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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活着(十)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3:05:11 2000), 转信

发信人: dddw (小河),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May 10 11:18:44 1998)

                                 活着

                                  十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褪到大腿一面,露着两片小屁股,他
是在等我去揍他。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

    “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我要姐姐。”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着脑袋说:

    “不疼。”我又揍了一下,他还是说:

    “不疼。”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
,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总还小,过了一会,
他实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还以
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
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
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庆叫了我一声:“爹。”他说:
“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
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我把碗往桌上一
拍,他先哭了,哭着对我说:

    “爹,你别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
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
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
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
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
紧叫:“凤霞,快进来。”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
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
样。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
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
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
发。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
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
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
才稍稍有些放心。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
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
了个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
乖又安静,一动不动。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
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
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我说:“不行。”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
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
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
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
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
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
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
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
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
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
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
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
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
,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
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
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
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
,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
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
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
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
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
。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
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穿
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
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
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你再这样
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
,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
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
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有一次都下雪了,
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
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
不知道说什么。我说:“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你走吧。”有
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
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
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
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
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
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
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
都说:“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
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
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福贵,是你自己拿出
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
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
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
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
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
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
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
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
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
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
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
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
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
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
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
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
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
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
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
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
。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
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
送草去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村里食堂开
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
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
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
,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
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
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家珍说:“是福贵。”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
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
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
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
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
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
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
年轻人看看队长说:“队长,拉不动啦。”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
茅草本来就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原先我
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
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
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
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
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
,村里人听到他说:“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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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asi.bbs@smth.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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