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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robert (默菲)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王朔《空中小姐》----17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Mon Sep 15 14:40:18 1997
出 处: robert.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f14.bbs@bbs.crspd.bupt.edu.cn (TOPGUN), 信区: BOOKS
标 题: 王朔《空中小姐》(17)
发信站: 【真情流露】 (Wed Sep 10 14:10:29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bupt
出 处: 202.112.103.225
十七
我在二楼国内航班安全检查口外面的沙发圈里坐下。所有国内航班过站和到
站客机的机组人员,都要走这个口出来去三楼餐厅吃饭。中午前后,是锦云机场
北飞客机落北京最集中的时候。
大厅里不停广播着各地到站飞机的航班号和飞机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到
那些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机械臂似的客桥自动与客仓门吻合,潮水般的旅客通
过自动走道,从一楼的出口出去。一些飞行员和乘务员从二楼检查口出来。我走
过去问两个从广州飞来的航班下来的乘务员,是那个乘务队的?她们说是北京乘
务队的。我走回沙发圈。又过了一会儿,在一架刚刚飞走的波音飞机的空档上,
一架“三叉戟”滑了过来,接上客桥。我留心听了航班号,确认这架飞机的机组
\是锦云乘务队的无疑。客人下光后,先出来了几个飞行员,闷声不响地走过。接
着,几个面带忧伤的空中小姐也出来了。我看见薛苹。
我迎着她走过去。她略一怔,便扭过脸和别人说话,从我身边绕过去。我叫
她,她只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着我。
“算了,你先吃饭去吧。”我灰心地对她说,“吃完我再找你说句话。”
我蹒跚地走回沙发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着头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
她不会出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个花卷儿,在我面前停下。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迫切希望知道两年前我从杭州走后阿眉的情况。”
“你凭什么,有什么权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没了关系。在我眼里,你是
个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们都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话。那年,在最后的时候她要对我说却没说。”
“我知道那句话,她对我说了。”
“你知道?”我激动极了,“告诉我。”
“她说,她错了,她后悔了,不该总是让着你,反倒让你这个没有人味的东
西,蹬着鼻子上脸把她甩了。”
我犹如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都凉透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坚决地说:
“不是这句话。她要跟我说的不是这话。”
“确实不是这句话。”薛苹淡淡地说,“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恳求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薛苹说了。
“从杭州回来,阿眉几乎变了一个人,不笑不闹,沉默寡言,只是要飞行。
不管队里哪个人提出什么站不住脚的理由不飞,她都主动替飞。哪怕对方是和她
吵过嘴、谁也不理谁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飞‘三亚’这样又长又辛
苦的航线,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也抢着飞。她历来,从来乘务队的第一天起
就晕‘安—24’的,这样大小时量的不要命地飞,吐得真是骇人。人明显憔悴
了。
“队领导一开始看她刚疗养回来,就放心排她飞。后来发现不对头,她身体
消耗太厉害,也有点看出阿眉情绪上的变化。找她谈,她什么也不说。问我,我
也不便妄自汇报,毕竟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说过别把这事捅出去,她的
自尊心受不了。这期间,我们机场有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追她。给她写来长长的、
热情的信,约她出去,她却象木头人一样无动于衷。我曾私下问她,是不是还忘
不掉你这个混蛋?她说不是,说早就把你忘了,只是情绪还有点转不过来。有时
候,梦里醒来,还觉得心寒。她说——这确实是她说的,我没有添枝加叶——她
因为太想和你好了,结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对你的无原则迁就。我全知道你们之间闹的那些破事,
最细微的情节都知道。你表现的象个无赖,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象个资产阶
级小姐。我对她讲,应该去见见那个小伙子,总要再嫁个什么人,况且这个小伙
子比前面那位强上百倍。阿眉只是说不想见。她对你还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
再傻了,你把话说的那么绝。她当然是无法再给你写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
怕露出一点试图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没有。
“立冬后到春节前,有个短暂的萧条,去一些风景城市的机票打了折扣仍不
满客。阿眉的身体越来越糟,再这么搞下去,非停飞不可。队领导便研究决定利
用这个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队长跟她谈的。在飞成都的航班上。
