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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弃我去者,细雨菲菲), 信区: Reading
标 题: 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r 8 18:56:20 2001),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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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
----- 余 华
风烛残年
祖父摔坏腰以后,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叔叔。这
个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个小集镇上干着让人张开嘴巴,
然后往里拔牙的事。据说他和一个屠夫,还有一个鞋匠占据
了一条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继承了我祖父曾经有过的
荒唐的行医生涯,但他能够长久地持续下来,证明了他的医
术不同我祖父那种纯粹的胡闹。他撑开宽大的油布伞,面对
嘈杂的街道,就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迹
斑驳的白大褂,便能以医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
几把生锈的钳子,和几十颗血迹尚在的残牙。这些拔下的牙
齿是他有力的自我标榜,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手艺已经炉火纯
青,招睐着那些牙齿摇晃了的顾客。
一天上午,当祖父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怀抱一把破旧的
雨伞,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前面走过时,我和哥哥十分惊奇。他
临走时都没和我父母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异样
的神态,我和哥哥趴在后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缓慢地走去。
是母亲告诉我们:
“他去你们叔叔那里。”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破旧椅子,以无声的
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厄运来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孙
光平以他年龄的优势,先于我得到了一个书包。那一刻在我
童年记忆里闪闪发亮,在我哥哥即将获得上学机会的那个傍
晚,我的父亲,兴致勃勃的孙广才,以莫名其妙的骄傲坐在
门槛上,声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里的孩子吵架
——
“一个你就打他,两个你赶紧逃回家。”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
时候。我哥哥虔诚的神色,使我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
道理,并不觉得那已经是废话了。
我父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乡巴佬,任何时髦的东西他都
一学就会。当我哥哥背上书包第一次走向城里的学校时,孙
广才站在村口给予他最后的提醒。他一个成年人学电影里坏
人的腔调实在是滑稽可笑,他扯开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这个八岁的孩子转
身来回答时,并没有转述父亲昨晚纷繁复杂的教导,而是简
单明了地喊道:
“一个就打,两个逃回家。”
在这表达欢欣场面的另一侧,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绳
子无声地从我身旁走过,去山坡上捡柴了。孙有元那时的背
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壮,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摆动的脚走去
时,溅了我一脸的尘土,使我当时对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兴
奋变得灰蒙蒙一片。
我祖父的厄运和我哥哥的兴奋紧密相连,二十多年前的
那一天,当我和弟弟还依然满足于在池塘边摸螺蛳时,第一
次从城里学校回来的孙光平,已经懂得用知识来炫耀自己了。
我无法忘记孙光平最初背着书包回来的耀武扬威,我八岁的
哥哥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显然后一个动作是对
学校老师的摹仿。然后他在池塘旁边坐下来拿出课本,先是
对着太阳照一照,接着十分矜持地阅读了。我和弟弟那时候
目瞪口呆,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头在空中飞
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广才背着满脸死灰的孙有元奔跑过
来。我的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
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
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出可是两个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
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腰部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
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比我祖母母突然死去时
更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
样告诉别人:
“腰弯不下去。”
他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而至的
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劳而食的生活。在我
离开南门前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
样迅速变得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
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时
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
自出门沿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以后似乎还要
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一个月以后,总是在
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
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
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抚摸
我们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
出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母
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
先抢到那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记得有一次哥哥
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趾高气扬,我因为
一无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
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着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
解使他老泪横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
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
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给
我的父母:
“爷爷哭啦。”
从而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
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
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风那样
在我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
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
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
去会不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
透的家伙。
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
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
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
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
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
吓。
祖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
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后哇哇大哭,而
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
不清的弟弟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
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白,他担心孙光明
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
他大发雷霆的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
有元眼中放射出来。
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
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
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
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
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
笑容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
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
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
边摸虾的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
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哥哥,两个脏乎乎
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
流动。我八岁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
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出来。我祖父
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
一种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
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然,我哥哥
在训斥他:
“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
哥挥了挥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
平。
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
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
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
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
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
们四目相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
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去,用
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陷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
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
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
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
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
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
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
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
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
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
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
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
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
不加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的安详无疑增
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
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
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
样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
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
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
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
很不在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
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
“是你吗?”
