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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弃我去者,细雨菲菲),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r 8 18:53:56 2001),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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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
----- 余 华
婚 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
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
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
的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
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
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
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
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
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
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
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
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
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的交替出现,我此
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
对冯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
置身其中。
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夜晚的一个举动,这
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
诱惑。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
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孙光平的手
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
里走去,冯玉青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
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去打水,我
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
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
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
气。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
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
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
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
味的破砖瓦。他向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
水。
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
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
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
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
跃进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
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
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
情,他们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嘻笑地对围观的人
说:
“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
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
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
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
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
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
发现无法求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
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
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
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
“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
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
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
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一直跟着她
到医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
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
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
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
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
样平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
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
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
“是的。”她点点头。
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小瓶走进
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
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
神。
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她走
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
哭泣起来。
她的父亲,年轻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
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
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
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
委屈的诉说: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
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
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
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
干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
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
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
在说服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
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
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
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
时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
平说:
“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
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
细的嗓音破口大骂:
“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
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
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
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
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
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
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
至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
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
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
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
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
蚕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
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
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
揍那个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
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击。以至他后来满嘴
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
告诉孙光平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
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
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
抢孙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
光平接过去后十分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
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
似乎是有些感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
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
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
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
抱住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
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
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
一股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
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
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
体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
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
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
的肩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掌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
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
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
直流,孙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
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
到的。那时冯玉青手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
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有人拍
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
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
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冯
玉青当时的声音:
“你站起来。”她说。
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个身材
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
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
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挺拔,
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
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
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
是庄重离去。
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
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
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
果他却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
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
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
郎不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
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
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
这个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
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
“我要上吊。”
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
子紧紧抱住。这个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
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
刚出来,新娘又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
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到她喊:
“你们看哪。”
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
忘不了她当初微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
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景似乎视而
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
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
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
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
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
到天黑。
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说
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
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
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
货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
玉青也在南门消失了。
死 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
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重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
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
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
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
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
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
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
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
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
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
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
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
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
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
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
的暗示。
村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
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孙光明已经不像
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
不屑一顾的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
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孙光明在那
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
威地走来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
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
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
到刚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
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
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
略略回头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
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
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
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
人。
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
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
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
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
断送了我的弟弟.
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
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
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
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
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
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
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
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
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
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
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
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
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
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
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
清太阳。
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
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
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
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
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
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
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
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
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
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
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
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
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
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
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
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
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
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
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
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
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
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
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
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
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
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
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
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
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
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
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
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
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
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
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
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倒了一边。孙
广才再次提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
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
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孙光明则四肢平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
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
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
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
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
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
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
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
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
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
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
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
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
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
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
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
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
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
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儿子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
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
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
知道。”
父亲最后说:
“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
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
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
叫般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
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
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
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
和人在一起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
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
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也和我一样远离了父母兄长和村
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
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
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
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
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
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
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
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
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
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
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
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
“听到了吗?”
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
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
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
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
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
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
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
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
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
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
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
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
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
样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
对哥哥说:
“无风不起浪。村里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
要来了。”
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的人,然
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
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
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
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
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
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
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
的衣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
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
度受注意。当苏宇说: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
没有发生。
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
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
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一
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
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
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
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
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
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
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服,是对共产
党新社会的诬蔑。”
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
村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
忆苦思甜:
“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
出现。
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
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
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
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
平:
“政府的人来了吗?”
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
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
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
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
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养成
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
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
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
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
大骂:
“你他娘的滚开。”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
死你,而是:
“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
两个像狗一样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
可能成为废墟。
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
说:
“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
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
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
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
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
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
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
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
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
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
回来时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
冬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
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
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
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
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
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
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
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
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
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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