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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弃我去者,细雨菲菲), 信区: Reading
标  题: 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r  8 18:55:10 2001), 转信

转信站: nju_bbs!ustcnews!ustcbbs



                       在细雨中呼喊
                                           ----- 余 华


看到什么了。苏杭对我的忽视,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
一直拖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
而后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
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
了那张彩色图片.
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象积累起来的
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
有看到事先预料的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
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
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
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
宇也得到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
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
把我带入了实际的生理之中。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
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
望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
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
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
后又来到了南门。那时乡村夜晚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
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
盘踞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
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
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
不管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
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
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
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
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
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
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
逐渐不安起来,那种暖哄哄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
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臀部,那一
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
管我害怕不已,还是将手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
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乎是托住了她的
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
她的身体僵直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
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分越来越烫。我轻轻移动了几下,姑
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后站
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
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最为
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
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漫不
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中跑去,慌
张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
近家门,我就会浑身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
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胆战心惊。当父母和哥哥
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
睡眠来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
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
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
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时
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
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
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
饰她对苏医生的强烈兴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
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
前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
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是散发着酒精气息的文雅
男人,让寡妇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过她
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医生的来到,让
寡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说: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
两个星期的贞操,她不再来者不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
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生,勾引是从装病开始的。当医生得
知寡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
至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仍然没有
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用一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服,寡
妇回答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一角,准备检查。寡
妇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向
医生展览了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
失措。他看到了与妻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
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不用全拉开。”
寡妇则向她发出命令:
“你上来。”
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
同样缓慢地往外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
生抱到床上。后来的整个过程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
语:
“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
生了。事后寡妇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
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
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
妻子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
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
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
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
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
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
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
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
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
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
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
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
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
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
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
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
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
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
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
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
只能面红耳赤。
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
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
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
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平静
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
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走向那
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
叫,挣脱以后拚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
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
块木牌,上面写着——
流氓犯苏宇
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
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
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
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
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
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
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
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
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
“别理他们。”
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
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
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
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
人。”
半个月以后,苏宇被剃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
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
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
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
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
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
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
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
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
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
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那时他却独自一人垂
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
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
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
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
“苏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
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
笑。
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
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
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
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
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
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
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我的凭价:
“他比苏宇更坏。”
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
都自豪地告诉对方:
“宁死不写。”
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
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
随后郑亮说:
“我写了检查。”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
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
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
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
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
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
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
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
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
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
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
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
过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
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
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
入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
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苏
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
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
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那个高年级
同学被按住的身体。
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
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
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
个人。
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
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
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
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
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

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
对成熟男子的喜爱,使她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
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深的不
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
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
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
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
两眼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
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
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
去驱赶苏杭。
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
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
说:
“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曹
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
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
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
如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
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
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
老师。
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丽,向校门走
去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
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飘舞,她微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
润透明。
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
着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
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
后我看到了她犀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
来厉声说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学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
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杭才第一
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
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
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
着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
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
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
衣上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
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
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
一个人在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
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

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
亮高中已经毕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
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样很少说话,可
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
他对话题的选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
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话时脸上流露
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
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
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
亮产生了嫉妒。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宇回来以后,
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
我的谨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
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河边走了很
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
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
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
宇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
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个姑娘的
事。我对苏宇说:
“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
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
“我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
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
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
彩缓缓地飘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飘浮,接
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
宇继续说:
“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
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
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
道:
“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
这样想。”
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到让我
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
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

              苏宇之死

一惯早起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
迷。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
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
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他居住多年的房
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他依稀感受到苏
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
口。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
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那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
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闪闪发亮。
苏宇的母亲起床后,沿着楼梯咚咚走下来。母亲的脚步
声,使苏宇垂危的生命出现了短暂的追求健康的搏动。母亲
发现苏宇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茶馆打来开水,她提起空空的热
水瓶时,嘴上立刻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
“真不像话。”
她看都没看我在苦难中挣扎的朋友。
第二个起床的是苏宇的父亲,他还没有洗脸刷牙,就接
到妻子让他去打水的命令。于是他大声喊叫:
“苏宇,苏宇。”
苏宇听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他下沉的
身体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风托着他升起。可他对这拯
救生命的声音,无法予以呼应。父亲走到床边看了看儿子,他
看到苏宇微睁的眼睛,就训斥他:
“还不快起床去打水。”
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医生一向不
喜欢苏宇的沉默寡言,苏宇当时的神态让他恼火。他走入厨
房提起热水瓶怒气冲冲地说:
“这孩子像谁呵。”
“还不是像你。”
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犹如一颗在空气
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强烈的光芒蜂拥而来,立刻扯
住了他,可光芒顷刻消失,苏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亲
提着水瓶出去以后,屋内仿佛大雾弥漫。母亲在厨房发出的
声响像是远处的船帆,苏宇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在水样的东
西之上。
那时的苏宇显然难以分清厨房的声响是什么,他的父亲
回来时,他的身体因为屋外阳光的短暂照射,获得了片刻的
上升。父母的对话和碗筷的碰撞声,使他滞留在一片灰暗之
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劳永逸之前的宁静里。
苏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后,先后从苏宇床前走过,他们
去上班时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们打开屋门
时,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来,可他们立刻关上了。
苏宇在灰暗之中长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
下沉,那是生命疲惫不堪地接近终点。他的弟弟苏杭一直睡
到十点钟才起床,苏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问:
“你今天也睡懒觉啦?”
苏宇的目光已经趋向暗淡,他的神态让苏杭觉得不可思
议,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苏杭转身走入厨房,开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脸,
然后吃完了早餐。苏杭像父母那样向屋门走去,他没有去看
哥哥,打开了屋门。
那是最后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苏宇的生命出现回光返照,
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门的关上。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
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
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流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
到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是在苏宇死去以后来到这里的,我看到苏家的门窗紧
闭,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几声:
“苏宇,苏宇。”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苏宇可能出去了,于是我有些
惆怅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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