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白银时代(2)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2:26:03 1997
出  处: fifi.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Yankee_Zhao@bbs.ustc.edu.cn (萧一), 信区: BOOKS
标  题: 白银时代(2)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Wed Aug 13 13:03:41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ustcnews!ustcbbs

发信人: pingp (小神经), 信区: Reader
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白银时代》之 2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Jul 24 18:24:04 1997)

                        4

    将近中午时,我去见我的头头,呈上那些被我枪毙过
的手稿。打印纸上那些红色的笔迹证明我没有辜负公司给
我的薪水——这可是个很大的尸堆!那些笔道就如红色的
细流在尸堆上流着。我手下的那些男职员们反剪着双手俯
卧在地下,扭着脖子,就如宰好的鸡;女职员倒在他们身
上。 我室最美丽的花朵仰卧在别人身上,小脸上甚是安
详——她虽然身轻如燕,但上身的曲线像她的叙事才能一
样出色。我一枪正打在她左乳房下面,鲜血从藏青色的上
装里流了出来。我室还有另一花朵,身材壮硕,仿佛是在
奔逃之中被我放倒了,在尸丛中作奔跑之势,两条健壮的
长腿从裙子里伸了出来。她们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
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枪毙他们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实——
没有生活依据。上司翻开这些稿子,拣我打了叉子的地方
看了起来。我木然地看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它照在光
滑的地板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再从天花板上反射下来
时,就变成一片弥散的白光——头头合上这些稿子,朝我
无声地笑了笑,把它放到案端。然后朝我伸出手来说:你
的呢?我呈上几页打印纸。在这些新故事里,我是克利奥
佩屈拉的男宠或者一条蛇颈龙——后者的长度是五十六
公尺,重量是二百吨。假如它爬进了这间办公室,就要把
脖子从窗口伸出去,或者盘三到四个圈,用这种曲折委婉
的姿式和头头聊天。我期望头头看到这些故事后勃然大
怒,拔出把手枪,把我的脑袋轰掉,我的抑郁症就彻底好
了。
    我们这里和埃及沙漠不同。我们不仅是写在墙上的符
号,还写着各种大逆不道的故事。这些故事送到了头头的
案端,等着被红笔叉掉。红笔涂出一个"X",如你所知,
X是性的符号……头头看了我的稿子以后笑了笑,把它们
收到抽屉里。这位头头和我年龄相仿,依旧艳丽动人,描
着细细的眉毛,嘴唇涂得十分性感。她把手指伸在玻璃板
上,手指细长而且惨白,叫人想起了爬在桑叶上的蚕——
她长着希腊式的鼻子,绰号就叫克利奥佩屈拉,简称"
克"。"克"又一次伸出手来说:还有呢?我再次呈上几
页打印纸,这是第十一稿<<师生恋>>。她草草一看,说道:
时间改在秋天啦……就把它放案端那叠稿子的顶端,连一
个叉子都没打。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我的脸
变成了灰色。"克"把手放在玻璃板上,脸上容光焕发,
说道:你的书市场反应很好,十几年来畅销不衰——用不
着费大力气改写。我的脸色肯定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克"最懂得怎么羞辱我,就这么草草一翻,就看出这一稿
的最大改变:故事的时间改在了秋季。她还说用不着费大
力气改写……其实这书稿从我手里交出去以后,还要经过
数十道删改,最后出版时,时间又会改回夏季,和第一版
一模一样了。这些话严重地伤害了我。她自己也是小说
家,所以才会这么坏……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要回去工作。"克"也知道这个
玩笑开得不好,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的稿子我会好好看
的。她偷偷脱下高跟鞋,把脚伸了出来,想让我踩一脚。
但我没踩她。我从上面跳过去了。

