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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5日16:58:10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第 四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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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四 章
    忘忧茶庄后场仓库里,存放着几十箱上半年积压的平水珠茶,按常规,原本就是
要通过上海的洋行才能卖出去的。如今上海都被日本人占了,还谈什么茶不茶。嘉和
思忖着就把小撮着叫来,说:“这几十箱珠茶放在后场,我终究有些不放心。你看还
有什么更安全的地方?”
    小撮着说:“日本人果然打进来,要抢的恐怕也是金银铺子,一个清汤光水的茶
庄,还能抢出什么元宝来。”
    嘉和摆摆手:“日本人这一进来,准定见什么都抢,否则,他们还靠什么在中国
扎下去?”
    小撮着说:“莫非日本佬还真的要在我们中国住上三年两载了?”
    嘉和摇摇头,这事他不好回答。
    “要不干脆把这些珠茶移到后园假山内的暗室里去,你看怎么样?”
    嘉和点点头说:“这主意好。暗室潮一些,但也离地隔了两层,多放一点生石灰
,箱子外面再多包几层隔潮布。不晓得藏不藏得过去?”
    小撮着跟嘉和那么些年了,越发摸透了嘉和的脾气。明明是他出的主意,他就是
喜欢先听听人家的,看能不能够从人家嘴里说出他的心里话。昨日他就看见东家在假
山附近转悠了,果然今日就有了这个主意。
    小撮着立刻就要张罗着找下人去办这件事情,嘉和又叫住了他,说:“这件事情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天黑了,我叫上杭汉杭忆,就我们几个人辛苦一点算了,你
看怎么样?”
    “我看就那么办了。”小撮着晓得,凡事最后再加一句“你看怎么样”,也是嘉
和的风格。可笑有些外人竟不知道分寸,一听“你看怎么样”,就真的说三道四起来
。却不曾料到,你想至三分的时候,对方早已想到了八分,人家只是给你一个面子罢
了。好在任凭他人怎么说,嘉和也不插嘴,静静听着,有可取之处,也点点头,说的
听的都妥帖,过后,却是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跟嘉和干,说轻松,也就轻松在这里
,他是这么样的一个细心人,凡事角角落落,早就想得周全,还特别为人的脸面着想
。可是说不轻松,也就不轻松在这里了。头脑不接翎子的人,听他的话,有时实在就
是在打一场哑谜。常常的,他说东时,意在西,他说西时,却又意在东了。你想,有
几个人能像多年跟在身边的小撮着一样,知晓这位艰难时世中硬撑着家业不倒的杭家
传人那令人费解的语言艺术呢。
    嘉和关上忘忧茶庄的大门,从后门走出又进入夹墙中的边门时,想像着他的儿子
和侄子肯定都已经睡了。此刻,也该是子夜时分了吧,伸手不见五指,抬头看,天上
也不见星光,嘉和的心就沉了下去。他都能感觉到心沉下去时的那种黑色,又重又浓
,和包围着他的夜一模一样。他的胸口就有些发闷,里面像是压着一种比以往任何时
候都更切肤的不样。他站住了,用他那只又大又薄的右手掌按住自己的上半身,心就
慌慌起来,沉着而又茫然地想:怎么了,这一次还能抗过去吗?