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
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
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
然咕哝咕哝。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
己精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
十分糊涂的摇头。我弟弟毕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
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为要命的是他那时
候突然被屋外的鸟鸣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
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
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
身体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
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怒火面前和我一样
害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
一声尖利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
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
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
间,选择了让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
都他娘的四岁了,说话嘴里还含个球似的咕咕哝哝说不清楚。
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
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
吓里摆脱出来,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
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吓似的战战
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是我自己也糊
涂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
这样。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阴影一样,始终缠绕着我。我
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
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驳的墙角,用
一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栗,我
鼓起勇气对他说: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笑。他的笑
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
走,用响亮的喊叫来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
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
“不是我。”
祖父对自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
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
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
艰难了。同时我越来越明确到自己对祖父有着难以言传的惧
怕,当我有时跑回家中取东西,突然发现坐在角落里的祖父
正看着我时,我就会浑身发颤。
年轻时生机勃勃的孙有元,经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夺
以后,到晚年成为了一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老人。然而当
他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内心的力气却成长了来。风烛残
年的孙有元,再度显示了他年轻时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喜欢在饭桌上训斥祖父,这种时候孙广才总是要
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损失。在父亲虚张声势的骂声
里,我的祖父低垂着头颅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可他吃饭的
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的筷子在夹菜时一伸一缩的迅
速令人吃惊。孙广才的训斥他充耳不闻,仿佛将其当作美味
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夺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时的孙
有元依然低着头,眼睛执著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我父亲后来就让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
饭时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时候我已经离
开南门,我那可怜的祖父只能让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睁睁地
看着他们往碗中去夹菜。我的弟弟因为矮小也遭受了同样的
命运,但他时刻得到我母亲的帮助。孙光明是个爱逞强的孩
子,他时时会突然站到凳子上,摆脱母亲的帮助,用自己的
行为来主宰自己的胃口,这个傻孩子便要遭到过于激烈的惩
罚了。我父亲那时候毫不手软,为这么一点小事他会对我弟
弟拳打脚踢,同时像个暴君那样反复宣告:
“谁再站起来吃饭,我就打断谁的腿。”
我聪明的祖父知道孙广才的真正用意,父亲对弟弟的严
厉惩罚其实是为了恫吓祖父,我的祖父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端
坐在小椅子上,他夹菜时高高抬起手臂的艰难,使孙广才感
到心满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极其隐蔽的
方式对付他的儿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祸到我弟弟身
上,孙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孙光明。事实上也只有孙光明
对那张桌子的高度,与我祖父一样耿耿于怀。可我弟弟只是
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去注意这些,别的时候他只知道像一只野
兔子那样到处乱窜。我的祖父,长时间坐在角落里的孙有元,
就拥有足够的时间来盘算如何对付这些了。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
糊其词:
“桌子太高了。”
孙有元的反复念叨,使我的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
了祖父和桌子之间,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父和桌子看来看去。
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
开始动脑筋了。
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我
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
待孙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
那个年龄AEAE坏的欲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
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锯掉它。”
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
气,无疑这激励了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
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
蔑视使他生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
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
下,将桌子扛起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
告:
“我有很大的力气。”
孙有元仍然摇头,他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
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
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
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乎乎地走
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
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
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
手:
“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
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
匠问他:
“孙广才干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
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
“你说我能锯掉吗?”
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
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
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
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
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
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
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
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
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
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
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
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交。
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
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
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
哈腰。
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对祖父的惧怕,竟
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
日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
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
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
陷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
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
——
“我养了两条蛔虫。”
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才的
口粮里。
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
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
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看到
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
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
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
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呵,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
肉还可以吃。养着一个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
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
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我父亲生前
曾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
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
人时才会骂道:
“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
家中的艰难处境,他对我的回避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
他蹲在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长
时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
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
来收工的吆喝声,手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
巍地走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两个他不喜欢的人
呆在一起。
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在很
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
带来的。最初的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
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
底里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个人在一起,
大火就要来啦。”
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离开南
门。在那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
的祖父。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
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
去了竞争,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
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去时格外
骄傲。所以我在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
尘土飞扬。现在我回忆起了祖父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
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目光。孙有
元站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
时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
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
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
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从而将我过去的记
忆挤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
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
迅猛增加的同时,祖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
夺他的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
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样,对我的紧紧跟
踪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
中,这一次他住了两个多月。当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
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而且说话含糊不
清的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
去的。
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
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
分显得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最后烛光般的力气,
竟然去和那连日阴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阴雨的来到
使村里人忧心忡忡。稻田里的水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
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越弯越低,逐渐接
近无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
无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
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
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长
河,向我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
们相信马上就要讨饭了。
平日里上窜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
声了。可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更为耸人听闻,他
告诉我们说:
“到时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
上叩头念佛,乞求菩萨显灵,来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
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习惯
坐角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
伞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
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
油布伞,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向他们