    我在抑郁中回到自己位子上。现在无事可做,只能写
我的小说:"老师的脸非常白,眉毛却又宽又黑。但教室
里气氛压抑……她把问题又说了一遍,世界是银子的,我
很不情愿地应声答道:你说的是热寂之后。这根本不是热
力学问题,而是一道谜语:在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
热,就如一个银元宝。众所周知,银子是热导最好的物质,
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至于会
不会有人因为这么多银子发财,我并不确切知道。这样我
就揭开了谜底。
    我又把头转向窗口,那里拦了一道铁栅栏,栅栏上爬
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断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
萎下去。在山坡上,那对松鼠已经不在了。只剩了这面窗
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个暗
房,这里横空搭着一些绳子,有些竹夹夹住的胶卷正在上
面晾干。这里光线暗淡,空气潮湿,与一座暗房相仿。    
老师听到了谜底,惊奇的挑起眉毛来。她摇了摇头,回身
朝讲台走去。我现在写到的事情,是有生活依据的。"生
活"是天籁,必须凝神静听。老师身高大约是一米五五,
被紧紧地箍在发皱的绸衫里。她要踮起脚尖才能在黑板上
写字。有时头发披散到脸上,她两手都是粉笔沫,就用气
去吹头发:两眼朝上看,三面露白,撅起了小嘴,那样子
真古怪——但这件事情我已经写了很多遍了。在潮湿的教
室里,日光灯一明一灭……"
    每次我写出这个谜底,都感到沮丧无比。因为不管我
乐意不乐意,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揭开这个谜底:这
就像自渎一样,你可以想像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开端,最后
总是一种结局:两手粘糊糊……我讨厌这个谜底。我讨厌
热寂。
    既然已经揭穿了谜底,这个故事可以顺利地进行下
去。
    现在可以说说在我老师卧室里发生的事情了:"走进
那房间的大门,迎着门放了一张软塌塌的床,它把整个房
子都占满了,把几个小书架挤到了墙边上。进了门之后,
床边紧紧挤着膝盖。到了这里,除了转身坐下之外,仿佛
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们不转身坐下,就关不
上门。等把门关上,我们面对一堵有门的墙,墙皮上有细
小的裂纹,凸起的地方积有细小的灰尘,我们呆在这面高
墙的下面。我发现自己在老师沉甸甸手臂的拥抱之中。她
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从我头上拽下来。这件事颇不容
易,你可以想象一个小个子女士在角落里搬动电冰箱,这
就是当时的情形。后来她说:他妈的!你把皮带解开了呀。
皮带束住了短裤,短裤又束住了T恤衫,无怪她拽不掉这
件衣服,只能把我拽离地面。此时我像个待绞的死刑犯,
那件衣服像个罩子蒙在我头上,什么都看不见,手臂又被
袖筒吊到了半空中。我胡乱摸索着解开皮带。老师拽掉了
衣服,对我说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点怪。这时
我正高举着双手,一副交枪投降的模样。这世界上有不少
人曾经交枪投降,但很少会有我这么壮观的投降模样。我
的手臂很长,坐在床上还能摸到门框……"


                       5

    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准会以为我是个打蓝球的,绝
不会想到我在写作公司的小说室里上班。我身高两米一十
多。但我从来就没上过球场,连想都没敢想过——我太笨
了,又容易受伤——这样就白花了很多买衣服和买鞋的
钱。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贵的。每次我上公共厕所,都
会有个无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边,拉开拉锁假装撒尿,其
实是想看看我长了一条怎样的货色。我很谦虚地让他先
尿,结果他尿不出来。于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从
厕所里扔出去。我的这个东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坯相
比,货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狰狞的外貌之下,我长
了一个儿童的身体:很少有体毛,身体的隐秘部位也没有
色素沉积——我觉得这是当学生当的,像这样一个身体正
逐步地暴露在老师面前,使我羞愧无地——我坐在办公室
里写小说,写的就是这些。上大学时我和老师恋爱,这是
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读者面前,使我羞愧无
地。看着这些熟悉的字句,我的脸热辣辣的。
    我从旧故事里删掉了这样一些细节:刚一关上卧室的
门,老师就用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努力爬了上来,把小脸
贴在了我的额头上,用两只眼睛分别瞪住我的眼睛,厉声
喝道:傻呵呵的,想什么呢你!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
简直吓坏了,期期艾艾地说道:没想什么?老师说:混帐!
什么叫没想什么?她把我推倒在床垫上,伸手来拽我的衣
服……此时我倒不害怕了。我把这些事删掉,原因是:人
人都能想到这些。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就像是编出来的。我
总在编故事,但不希望人们看出它是编出来的。

