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cm (弃我去者,细雨菲菲), 信区: Reading
标  题: 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r  8 18:55:24 2001), 转信

转信站: nju_bbs!ustcnews!ustcbbs



                       在细雨中呼喊
                                           ----- 余 华


                年幼的朋友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
在一家点心店门口,看到了打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
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
劲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
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
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
“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
体脱离了地面,双手依然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
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圈后,没有摔开鲁
鲁,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
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
“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
“是他先打我们。”
“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先欺负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
也要去申辩,仿佛对他们说些什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
着我。
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
身上,两只脚在地上滑过去。另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
后胊e。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头去,他是去看自
己的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
米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
冲地对同伴说:
“你还不把他拉开。”
“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
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难忍,因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
上。
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
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
踢了一下鲁鲁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说:
“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有人在看我们。”
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
喊叫起来:
“别踩着我的书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
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被抱住的男孩对同伴说:
“把他的书包扔到河里去。”
那个男孩就走到点心店门口,捡起书包穿过街道,走到
了河边的水泥栏杆旁。鲁鲁一直紧张地看着他,他将书包放
在栏杆上说:
“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鲁鲁松开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书包。
解脱了的男孩从地上拿起他们的书包,对站在河边的同伴说:
“还给他吧。”
河边的男孩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脚,然
后才跑向同伴。
鲁鲁站在那里向他们喊道: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喊完以后,鲁鲁走向自己的书包。我看到的是一个十分
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现一条点点滴
滴的血迹。孩子在书包旁蹲下来,将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拿
出来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个孩子蹲在黄昏的时刻里,他身体
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整理完后,他站起来将书包抱在胸前,
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尘土。我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苏宇死后,我重新孤单一人。有时遇到郑亮时,我们会
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郑亮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
——苏宇,已经消失。所以我和郑亮的关系也就可有可无了。
当看到郑亮兴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厂朋友走在一起时,
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
死,使友情不再成为即将来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
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躬起来的,我躬着背独自行走
在河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
给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伸,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
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
生活。这一年我认识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
在城里的街道上,我看着这个孩子抱着书包急冲冲地走过去,
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齐声喊:
“鲁鲁,鲁鲁,”
“顽固不化。”
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
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孩
子内心的怒火比他身体还大,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
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
的友谊,尽管这个孩子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
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鲁和七、八个同龄
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
击。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
态向他们喊叫:
“小心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
是孤立无援,让我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
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
的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
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
我在后面不由喊了一声:
“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
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
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子,
我年龄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
鲁从校门走出来,我的目光开始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
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回过头来朝
我张望。
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两
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
注着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
直向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光亮,他叫了我一声;
“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
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
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然我已接近十八岁,
在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
摸孩子的头发,问他:
“你没吃午饭?”
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他低下了头,轻
声说:
“没有。”
我继续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
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
陈述一个事实。
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
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
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
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
“你呢?”我反问。
“我要回家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
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
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
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
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
多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斥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
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梯口,这次
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面追出来,手
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鲁扔去。鞋子没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
的脚旁。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些散乱
的头发,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
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了,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
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拣起母亲的鞋子,
又往楼上走去。他要将母亲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
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向对自己的惩罚。冯
玉青的喊声再度出现:
“滚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
摸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的友谊。这个眼泪汪汪的孩
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鲁鲁的友情迅速成长, 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宇那里
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幼的鲁鲁在一起时,常常感
到自己成为了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
他全神贯注的神态,尤其是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
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
条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
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
听懂我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直
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
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
希望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
妒郑亮,其实那次郑亮在街上遇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
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密的朋友,郑亮只
是走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
毫无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
们谈话时,遭受了冷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
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
上去和鲁鲁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
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
时,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常常装得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
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郑亮并不属于我,他
是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
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
看着我的朋友从里面走出来。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
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
是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
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
校门时,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
然一击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
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惟独没有朝我这里看。孩子沮丧地向
我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
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鲁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
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
格不入的鲁鲁,第三次让我看到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
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煽来煽去,仿佛真的闻到
臭屁似的愁眉苦脸。我看到鲁鲁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
因为气愤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突然一转身朝那群
孩子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
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
和两个孩子对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
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到鲁鲁时,那群孩子已经停止打斗。
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拳冲了上去,于
是这群孩子还是一拥而上。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
颤抖,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
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
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后,立刻四处逃散,随后剩下的几个也
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