我也在场。因为我忙着给客人开饭,没注意他们还谈了什么。好象队长跟她说这
样下去不行。国家培养一个空勤人员要花一大笔钱,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自己
毁了。大概批评的很厉害,我开完饭回来看见阿眉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杭州回
来,阿眉一次也没哭过,虽然她是很娇气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
一回,后来没再哭过。就是那次哭,也不是为你哭。是为了别的,比你更重要的
东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想起爸爸妈妈禁不住哭的。她妈妈对她非常疼
爱,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儿,本来是掌上明珠。那时,恐怕也只有她妈妈能抚愈她
的伤口……你算是把她伤透了。
“她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假期满后又续了几天。在家里大概是把疙瘩都谈
开了。阿眉回来时,象阳春三月的晴天那样开朗明媚。我真为她高兴,尤其是她
告诉我她又有了个男朋友,我更高兴!这说明她完全从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
击中恢复了过来。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又可以开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
我还要特别着重地谈谈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个非常好的青年,一
个优秀的海军飞行员。对阿眉情真意切,一点没有社会上某些青年矫饰做作、妄
自尊大的恶习。人长的也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比你强多了。我们乘务队所有
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极为般配。
“他给阿眉带来了欢笑,带来了对生活的信心,对工作的热情。阿眉考上了
天津民航学院的英语进修班,在天津学习了一年。对,她经常周末坐火车来北京
玩,寒暑两个假期也是在北京度过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诉过我,她在火车
站碰见过你。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一点不冲动。她象一颗进入轨道的星,始终在
自己的位置上稳稳的运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干扰,放着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
它无数星一起织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陨落下来……”
仿佛突然袭来一道强光,薛苹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镇定下来,接着说:
“她入了党,追认的。出事的头天晚上,她跟我说,后天小沈从北京回来,
她要跟我换飞北京,去接他。我答应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车进停机坪。我
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给她买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酱油瓜子回来嗑着吃。我要
她买桂林的板栗回来煮着吃。我从上海买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却一去没回头。晚
上,他们机组没回来,飞机也没回来,传言却起来了。我们飞行队的人都慌了,
不知出了什么事,问调度值班室,他们也不说。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头班飞
桂林回来的机组带回了昨天一架飞机撞山的最初消息,说桂林已动员了军队和民
兵进山搜索。接着,民航领导飞来了,报纸、电台都证实了飞机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们听到哪里摔了一架飞机,上百人丧生,只是嗟叹一阵,或者骂两
句民航人员太差劲,草菅人命,也就罢了。可我们就不同了,别说我们自己的飞
机摔了,死者里面有我们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干的外国摔了一架飞机,我们也
要难受好久。夜里在被窝里哭完,白天还要上飞机哟。还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地飞下去。
“遗体运回机场那天你看电视了吗?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
原因,我是为阿眉哭的。她太年轻了,不该死呀!她活着还会对我们国家有很多
用,她还没有尝尽人生的欢乐。还没有孩子。为什么不让一个废物去替她死?有
很多混吃等死的废物在愉快地活着,白白消耗着社会的财富,譬如你。”
“我不是废物,你不能随便侮辱我。”
“可能你现在不是了,可过去有段时间你确实是。”
“那么说,阿眉到最后也没再提起我什么。”
“没有。你在她生活中不再占任何位置了,她忘掉了你。她跟我说的最后的
话是想念小沈,是要一包瓜子。对了,她还说过要我做她的入党介绍人。那是出
事的前几天,她们共青团员旁听我们的党课时,她悄悄跟我说的。”
“可她确实是有话对我说呀。”我绝望地大叫。
“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最后有话对你说,那我想,也无非是要说你是个废人。”
“可能这是你对我抱的至死不变的看法,但阿眉不会。她比你了解我,所以
我们过去才相爱。”
“粉碎她对你的好看法的,正是你自己。不仅如此,你还重重打击了她的生
活信念。”
我不想再和薛苹吵了,旁边很多人看我们。便问她:
“最后那几天,除了你,还有谁常和阿眉在一起。”
气咻咻的薛苹一边往安全检查口走去,一边说:“张欣,她和阿眉是形影不
离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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