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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活着(五)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2:59:45 2000), 转信

发信人: dddw (小河),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May 10 11:11:29 1998)

                              活着

                               五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
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老爷你没事
吧?”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佃户俯下身去说:“老爷,我是王喜。”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
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随后我爹问他:“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没有,老爷。”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
上。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
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
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

    “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
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
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
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我爹死后,我像是
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
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爷爷掉下来了。”看到
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
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
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
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
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
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
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
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我娘陪着笑脸说:“你是说福贵吧?”“还会是谁。”我丈
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畜生,你过来。”我
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
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
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
汪地对他说:“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我
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我娘站在
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
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
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
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

    “给我往响里敲。”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
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
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凤霞,你过来。”凤霞走到我
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
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
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
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
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
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
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
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
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
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
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
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
。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
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
指,擦去眼泪,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
,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
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
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
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
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
、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
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
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家珍是你的女
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
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
,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
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
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
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等你娘回来了,
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
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
从没干过的体力活。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
快掉出来了。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
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
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我娘听了
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龙二成
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
。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
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
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
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
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
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
,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我说:“租五亩。”“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
:“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
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
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
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
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
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我娘听了这
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
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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