小跳
,也许她唤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过尹小跳嗅出陈在的气味儿。她必须靠近尹小跳,
她离尹小跳越近就离陈在越近了。也许她的鼻孔并没有翕动,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种感觉
,她觉得万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着接近陈在——正如她们第一次见面万美辰
就告诉过她的那样,这让尹小跳感觉出些微的不安全,这又让尹小跳感觉出她正不知不
觉受着万美辰的吸引。万美辰不是来诅咒她,挑衅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约会简直有点儿
倾诉的意思,充满着坦诚和赞美交相辉映的色彩。万美辰,她不是太真挚就是太狡猾,
只是她并没有咄咄逼人。她问她什么来着?噢,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有过那样一顶草帽。

  尹小跳说我是有过那么一顶草帽,我想起来了。亚麻绦子边,上面印着波斯菊。我
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波斯菊,我喜欢。我第一次看见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园,那时
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每年的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我们抬着自制的
花圈从学校出发,走很远的路,吃一路的黄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园把花圈献在烈士墓前
,再听陵园讲解员为我们介绍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迹。记得有一次是个年轻的女讲
解员为我们讲解,她把我们领到一座汉白玉墓前,墓中埋着一位抗日英雄、八路军的女
除奸科长。她被叛徒出卖,让日本鬼子抓住,他们挖了她的乳房,为了制止她愤怒的大
骂,他们又割下了她的舌头……这个年轻的女讲解员开始为我们讲解,这个讲解员太年
轻了,就像一个中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有一张那么圆的圆脸,那么圆的圆脸和肃穆、
庄重仿佛怎么也搭配不起来。她开始讲解,她说“同学们”……她又说“同学们”,然
后她就笑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这么肃穆的场合大笑。她大笑了,带着哭腔
的笑,声音由低到高,她的肩膀耸动着,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学们却没有一
个人笑,我们的班主任也没有笑。我们早就接受过教育:在烈士陵园里是不能笑的,在
这方面我们都有很强的控制力,有的同学还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样子。我们都被她的笑给
吓着了,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后来班主任把陵园负责人找来,负责人把那个大笑不止的讲解员带走了。后来听我
们的班主任说,那个女讲解员被判了刑,她犯了反革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长大
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她一定是太想严肃地做好讲
解工作了,结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时候笑起来,如同在从前的年代里,我们越是叮嘱自己
发言时不要说错话不要说错话,关键时刻没准儿就越能喊出反动口号。我们换了讲解员
,一个老年男性,我们站在抗日女英雄的墓前听着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这时候
看见了墓前的几株波斯菊,是假花,因为波斯菊是不会在四月开花的。不知道这是谁献
给女英雄的,怎么想起献波斯菊呢,是因为烈士生前喜欢这种花吗。我喜欢波斯菊,喜
欢它长长的花茎和单纯的花瓣。后来,当我在福安西部山区,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坟上见
过真的波斯菊之后,我还喜欢它在硬冷的山风里那种单薄而又独立的姿态。我想起了烈
士陵园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个圆脸女讲解员总是混为一人,也许当年她们俩离得
太近了,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圆脸讲解员就是从墓中跳出来的,她跳出来了,笑着,而
她的头顶上生长着纤细的波斯菊。我喜欢我曾经有过的那顶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
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无声无息的,人们看不见我
,只看见我头顶上盛开的波斯菊。
  你说得真好;头顶波斯菊。你说,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头顶波斯菊的那一大吗,当
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你怎么看?
  万美辰出神地听着尹小跳说波斯菊,她第一次听尹小跳谈到自己和自己小时候,她
把这看成友好的征兆,她本来也不是向尹小跳表达恶意的啊。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
,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万美辰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说我不知道,在那
个星期大,当我看见你头顶波斯菊之后,我就决心也买一顶同样的草帽了。
  陈在上楼来了,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我对你只字不提,他对你也只字不提。晚
上我们回家,我坐在车里你坐过的那个位置:右后。空气里好像还有你的呼吸和痕迹。
我索性闭上眼一路不说话。陈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们到家了,我
们洗澡,上床,做爱。他非常非常主动,少见的主动,一切都不同寻常,我甚至异想天
开地觉得他就要给我一个孩子了,请给我一个孩子请让我怀上一个孩子!我向他献媚,
诱骗他配合我的愿望,我们互相说着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当我激动不已就要达到高潮时
他忽然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
  尹小跳打断万美辰说请别再说下去了。
  万美辰说别打断我必须要说,他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令我悲愤欲绝,可是
你猜怎么样?我居然哺哺着答应着他。这不是我的下贱,可能是我的卑鄙,我幻想着如
果他在那一刻真的认为我就是你,也许他会让我有孩子的。但是我又失败了,他也为自
己的失口而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确认了你是他心中的爱人,你,头顶波
斯菊。
  我坐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脸,我把额前的刘海儿向脑后梳去。我要改变一个发式,我
要剪掉披肩发,露出我的脑门儿。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敌人,可是我多么想要
变成你。有一天我戴着和你的草帽一样的草帽,穿着和你在那个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
样的裙子坐在房间里等陈在回家。
  他回来见到我果然一愣,接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话尹小跳
,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怎么可能把我真地变成你呢。你到底摧毁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
诉你现在我不恨你,因为我爱陈在,就应该连陈在正爱着的人一块儿爱——这是太困难
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够做到,我就是个胜利者了。我试图接近你,请你允许我接近你

  陈在的归来打断了尹小跳和万美辰的约会,陈在兴冲冲地告诉尹小跳,他在广州定
购了一套很实用的瑞典厨房设备,洗碗池是带粉碎机的,尹小跳肯定特别喜欢。他亲着
尹小跳说家里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事情吧?尹小跳说一切都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她
勾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缠在他身上,迷醉地听着他那由于急促就显得粗重的呼吸,隐瞒了
万美展和她的约会。
  她对她的隐瞒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她还不太清楚自己要怎么样,她只是发现
,万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经把她吸引。
  夏天的时候她背着陈在给万美辰打过一次电话,这次是她主动约了她。她约她到“
由由小炒”见面,她要在那儿请万美辰吃饭。她是要以此“勾引”万美辰继续坦陈她和
陈在的往事呢,还是用请吃饭表达对万美辰叙述从前的真挚谢意,还是希望一切就此打
住呢?因为尽管双方都没有恶意,但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太安稳。
  万美辰如约来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门口看见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头
戴饰有波斯菊的草帽,穿着尹小跳也曾有过的一条白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觉得那不就是
又一个自己吗?万美辰和她难道不真的是有几分相像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男
人如果结过两次婚,他的两个妻子相貌再不一样,也必有某些常人觉察不出的相像之处

  她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相像呢,她们的相像不会只因为头顶那无声无息的波斯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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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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