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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活着(十七)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3:12:50 2000), 转信

发信人: dddw (小河),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May 10 12:56:21 1998)


                               活着

                               十七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
,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
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
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
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
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
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
,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
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
,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
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
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这时候福贵扶
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
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
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
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
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
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
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
柴禾似的。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
说:“怕是不行了。”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
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
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
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
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
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
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
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
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
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那天晚
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
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
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
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
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
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
,给家珍做坟。”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
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
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
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
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
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
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
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
,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
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
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凤霞心里根本就
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
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
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
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
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
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
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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