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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弃我去者,细雨菲菲), 信区: Reading
标 题: 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r 8 18:54:17 2001),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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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
----- 余 华
“这年怎么过呵?”
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
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
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
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
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
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
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
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
广才说:
“没要利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
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
声响。
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
们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
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起来:
“你们想来抓人?”
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
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
“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
说。“我看你们敢抓谁?”
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
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
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
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
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
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
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
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
告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
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
对门寡妇的被窝。
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宽大,赤
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
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子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
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常突
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
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
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
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
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
轻人的热情招呼:
“晚上到我家来吧。”
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
后,才开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
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
片急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
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
这个笑话真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
妇的床很少没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
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场上,使得罗
老头感慨万分:
“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
着她站在田头时的宽大嗓门,那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
“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床前
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地接纳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
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
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
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
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嘻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
的脖子。
寡妇伸手一挡:
“慢着。”
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
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嘻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
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
及现实对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
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
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
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
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
那些日子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
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
现得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
母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
方,我恶毒地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
的愤恨。母亲对寡妇的仇恨,让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
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
亲从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
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
一切。
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
时寡妇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
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
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
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
激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唷——”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
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
两只嗷嗷乱叫的鸭子,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
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
的寡妇。
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
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撕打
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
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
人挡住了他,说:
“你快去劝劝吧。”
“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
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
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
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
辱。
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
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
边说:
“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
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
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
而起的愤怒。
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
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
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
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
庭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
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
妙的默契.
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
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
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
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
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
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
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
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
的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
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
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
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
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
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
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
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
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
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
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
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
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
是安慰母亲:
“以后再买吧。”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
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
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
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
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
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孙广
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
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
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
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
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
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
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
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
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
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
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
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
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
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
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
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
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
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
么都会答应。
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
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
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嘻皮笑脸地走
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
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呵。”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
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
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
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
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姑娘
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
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
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
爱,他告诉孙广才:
“她不肯下来。”
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
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
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
舌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窜了出来。当
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
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
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
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呵。”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
才,孙广才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
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
一句话就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
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
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
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
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
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
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
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
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
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
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
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
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
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
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
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
起。
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
年来到的。那次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
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
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
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
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
正是如胶似膝,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
一对夫妻必需顶着凛烈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
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
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嚎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
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
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
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
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偷盗。孙光平
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
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
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和父亲的偷盗,而
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
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
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
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
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
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
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
地闪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
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
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
是动用了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
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脸通红,发出
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
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
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
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
“作孽呵。”
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
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
衣服连连说:
“你——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
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
庄重地告诉孙光平:
“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
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
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
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
村里立足。
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
阳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
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
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
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
孙广才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
张地嘟哝一声:
“真要杀我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以后,开始了
他惊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
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才呼喊救命的
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
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
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
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
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
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
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
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
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
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
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耳朵,用
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
流而出,顷刻之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
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团围住,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毫
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
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
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热的夏
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涌来的村里人
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
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那时
共同感到眼前出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
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翻箱
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平
已经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
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
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
状。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
带走的时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路上拦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
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俩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
放的那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
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
哥要带她去医院治病,母亲执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
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说:
“我会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
的背脊上,脸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
不止。起初母亲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经吐到了口腔里,她没
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
经卧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下床在黑暗中找到
一只脸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
床沿下,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单。哥哥
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
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
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
默寡语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
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
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我
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
还有:
“脚盆还给我……”
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
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
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
责我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
妇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
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
“这老太婆死啦?”
后来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家中若无其事
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
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
寡妇睡着以后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
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斥声和简洁明
了的命令:
“回去。”
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
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纳了孙广才。
孙广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
每天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
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路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躬着背的老
人在那条尘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
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
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习惯,而在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
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
的粪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
声:
“别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飘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
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
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酒后
醉意朦胧地走到那里。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
广才时,并不知道飘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
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是谁家的猪?”
随后他站起来喊叫:
“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
自己说:
“别叫唤,我偷偷把它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
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
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
坑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
嘿一笑,说道:
“摸起来瘦,拖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
清是孙广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
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呵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
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老头一脸。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他娘的,还要捉弄我。”
出 生
1958年秋天,年轻的孙广才与后来出任商业局长的郑玉
达相遇在去南门的路上。郑玉达在晚年时,向他的儿子郑亮
讲叙了当初的情景。风烛残年的郑玉达那时正受肺癌之苦,他
的讲叙里充满肺部的呼呼声。尽管如此,郑玉达还是为当初
情景的重现而笑声朗朗。
作为农村工作组的成员,郑玉达到南门是去检查工作。年
轻的郑玉达身穿灰色中山服,脚蹬一双解放牌球鞋,中分的
头发在田野的风里微微后飘。我父亲则穿着对襟的衣服,脚
上的布鞋是母亲在油灯下面作出来的。
我父亲孙广才在半个月以前,将一船蔬菜运到邻县去卖。
卖完后孙广才突发奇想,决定享受一下坐汽车的滋味,就一
人先回来。空船则由村里另外两个人摇着橹送回来。
脸色通红的孙广才在接近南门的时候,看到了穿中山服
的郑玉达。于是这位城里干部便和农民孙广才交谈起来。
那时田野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小
高炉置身于大片的水稻秧苗之中。
郑玉达问:“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孙广才说。“吃饭不要钱。”
郑玉达皱了皱眉:“怎么能这样说。”
然后是孙广才问郑玉达:
“你有老婆吗?”
“有呵。”
“昨晚还和老婆一起睡吧?”
