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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活着(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2:58:40 2000), 转信
发信人: dddw (小河),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May 10 11:10:15 1998)
活着
四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
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你是福贵吧?”我看着娘的
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
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
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
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
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
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我把家产输光啦。”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
劲看看我后说:
“你说什么?”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上梁不正下
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
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
,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
气地对我说:“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
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
,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
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
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
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
得听不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
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
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
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
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
对我娘说:“你出去吧。”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
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
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
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
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
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
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
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你去睡吧。”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
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
挑夫摆摆手说:“放下吧。”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
我喊的却是我爹:“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
说:“辛苦啦。”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
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
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
,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来啦,徐家少爷。”我把担子放
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福贵,就放
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
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
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
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
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
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
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
。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
声:
“少爷。”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一听这话我
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
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
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
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
,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
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
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
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债还清了?”我低着头说:“
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
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
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
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
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徐家
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
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
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
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我还以为会死
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
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
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不要这样叫。”我爹已不是
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
,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
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
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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