发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萨扔出去,让雨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
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
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
雨中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阻止孙有
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
为祖父担忧。
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
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
的身体在雨中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
起手指着他儿子说: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
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
张西望,半晌才说:
“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
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
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
威,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
一律以反革命论处。
共产党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
菩萨的方式来乞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十多尊泥
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
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
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欣慰的
微笑告诉他们:
“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
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
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
为悲哀挤到了一气。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
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
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
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迫的模样,他张开
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
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
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
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
迷信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
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
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
那时谁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
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
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
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
消 失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
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
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
个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那个上午就
像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
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
命运。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
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
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
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
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说,水牛
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
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
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
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
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那个雨水飞扬的上
午,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
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
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
东西似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
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
“我的魂呵,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
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
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
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
在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
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裂开的嘴里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
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
我父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
么长时间地流泪。
我父亲从田里回来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
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
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
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
惊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
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
“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泣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
怕呵。”
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
喊叫了:
“儿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
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
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
自己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
可能设计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
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
雨过天晴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
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遇、和彻底诀别尘
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
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
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是让孙广才答应
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
“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信。”
祖父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
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现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
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经紧
密相连。对我来说,祖父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母
母合二为一了。
我弟弟对祖父即将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
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缝里窥视祖父。而且时时跑出
去向我哥哥报信:
“还没有死。”
他向孙光平解释:
“爷爷的肚皮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父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
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门以后,心怀不满地认为孙有
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父
仍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
听到了祖父嗡嗡的声音:
“我要死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父亲才真正重视祖父死的决心,当我父亲惊奇
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后,这两个冤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
交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床上,我从没有听到过父亲
如此温厚地和祖父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
相信父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形于色的孙广才毫不掩
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孙
有元准备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在屋里都能听到
他在远处的大嗓门:
“一个人不吃饭还能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孙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
来时,敏捷地撑起身体问他的儿子:
“棺材呢?”
这使我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
有元。他从房间里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
说:
“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
我父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
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
须重视祖父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午,我父亲手提两
根木条像个小偷似的走了进来,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达
命令,让他敲打木件。一惯大大咧咧的父亲突然贼头贼脑地
出现,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后他挺直了身体,推开祖父的
屋门,用孝子的声音说:
“爹,木匠请来了。”
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体露出了欣慰
的笑容。那时我游手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
光明将木条满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残杀。我弟弟是一个自
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
极为迅速地投入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
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这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职业,
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喘吁吁的呐喊声,在那
个上午的阳光里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
饭前他才回来,那时他两手空空。当我父亲追问他木条扔哪
去时,孙光明一脸的糊涂,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晌,那神态
仿佛是他从未碰过木条似的。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
喊叫:
“棺材。”
能使他灵魂得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白
无力的嗓音里,飘荡着饥渴的沙沙声。他生前最后的奢望,由
于我弟弟的马虎,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了。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父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
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已经不屑一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
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可以干点事。他将木
条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
“你也不能光吃不干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父以安慰的声响。
我处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
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以后的那些日子,尽
管祖父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
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
到我眼中时,我会感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父亲和家
庭的仇恨,正是在为祖父催死的敲打声里发展起来的。很久
以后,我仍然感到父亲在无意之中向我施加了残忍的刑罚。我
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
出现了惊奇与热闹。那些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
的老人,对我祖父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虔诚。孙有元对待
菩萨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想
法使我祖父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
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
已到,他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党无神论的教育,他
们对自己长辈的言论嗤之以鼻。就像孙广才训斥孙有元那样,
那些可爱的老人都被训斥成是年龄长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
糊涂。
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父敲打着单调的
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
职业。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我
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
无法脱身了。
屋外嘈杂的声响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重现了他年
轻时遭受国军子弹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在屋里
大声呼喊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父亲走进
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擞地坐在床上,向孙广才打听是不
是哪家失火了。
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准备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来他
越躺越有精神。尽管孙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东西了,我那
言语不多的母亲总还是盛一碗饭走进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
亡和现实的饥饿面前,曾经有过激烈的犹豫,不过最后还是
屈服于饥饿的力量。我母亲每次都会拿着一只空碗出来。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没有像他想
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一息。于是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
了信心。当我母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父房门,我祖父故伎重
演叫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亲,冲着我祖母
父喊叫:
“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死。”
我母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父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
人说:“你们听说过死人吃东西没有?”