    "在老师的卧室里,我想解开她胸前的扣子,但没有
成功。失败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拿不住细小的东西;还
有一个原因是空气太潮,衣料的摩擦系数因此大增。她自
己解决了这个问题,从绸衫下面钻了出来,然后把它挂在
门背后。门背后有个轻木料做成的架子,是个可以活动的
平行四边形,上面有凸起的木钉,她把它作挂衣钩来用,
但我认为这东西是一种绘图的仪器。老师留了个娃娃头,
她的身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纤细,而是小巧而又结
实……"我的故事只有一种开始,每次都是从热力学的教
室开始,然后来到了老师的宿舍。然后解老师胸前的扣
子,怎么也解不开——这么多年了,我总该有些长进才
好。我想让这个故事在别的时间、地点开始,但总是不能
成功。
    最近我回学校去过,老师当年住的宿舍楼还在,孤零
零地立在一片黄土地上。这片地上满是碎砖乱瓦,还有数
不尽的碎玻璃片在闪光。原来这里还有好几座筒子楼,现
在都拆了——如果不拆,那些楼就会自己倒掉,因为它们
已经太老了。那座楼也变成了一个绿色的立方体:人家把
它架在脚手架里,用塑料编织物把它罩住,这样它就变得
没门没窗,全无面目,只剩下正面一个小口子,这个口子
被木栅栏封住,上面挂了个牌子,上书:电影外景地。听
人家说,里面的一切都保留着原状,连走廊里的破柜子都
放在原地。什么时候要拍电影,揭开编织袋就能拍,只是
原来住在楼里的耗子和蟑螂都没有了——大概都饿死
了。要用人工饲养的来充数——电影制片厂有个部门,既
养耗子又养蟑螂。假如现在到那里去,电工在铺电线,周
围的黄土地上停着发电车、吊车;小工正七手八脚地拆卸
脚手架——这说明新版本的师生恋就要开拍了。这座楼的
样子就是这样。这个电影据说是根据我的小说改编。我有
十几年没见过老师。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我不知道。

    人在公司里只有两件事可做:枪毙别人的稿子或者写
出自己的稿子供别人枪毙。别人的稿我已经枪毙完了,现
在只能写自己的稿子,在黑色的屏幕上,我垂头丧气地写
道:"……她从书架上拿了一盒烟和一个烟灰缸回来。这
个烟灰缸上立了一只可以活动的金属仙鹤。等到她取出一
支烟时,我就把那只仙鹤扳倒,那下面果然是一只打火
机。为老师点烟可以满足我的恋母情结。后来,她把那支
烟倒转过来,放到我嘴里。当时我不会吸烟,也吸了起来,
很快就把过滤嘴咬了下来,然后那支烟的后半部就在我嘴
里解体了,烟丝和烟纸满嘴都是;它的前半截,连同燃烧
着的烟头,摊到了我赤裸的胸口上。老师把烟的残骸收拾
到烟灰缸里,哈哈地笑起来了,然后她和我并肩躺下。她
躺在床上,显得这张床很大;我躺在床上,显得这张床很
小;这张床大又不大,小又不小,变成了一样古怪的东西。
她钻到我的腋下,拍拍我的胸口说:来,抱一抱。我侧过
身来抱住老师——这是此生第一次。在此之前,我谁都没
抱过。自己不喜欢,别人也不让我抱。就是不会说话的孩
子,见我伸出桅杆似的胳臂去抱他,也会受到惊吓,嚎啕
痛哭……后来,我问老师,被我抱住时害不害怕。她看看
垂在肩上的胳臂——这样东西像大象的鼻子——摇摇头
上的短发,说道:不。我不怕你。我怕你干什么?"是啊
是啊。我虽然面目可憎,但并不可怕。我不过是个学生罢
了。


--
※ 来源: 中国科大BBS站 [Goodbooks.board@bbs.ustc.edu.cn]


--
※ 来源:·哈尔滨紫丁香站 bbs1.hit.edu.cn·[FROM: fifi.bbs@rose.dlut.e]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74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