    他就这样走进院子——当年这里是他和嘉平的天下。有灯光从窗隙里射出来,把
一团团的夜雾切割开了。雾气幽蓝,和从前一样,嘉平就是在那样的雾气里一走了之
的。嘉和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心生一惊,想,原来他是在等着嘉平呢。
    嘉和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他对嘉平的真正感觉。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
道他们兄弟之间那种因为岁月冲洗而逐渐疏离的感情,仿佛别人不知道,这种疏离就
不存在一样。可是他心里却再有数不过,这几年,他不太愿意想到嘉平,有时,突然
看到叶子落寞的眼神,他的呼吸,就一下子憋住了。
    两年前嘉和就不再和嘉平通音讯了,可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当时他收到的
是嘉平的怎么样的一封信。他把这封信看后就撕了,信里写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愿意
想。尽管他自己认定自己生性多疑,但他还是不能想像嘉平竟然能够在新加坡另有妻
室。嘉和不愿意原谅弟弟,不仅仅因为他这样做对不起叶子,还因为,通过嘉平的这
个举动,他突然意识到,当别人为了嘉平彻底改变自己命运轨迹的时候,嘉平却并没
有真正意识到别人为他的改变——嘉和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平等的关系。
    当他在暗夜里不慌不忙地泛着他早已熟悉的绝望的心情时,他依旧固执地站着。
和以往一样,嘉平并没有在眼前的雾气中显身。也就是说,一切依旧担当在他一个人
的肩头——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的担当,这一次他也没有指望谁来帮他。
    这么样想着的时候,嘉和却已经把他的眼睛贴到那间亮着光的厢房的窗外。从窗
缝中看去,杭忆还坐在桌前,摊着纸,眉头紧缩时额上就有几条又细又深的抬头纹。
他这是像我呢,真和我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可是瞧他那种不可控制的激动,
这可不是我的,我心里的话就放在心里,可是你瞧我的儿子,他心里有话就知道写下
来,断断续续的,他说这是诗。
    当杭嘉和这么样地悄悄看着自己的儿子时,心里便有一股生气升上来了。他已经
知道儿子要走的消息,在他看来,儿子杭忆,乃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人。他极度敏感,
容易激动甚至盲动。有极其强烈的正义感而缺乏起码的抵抗力。他属于那种非常容易
死去的人——被敌人杀死,或者为自己所害。同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嘉
和始终没有时间与儿子细谈一次,也许并不是真的没有时间——嘉和经历的送别太多
了,也许他以为他已经不能够承受送别了。
    夜半三更,杭忆被自己的诗兴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
和白天在西湖边的节制有分寸判若两人。他在他的堂弟杭汉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
任何一次心潮澎湃,杭汉永远是他的第一听者。他说:“汉儿,你可不能睡觉,你无
论如何必须听完我的十四行诗才可以睡。我已经完成了十二行。做一个诗人实在是不
容易的。”
    然而,堂弟杭汉白天被有关种操的话题困惑得头昏眼花,他还要为他不能够与他
的诗人堂哥同去抗战前线而调整心态,他早已被自己的事情折腾得毫无诗意了。
    好在从小到大,他一向重视他的诗人哥哥,其重视的主要手段就是不断地倾听诗
人的心声,同时又不时地对诗人进行冷静的质疑。比如此刻,他躺在床上已睡眼惺松
,但依旧能够清醒地问道:“我记得你已经把你的十四行诗献给你的女同学了,而且
还不止一个。”
    “别提那些朝生暮死的以往,那是抗日之前的事,死亡了的过去。从今天起,我
的新生命,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我记得你起码向我宣布过三次,你的新生命重新开始了,我记得第一次——”

    “——这一次才是真的!”杭忆低压着嗓音,激动地打断了杭汉的讥讽。他的手
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了,“多么好,抗日的女性,革命的女性,永恒的女性你引我
向上。”
      杭汉便一下子没有了睡意,他坐了起来,问:“为楚卿写诗了?”
    一你奇怪吗?”杭忆回过头来,“你以为我不会沤歌一位革命女性吗?”杭汉立
刻又躺了下去——不,他不但不以为奇怪,相反如果他的这一位哥哥没有沤歌那位女
性,那才叫奇怪呢。
    杭忆靠在桌边,胡乱地吹着口琴,看上去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高傲慢的长脚鸳鸯
一般的苍白的南方青年。有一天,他偶尔翻出了一把口琴。“这是你的吗?”他问父
亲。父亲点点头,杭忆觉得不可思议。他原来以为,父亲和口琴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
。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用嘴一碰,口琴的孤独和有些凄楚同时又那么欢快的声音
吓了他一跳,他一下子觉得,口琴很合他的胃口,就对父亲说:“给我好吗?”
    父亲点点头,他抓起口琴一溜烟地跑到正在后园种菜的杭汉身边,胡乱地吹了一
阵,挥着口琴问:“这玩意儿怎么样?”
    杭汉打量了人与琴一番,说:“你们俩倒挺般配。”
    从此,杭忆就税上了口琴。家中女性云集的一些节日里,杭忆也总会表现出一种
与众不同的冷漠,躲在房中呜呜咽咽吹,谁叫也不理睬。他那种故作高深爱理不理的
架势,反而得到了众多女眷的嘘寒问暖,到头来他终于成了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只有目光犀利的小姑妈寄草才敢当面对大侄儿说:“又犯病了,又犯病了,全世
界就你没有妈似的。”
    “我就是想要个妈。”杭忆说。
    “就是离不了大家都宠你。”寄草说。
    杭汉虽然没有附和他的小姑妈,但私下里也以为他的这位哥哥性情的确是轻浮了
一些。只是他和杭忆好得很,只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肯一句就击中要害地把抗忆说
得哑口无言。只有他才敢问他:“她又给你写信了吧?”
