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活着(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2:57:39 2000), 转信

发信人: dddw (小河),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May 10 11:04:29 1998)

                              活着

                               三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
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
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
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
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
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
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
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
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
声,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
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
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
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
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
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
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
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
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
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
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了。”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
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龙
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
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
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沈先生一走,
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
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
我总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
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
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
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
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
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兄弟我又栽了。”龙二摸牌把沈先生
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
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
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
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
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
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
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你
跟我回去。”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
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
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
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
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
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
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
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
头说:“没有。”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
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
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
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
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
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
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
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
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
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
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
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
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抓
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
    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
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
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
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
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
一声:
    “七点。”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
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
以赊帐,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
还?”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
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
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
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
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
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我走到丈人米
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
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
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我就
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
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
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
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
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
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
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
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asi.bbs@smth.org]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464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