郑玉达很不习惯这样的询问,他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
孙广才对郑玉达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告诉郑玉达: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和老婆睡觉。”他指指自己的裤裆,
“这里发大脾气啦。”
郑玉达扭过脸去,不看孙广才。
我父亲和郑玉达是在村口分手的。郑玉达往村里走去,我
父亲跑向了村边的蔬菜地。母亲和村里几个女人正在菜地里
锄草,我年轻的母亲脸蛋像红苹果一般活泼和健康,那蓝方
格的头巾一尘不染,母亲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到父亲心急
火燎的耳中。孙广才看到了妻子锄草时微微抖动的背影,向
她发出了饥渴的喊叫:
“喂。”
我母亲转过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生机勃勃的父亲。
她发出了相应的叫声:
“哎。”
“你过来。”我父亲继续喊。
母亲脸色红润地取下头巾,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走来。母
亲的漫不经心使父亲大为恼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还不快跑。”
在那几个女人的哄笑声里,母亲身体抖动着跑向父亲。
父亲当初的耐心无法将他维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罗老头
家敞开的屋门前,父亲就朝里面喊道:
“有人吗?”
确定里面没人以后,父亲立刻窜了进去。母亲却仍然站
在屋外,父亲焦急万分地说:
“进来呀。”
母亲犹豫不决:“这可是人家屋里。”
“你进来嘛。”
母亲走进去后,父亲迅速把门合上,将墙角一把长凳拖
到屋子中央。然后命令母亲:
“快,快脱。”
我的母亲低下了头,撩起衣服解起了裤带。可是半分钟
后,她充满歉意地告诉父亲:
“裤带打了个死结,解不开。”
父亲急得直跺脚:
“你这不是害我吗。”
母亲低下头继续解裤带,一副知错的模样。
“行啦,行啦,我来。”
父亲蹲下去,使劲一扯裤带。裤带绷断后父亲的脖子也
扭伤了。我父亲在他情欲沸腾的时候,竟然还能抽出时间来
捂住脖子嗷嗷乱叫。我母亲急忙用手去推搓父亲的脖子,父
亲勃然大怒地喊道:
“还不躺下。”
我母亲温顺地躺倒,将一条腿拔出来搁在秋天的空气里。
她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着他的脖子。我父亲用手捂住脖子爬
上了母亲的身体,在长凳上履行起了欲望的使命。罗老头家
的几只鸡喔喔叫着满怀热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们似乎是不
满意孙广才独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脚旁,用嘴啄起了他的
脚。这应该是全神贯注的时刻,我父亲却被迫时刻费力地挥
动他的脚,去驱赶那几只缺乏礼貌的鸡。鸡被赶开后又迅速
聚拢到他的脚旁,继续啄他的脚。父亲的脚徒劳地挥动着,当
最后的时刻来到时,父亲沉闷地喊叫一声:
“不管啦。”
然后是令人毛发悚然的呻吟声,父亲的乐极呻吟只进行
了一半,由于鸡啄脚引起全身发痒,父亲在此后发出了格格
格格,听了让人头重脚轻的笑声。
一切都结束以后,父亲离开罗老头家,去找郑玉达。母
亲则提着裤子回到家中,她需要一根新的裤带。
父亲找到郑玉达时,郑玉达正坐在队委会的屋子里听取
汇报。父亲神秘地向郑玉达招了招手。郑玉达出来以后,父
亲问他。
“快不快?”
郑玉达不解,反问他:“什么快不快?”
父亲说:“我和老婆干完那事啦。”
共产党干部郑玉达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低声训斥:
“走开。”
郑玉达在晚年重提此事时,才发现里面隐藏着不少乐趣,
于是对我父亲当初的行为,他表达了宽容和谅解。他告诉郑
亮:
“农民嘛,都是这样。”
我父亲和母亲那次长凳之交,是我此后漫长人生的最初
开端。
我是在割稻子的农忙时刻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正值
父亲孙广才因为饥饿难忍在稻田大发雷霆。父亲对当初难忍
的饥饿早已遗忘,但对当初怒气冲冲的情景却还依稀记得。我
第一次对自己出生情形的了解,就是从父亲酒气浓烈的嘴上
得到的。我六岁时的一个夏日傍晚,父亲满不在乎地将当初
的情形说了出来,他指着不远处走动的一只母鸡说:
“你娘像它下蛋一样把你下出来啦。”
由于母亲已经怀胎九个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农忙日
子里,母亲不再下地割稻子。正如母亲后来所说的,那时——
“倒不是没力气,是腰弯不下去。”
母亲承担起了给父亲送午饭的职责。于是在令人目眩的
阳光下,母亲大腹便便地挎着一只篮子,头上包一块蓝方格
头巾,与中午一起来到父亲的田间。母亲微笑着艰难地走向
父亲的情景,在我后来的想象里显得十分动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亲孙广才几十次疲惫不堪地直起
腰来眺望那条小路,我那挺胸凸肚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出现。眼
看着四周的村民都吃完饭继续割起了稻子,遭受饥饿折磨的
孙广才,站在田头怒气冲冲地喊爹骂娘。
母亲是下午两点过后才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她的头上依
然包着那块蓝方格头巾,脸色吓人的苍白,走来时身体因为
篮子的重量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已经头晕目眩的父亲,看到蹒跚走来的母亲,似乎感到
她的模样出现了变化,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冲着走近的母
亲吼叫起来:
“你想饿死我。”
“不是的。”母亲的回答轻声细气,她说:“我生了。”
于是父亲才发现她滚圆饱满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
母亲那时能够弯下腰了,虽然这么一来使她虚弱地面临
剧烈的疼痛,可她依然面带笑容从篮内为父亲取出饭菜,同
时细声告诉他:
“剪刀离得远,拿起来不方便。孩子生下来还得给他洗洗。
本来早就给你送饭来了,没出家门就疼了。我知道要生了,想
去拿剪刀,疼得走不过去……”
父亲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唠叨:
“是男的?还是女的?”
母亲回答:“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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