    他所说的她,乃是杭忆的亲妈方西冷。
    “你怎么知道?”每次杭汉这样问他,他就气急败坏地说,“我的事情,不要你
来关心。”
    杭汉早有经验,不用我来关心我就不关心,迟早你还得找我倾吐衷肠。不出所料
,没几分钟,杭忆就憋不住了,就问:“我问你啊,你怎么知道她又给我来信了?”

    “你这副吃相,我看看也看出来了。”每当杭忆摆出一副讨着要人关心的架势,
杭汉就知道他心里又失去平衡了。果然,杭忆坦白了:
    “她要我去看她,还说要我到湖滨公园大门口去和她接头。”
    “你去吗?”
    杭忆想了想,说:“我倒是想去的,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我不能瞒着爸爸。”
    杭汉说:“你就告诉他好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说?”
    杭忆摇了摇手,这时候,他突然会表现出高出于杭汉的那种把握人的精微情绪的
能力,他说:“不要去说,爸爸要为难的。”
    “他不会不肯的,大伯父是多少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杭汉安慰他的小哥哥。
    “正是因为他这个人通情达理,所以才会为难。”杭忆这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
绪了,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和她那份人家打交道。我听盼儿说了,她
那个继父平日里和她妈也是搞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常常要为从前的事情吵架。她继父
说,她妈的魂灵还在杭家窜进窜出呢。我和她接上头,以后她又有麻烦了,你说呢?

    他好像是征求杭汉的意见,其实他已经决定了。你看不出来这个貌似风流的哥儿
内心里撑着一副怎么样的骨头。这种人是只有到了时候,才说变就会变的——他们会
像蛹化为蝴蝶一样,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讥讽他的正是他给那个姑娘写的诗: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柳后的寒星,
              怎会如此孤独?怎会如此凄清?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火中的焰苗,
              怎会如此热烈?怎会如此高傲?
      他自己觉得这首诗写得挺不错,但被杭汉一句话就顶回去了:“高傲?高傲个
鬼!空袭警报一响,她首先乱窜,尖叫起来,自己也像一只空袭警报了。”
    杭忆很想反驳他的弟弟,可是想到汉儿的这个比方打得实在是好,不禁大笑,从
此便给那姑娘正式命名为“空袭警报”。
    此刻,在杭忆的强制性的对话下,汉儿也已经从第一轮的困劲中醒来。他们开始
热烈地讨论起这个白天他们刚刚认识的名叫楚卿的女子。
    “你注意到她了吗?每当她往远看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好像很困难的
样子。那时候,她的眼睛很神秘,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我是说,这样的
姑娘的眼睛。”杭忆说。
    杭汉想了一想,说:“她一定是近视眼。”
    杭忆很扫兴,杭汉总会有这样的本事来一语中的。可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近视不近
视,我想说的是那种生命里出现的具备着重大意义的人——那些以燃烧方式在夜空中
划破黑暗的永恒的星辰。现在我就要去追随星辰了。想到就要离开家了,去远方,去
抗战,和敌人作一死战,我怎么能不心潮澎湃呢!一连串的可以构成诗行的词组从年
轻诗人的心里面跳了出来——血,铁,死亡,爱,大地,天空,太阳,月亮,等等,
等等。哦,还有铁血意志组成的钢铁的团体,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够出卖的核心,民
族抗日的最坚定的敢死队,能够进入他们本身就是无上的荣光。直到今天,我才开始
懂得小林叔叔为什么会为了这个理想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昏黄
的烛光下火苗在微微地跳动,像她的时隐时现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也有火,她的眼睛
——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一眯起来,一串灰色火星就从那里跌落。她是
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比拟的女子,她是至高无上的。也就是说你不能喜欢她,喜欢她就
是一种亵读。你只能仰望她,就像仰望启明星。行了,我的十四行已经完成,汉儿,
快起来,坐好,你不能够躺着听我歌颂她的诗,你得正襟危坐——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这一片湖畔未曾走过如你这样的女郎,
              你从来不让你的人面与桃花相映,
            你的眼睛也从不荡漾着春水秋波,
            你向我一瞥时目光在另一个世界问击。
            在这铁血时辰你不期而来,
              我却正是对你一见钟情的少年,
              然而我甚至不能直呼你的名字,
              我怕说话时把你的灵魂吐露;
            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