起来了。我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
指责我,我大声对鲁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
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然后低下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
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
来和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
他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
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
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鲁讲叙过的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
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父亲为了保护自
己的儿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
听得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事时,我重复着这个
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
来我又将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还没有讲完。鲁
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走开
去,悲伤地说:
“我不要听了。”
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青在木桥上抱住
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
景。母子两人是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飘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
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
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
孩子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
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
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
远的记忆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
冯玉青家的石阶上。
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手
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
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
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
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男人,租给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
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玉青没有拒绝他,到
了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始
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
冯玉青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
住过我。那么一个下午,在鲁鲁还没有放学的时候,我独自
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在几棵树木
之间系上晾衣服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布围裙,抱着
一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这个似乎以此为生的女
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
头发剪短了,过去的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井台旁。她开始
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
响起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
现了平静的视而不见。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
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
走到绳子旁时她毫无顾忌地挥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
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
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
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
纹已经清晰可见,她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
像灰暗的尘土向我飘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台,无情地向我
呈现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
内心涌来的悲哀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遗忘,而是我第一次亲
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阳抬起双臂
梳头的冯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
土。
冯玉青在白天和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
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出现迫使她选择了另一种生
活。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
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开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
样的迷恋那些宽阔的街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
四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我像一只迷
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
赤条条的冯玉青和她一位赤条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
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
惊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
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
遵照母亲意愿的,是他始终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
对话,听着他们下楼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害怕地感到母亲
可能回不来了。
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
审讯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不绝,她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
好国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
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西自己会管的,不用
你们操心。”
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看到一个
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
浸湿。鲁鲁告诉他:
“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
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
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晨,他竟然异想天
开地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
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
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的鲁鲁立刻揭穿他
们,对他们说:
“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吧。”孩子
狠狠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
场去他眼泪夺眶而出了,可这个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
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
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
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
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
在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
了福利院。
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
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
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
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
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
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
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
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
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
床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
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
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
手在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
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
瞎子:
“你摸过面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
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
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
色紧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
说:
“他们想强奸我。”
这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
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以住院治疗,
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
福利院。
鲁鲁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
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土。他那时已
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
这个聪明的孩子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
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企划告诉任何人。在福利院里,
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因此
当那天凌晨,他悄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
着自己的书包和冯玉青回来时带来的大旅行包,向汽车站走
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
票,而且知道七桥没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钱买
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钱,走到了车站旁的一
家小店,他准备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
的事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分钱一根,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
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三分
钱,买了两根香烟。
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
向驶去的汽车里。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
手则紧捏那两根香烟。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可
他丝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窗外。他时刻
向身旁一位中年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
桥马上就要来到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草席搬到车
门口。接着转向司机,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
求他:
“叔叔,你在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
烟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
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七桥后那一站下车,然
后往回走。可是司机却在七桥为他停下了汽车。那已是接近
中午的时候了,鲁鲁看到了不远处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铁
丝网让他认定这就是劳改农场。这个七岁的孩子就将草席背
在身后,提着那个和他人一样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阳光里
向那里走去。
他走到了劳改农场的大门口,看到一个当兵的在那里持
枪站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里的香烟,想到刚才司
机将烟扔出车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将香烟递上去,而羞怯
地向站岗的年轻人笑了笑。然后对他说: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
全都搬来了。”
鲁鲁见到母亲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岗的年轻人交
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带他走了一段路以后,交给了一个
大胡子。大胡子把他带到了一间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冯玉青就这样见到了自己鼻青眼肿的儿
子,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人找到了这里,使冯玉青流下了眼泪。
终于见到母亲的鲁鲁,则是兴奋地告诉她:
“我不念书了,我要自学成材了。”
这时冯玉青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于是鲁鲁也哭了
起来。他们的见面十分短暂,没过多久,一个男人走进来要
带走冯玉青。鲁鲁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席,准备跟着
母亲一起走,可他被挡住了,他就尖声叫起来:
“为什么?”
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去了。他拚命摇头,说
道:“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随后他向母亲喊道:
“你和他说说,我不回去。”
可是回过头来的母亲也让他回去,他就伤心地放声大哭
了,他向母亲喊叫:
“我把草席都带来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铺下面,我不会占
地方的。”
后来的几天,鲁鲁开始了餐风露宿的生活。他将草席铺
在一棵樟树的下面,将旅行袋作为枕头,躺在那儿读自己的
课本。饿了就拿母亲留给他的钱,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
点东西。这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只要一听到整齐的脚步
声,他就立刻扔了课本撑起身体,睁大乌黑的眼睛。一群身
穿黑衣的囚犯,扛着锄头排着队从不远处走过时,他欣喜的
目光就能看到母亲望着自己的眼睛。

--
※ 来源: 中国科大BBS站 [bbs.ustc.edu.cn]
※ 修改:.zcm 於 Mar  8 18:56:22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24.2]
--
※ 转寄:.南京大学小百合站 bbs.nju.edu.cn.[FROM: 202.118.224.2]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zcm.bbs@bbs.nju.edu.]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3.80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