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活着(二十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3:22:29 2000), 转信

发信人: dddw (小河),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May 10 13:06:19 1998)


                             活着

                            二十六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
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
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
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
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
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
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
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那时候天黑了,街
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
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爹,我走不动了。”我让他把凤霞给我,
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
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
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
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
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
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
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
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
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
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
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
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
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
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
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
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
他嘴里叫着:

    “娘,娘……”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
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
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付
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
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
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
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
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
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
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
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爹
,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
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
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
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
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
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
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福
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
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
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
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
,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
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
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
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
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
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
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
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
,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
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
,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
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
我的胳膊上。“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
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
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
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
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
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asi.bbs@smth.org]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25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