            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
    诗念完了,小小烛光下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
    杭汉,一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他没有看着他的好兄弟,却突然意识到
,他的这位小哥哥将要进行的,并不是一次远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永别。有一种
东西,正在这个不动声色的暗夜里从他们的身上离去,再不回来。另外还有一些新的
东西正在无声地注入他们的心里。离去的东西虽然一样,注入的却分明是不一样的东
西了。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这种离去和到来的片刻。他们都有些惶恐,被心
灵的暗涌激动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呼啸呼啸地喘气。然后,杭汉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双手一推,打开了窗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兄弟把头一起探了出去,他们就都愣了。杭忆半张着嘴,
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湿湿的。
    扒儿张,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杭家人当场抓住的。
    杭人对小偷有一个专门名词,叫扒儿手。扒儿手出了名,也是要冠之以姓的。比
如这个张三,也算是杭城一大名偷,故命名为扒儿张。杭家的山墙甚高,平日嘉和管
理亦严,按理不会有贼进入。无奈抗战非常时期,一切乱套。比如这个扒儿张,就是
从那水漫金山的防空洞里,蹬水进来的。
    当时杭家三主一仆,也算是把那几十箱的珠茶,刚刚安顿停当,累得还来不及喘
口气,突听脚下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是嘉和警觉,小声说:”有人,别说话。”

    杭家兄弟和小撮着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在黑夜里呆得时间长了,周围景象,大约
摸就能看清楚。果然,不一会儿,就见防空洞里那一头,水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
就见一人,头上顶着个麻袋,从齐腰深的水里,小心翼翼地瞪了过来。汉儿就要扑过
去,被嘉和死死拽住,耳语道:“再等等。”
    见那扒儿手从防空洞里爬了出来,贼行鼠步地贴着墙根走,竟然就在那间杭家人
多日不进去的“花木深房卜了前站住了。此屋乃嘉和先父杭天醉念佛诵经之处,天醉
逝后,少有人进出。嘉和突然的就一个激灵,背上就有冷汗冒了出来——原来此屋虽
不住人,却是在佛台上放着一些古董的,其中有明代的观音瓷像,还有几只天目茶盏
。那串念珠,还是父亲专门托人从天竺捎来的。最最叫人放不下的,乃是项圣漠的那
幅《琴泉图》,那是父亲当命根子一般爱惜着的,前些日子祭他时才取出来挂在那花
木深房中,该死的贼人,竟在这种时候下手。正那么想着,就见门渐呀一声开了,扒
儿手溜了进去,就点着了一根火柴。
    这头,杭汉哪里还按得住,被嘉和猛一推,就大吼一声,扑了出去。杭汉是武林
中人,那扒儿手岂是他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把对方给捂住了。嘉和就连忙再点一根
火柴,凑到那扒儿手面前。然后,小撮着就惊叫了一声:“娘的,是扒儿张,摊到他
手里了。”
    嘉和任那火灭了,呆站了一会儿。杭忆在一边问:”‘爸,要不要赶紧点点这屋
里的东西?”
    嘉和摸黑找了张椅子,坐下,说:“等一等,让我想想。”
    扒几张倒比嘉和还性急,跪在地上就磕开了头:“抗老板,放我一码。我实在是
今日第一次摸上门来,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偷的。我是见了别人从你家围墙下洞里钻进
钻出,拣了不少衣物,才动了心。我真是第一次进来。你要报案,就去报他们,千万
别报我,我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三岁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小撮着扇了两个
大耳光过去:
    “——你给我闭嘴。谁不知道你扒儿张名声,顶风十里臭。你娘早就被你气死了
,哪个女人肯嫁给你生孩子!你就趁早竹筒倒豆子,把肚里这点脏水给我倒干净吐出
来。你要不说,我也不把你报了案,我就把你按在防空洞里喂了那阴沟水,也强似你
偷遍杭州城,害了多少人家。”
    这一番话吓得那扒儿张又鸡啄米地磕头,口里只管杭老板抗老板地求个不停。嘉
和叹口气,又划亮一根火柴,果然就见那《琴泉图》不见了。心里火要上来,正欲发
作,又压了下去。扒手张这种市井无赖,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那张皮也就是经打,
怎么打也改不了贼性。嘉和不止一次在街头看到扒儿张被人吊着往死里揍,有两次他
都看不下去,自己掏了钱赎了他的命。有什么用,不是照样偷到他头上来。一时半刻
要在他口里掏出一点什么,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挥挥手,让小撮着先把扒儿张带下
去再说,末了还添了一句:“别打他,打坏了,还得我们赔。”
    这边扒儿手一下去,嘉和就对两个半大孩子说:“你们也都看到了,贼是从防空
洞里钻进来的,你们今晚也就别睡了,赶紧趁天没亮把那洞堵上。”
    杭忆杭汉刚要走,又被嘉和挡了说:“这事千万别和人说,特别是不能对你奶奶
说,你们看怎么样?”