事实上祖父并不像父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
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感受,他对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
时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进入一
劳永逸的境地。当我父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
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
在生命的末日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
为何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阳光里摇晃时,吹来的东
南风里飘浮着植物的气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闻到了,但我
祖父古怪的思维断定了自己迟迟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
关。
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父亲发泄过多
的怒气之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
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
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的谨慎模
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
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
一群麻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盘旋的那群麻雀。孙有
元要我父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魂吓走,
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体内。我祖父张开牙齿脱
落的嘴,嗡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父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
草人,你就别再折腾啦。”
村里的那些老人从牢骚满腹的孙广才那里得知这些时,
并不像我父亲认为的那样是孙有元在瞎折腾。我祖父认为灵
魂仍在附近飞翔,对他们来说是真实可信的。那个中午,那
时我不再敲打木条。我看到几个老人拿着两个稻草人走来了,
虔诚的神态在阳光下有着一种离奇的庄严。他们将一个稻草
人靠在我们门口的墙上,另一个放在孙有元的窗旁。正如后
来他们向孙广才解释的那样,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成全我祖父
顺利地升天。
我祖父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三天里孙有元的状况一落
千丈,当我父亲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
虫般细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
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他已丧失起码的胃口,我
母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父亲疑神疑鬼
地在那两个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日没有洗澡,后
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将尿流在了床上。那间堆放杂物的
房间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
下来,他连续两个上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
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父亲断言孙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
三天上午我父亲没有走入祖父的房间,他说是吃不消里面的
臭气。他要我母亲进屋去看看祖父怎么样了,自己坐在桌前
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说:
“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就象黄鼠狼一样,你
要捉它时它就放个臭屁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
爷要逃走啦,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我母亲从祖父屋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她的双手将围裙的
下摆捏成一团,对孙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亲像是被凳子发射出去似的,窜进了祖父的房间,过
了一会十分紧张地走出来,手舞足蹈地说:
“死啦,死啦。”
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
状态里走进走出。我粗心大意的父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
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孙广才扛着锄
头哭丧着脸满村去叫人,然后在祖母母的坟旁和几个乡亲为孙
有元挖起了长眠之坑。
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足的人,那几个乡亲挖完坟坑
准备回家时,我的父亲在他们身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
要帮到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父抬出来,
他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
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父亲点头哈腰地对他说:
“死人都这样。”
我的祖父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
身体抬了起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脱
了昏迷之后的孙有元向他们露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父突然出
现的笑容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在屋外听到了里面一片乱
七八糟的叫嚷声,随即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最为强
壮的王跃进吓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连声说: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母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这么做。”
我父亲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
到王跃进说:
“他娘的,还活着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入孙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儿
子以后,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勃然
大怒,他还没有从祖父屋里出来就叫骂起来:
“你死个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
娘的躺在床上。”
孙有元细水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
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确定了孙有元将会立
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漫长。最让我
们吃惊的是那个夏日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
棵榆树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父突然出现。
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的孙有元,竟然从床上下来,扶着
墙壁像个学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地走出来。这情景把我们都
看呆了。我祖父那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不安里,一直没
死的事实使他感到焦虑和忧心忡忡。他艰难地走到门槛旁,颤
巍巍地坐了下来。孙有元对我们的吃惊视而不见,他像是一
袋被遗忘的地瓜那样搁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嘟
哝:
“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亲走到他床边时,他
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孙广才。祖父当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
否则我父亲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他后来告诉我们,祖父那时
的眼神仿佛要把他顺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亲没有逃跑,
应该说是没法逃跑。孙广才的手已被他临终的父亲紧紧捏住。
我祖父的眼角滚出了两滴细小的泪水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
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
乱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要我母亲进去看看。比起父亲来,母
亲显得镇静多了。显然她走进去时略有迟疑,可她出来时是
一步一步走来的,她告诉我父亲:
“已经冰凉了。”
我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父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
只走来走去的鸡。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脸色悲伤起来,接着
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泪,随后他抹着眼泪哭起了。我听到他喃
喃自语:
“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
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父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
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
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那就是
一种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
蹒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
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
袱。要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阳光般的温暖和安慰。
祖父打败了父亲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内心不是这样,他
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己的不满。我离开南门的第
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父在家中的
糟糕处境越加明显。
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
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父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
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让我祖父
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
的祖父必须学会忍饥挨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
欲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那张
仿佛饱尝损失的脸,使我祖父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
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
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些
日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舌头,兢兢
业业地舔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
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
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母亲将那一小
碗饭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
可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
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
收拾起来。孙有元一付罪该万死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
呀。”
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
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
“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
依然执著地说:
“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
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
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
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
声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称是四面
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
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
子,心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
的。我一惯信心十足的父亲,在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
然嚎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
地向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母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
你他娘的就别叫啦。”
可是来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
中的家人骂道:
“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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