    杭忆杭汉一边扛着铁锨从后门往外走,一边小声说话。杭汉说:“我才不会和奶
奶说,她要晓得那么些宝贝被扒儿手偷了,又不知急成什么样!”’
    杭忆已经走到了围墙外的那个不起眼小洞前,拿蜡烛照了照,就开始干活,一边
往下铲土,一边说:“你比那些个小偷还缺乏想像力。你看他们,也都晓得隔着围墙
打通里面的防空洞呢。小偷是从防空洞里进来的,那么防空洞是谁一定要挖的呢?是
奶奶,你懂吗!爸是怕奶奶知道了这事心里过意不去,脸上又不肯放下来,爸是替奶
奶在担着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杭嘉和已经把这五进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总算发现得
及时,嘉和一边庆幸着,一边突然想到,还漏下一处没有去看——他把叶子住的那个
小偏院给忘了。他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粗心,一边就匆匆
地朝那个种有一棵大柿子树的偏院走去。
    初冬季节,柿子树的红叶几乎掉光了,树梢上还挂着那么一两片,看上去倒像是
舞台上的暗示着凄凉的布景。这里是第四进院子边的一个小偏院,从前也是没有人住
的,偶尔有客人来才用几天。叶子说这里清静,就搬了进去。嘉和平时几乎不到这里
来,他和叶子之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几乎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嘉和不知道叶
子是怎么想的,而在他,却是说也说不清楚的内疚。不管杭家人对叶子做了什么,嘉
和都把那责任担到自己身上,不管谁伤害了叶子,嘉和都好像是自己伤害了她。
    还没到那小门口,嘉和就听到了轻轻的哭声。嘉和的半边身子就好像被麻了一下
,他站住了。门没有锁,嘉和推门进去,叶子正抱着柿子树干,用头撞着树身子,发
出了“咯咯咯”的声音。嘉和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叶子,见她的额头都已经破了,血从
额上流了下来。叶子看是嘉和,就开始往嘉和胸上撞,几下就把嘉和的胸前,沾染得
红糊糊的一片,一边便咽地哭叫着:“实在是受不了啊,嘉和哥哥,真的实在是受不
了了啊!”
    叶子手里捏着一封从新加坡的来信,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嘉平的。嘉和费劲地
按住了叶子的肩膀,说:“你轻一点,我心口痛得厉害。”
    叶子抬起头来,看到嘉和苍白的脸,她不哭了,扶着嘉和的脸,惊慌地问:“嘉
和哥哥,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了?”说着就要把嘉和往屋里扶。嘉和摇摇头,眼
睛湿润着,靠在树干上,笑笑说;“没事。”
    与从前任何时候一样,两年前,嘉平把生活中的难题和盘向这个只比他大一天的
大哥托出。他早已成为南洋一带具有很高声望的社会活动家之一。而这位富商小姐,
则是他所主管的报社里一位出类拔革的女画家。按照嘉平的原话——是共同的奋斗目
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磨难,共同的志向,把他和她结合在了一起。然而,这位小
姐的父母则是信基督教的,他们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按照中国人的某些个惯例行事。
嘉平在给嘉和的信里,希望嘉和能给自己提供一些积极的建议,还希望通过嘉和把这
件事情告诉叶子。
    “我晓得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嘉和摇摇头,“可我实在没法跟你说,我……没
法跟你说……”
    “我也晓得你早就知道了,我等着你来说……真难受啊,谁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
    “我本来想找个你高兴的日子跟你说,可你总也没有高兴的时候......”

    “怎么,你不晓得他要回来了。他要带着他的那个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
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说他要回国抗日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
……”
    她又抱着老树干,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再一次打开,
她的儿子杭汉进来,他们两人也不知道。
    “怎么啦,妈妈,我们这个院子也让人偷了吗?”
    杭汉吃惊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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