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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tidote (牛黄解毒丸),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檞寄生(37)-over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2月06日17:31:23 星期四), 转信
送走秀枝学姐後,柏森更安静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几瓶啤酒,
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们敲了1013室的门,表明了来意,里面的学弟一脸惊讶。
摸摸以前睡过的床缘和念书时的书桌後,我们便上了顶楼。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来,像以前练习土风舞时的情景。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柏森说。
『你喝了酒之後,就会有很多星星了。』我笑著说。
「菜虫,我决定到美国念博士了。」柏森看著夜空,突然开口说。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谢谢。」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虫,你还记不记得拿到橄榄球冠军的那晚,我问你,我是不是天生
的英雄人物这件事。」
『我当然记得。事实上你问过好多次了。』
「那时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後绝对是一号人物。」
柏森叹了一口气,「菜虫,真的谢谢你。」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谢我干嘛。』
「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一直很想要出人头地。」柏森又转头向夜空∶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强些。」
柏森加强了语气∶「我一定,一定得出人头地。」
我没答话,只是陪著柏森望著夜空,仔细聆听。
柏森想与众不同,我却想和大家一样,我们有著不同的情结。
因为认识明菁,所以我比较幸运,可以摆脱情结。
而柏森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无止境地,不断往上爬。
突然从空中坠落,柏森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柏森,出去飞吧。你一定会比别人飞得更高。』我叹口气说。
「呼……」过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长气,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虫,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吗?」
『方荃。』
「为什么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疯了吧。』
「你为什么说自己疯了?」
『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荃啊。』
「菜虫啊,念工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证明过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
你竟连爱情也想证明?你难道忘了以前的辩论比赛?」
『嗯?』
「我们以前不是辩论过,“谈恋爱会不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
『对啊。』
「你答辩时,不是说过∶“如果白与黑之间,大家都选白,只有一个人
选黑。只能说他不正常,不能说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与少的区别,
没有对与错,更与理不理性无关”?」
没错啊,我为什么一直想证明我喜欢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里知道,我喜欢荃,就够了啊。
很多东西需要证明的理由,不是因为被相信,而是因为被怀疑。
对於喜欢荃这件事而言,我始终不怀疑,又何必非得证明它是对的呢?
就像我内心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出来,却不必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去证明。
我终於恍然大悟。
我决定不再犹豫。
只是对我而言,告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爱她,
会比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说爱她,还要困难得多。
所以我还需要最後的一点勇气。
柏森要离开台湾那天,我陪他到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後,他突然问我∶
「菜虫,请你告诉我。你技师考落榜那晚,我们一起吃火锅时,你说∶
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认真,似乎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疑惑。
『火锅的汤里什么东西都有,象徵著财富权势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
应该像火锅的肉片一样,绝对不能在锅里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
过犹不及的道理。』
「菜虫。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绩,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後一次为了比赛或成绩写文章。
「同被天涯炒鱿鱼,相逢何必互相夸。」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说得没错,声音是会骗人的。
即使柏森的声音是快乐的,我还是能看出柏森的郁闷与悲伤。
『柏森,你还有没有东西忘了带?』
「有。我把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留在台湾。」
『啊?什么东西?』我非常紧张。
柏森放下右手提著的旅行袋,凝视著我,并没有回答。
然後缓缓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说∶
「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湾了。」
像刚离开枪膛的子弹,我的右手迅速地紧握住柏森的手。
我们互握住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颤抖著。
认识柏森这么久,我只和他握过两次手,第一次见面和现在的别离。
都是同样温暖丰厚的手掌。
大学生活的飞扬跋扈,研究生时代的焚膏继晷,工作後的郁闷挫折,
这九年来,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长。
以後的日子,我们大概很难再见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会由朋友转换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於是激动地抱住柏森。
该死的眼泪就这样流啊流的,像从地底下涌出的泉水,源源不绝。
我27岁了,又是个男人,不能这样软弱的。
可是我总觉得在很多地方我还是像个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断地呵护。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 寄生,离开了你,我该如何生存?
「菜虫,我写句话给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几下眼睛,蹲下身,从旅行袋里拿出纸笔。
「来,背部借我。」
我转过身,柏森把纸放在我背上, 地写著。
「好了。」柏森将纸条对折两次,塞进我衬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红著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森走後,我把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写著∶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 莎士比亚
第四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给了我最後的一点养分 - 勇气。
流行歌手梁静茹唱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面对高粱绍兴。」
原来有些话我必须要鼓起勇气说。
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後,我从桃园坐车,单独回台南。
那个发型像木村拓哉的学弟在或不在,对我都没意义。
我只觉得空虚。
我好像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无法著地。
当我试著固定住身子,不想继续在空气中游泳时,
门铃声突然响起,明菁来了。
「吃过饭了没?」明菁问我。
『还没。』我摇摇头。
「你先坐著看电视,我下碗面给你吃。」
『姑姑,我……』
「先别说话,吃饱後再说,好吗?」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
打开电磁炉开关,烧水,水开了,下面条。
拿出碗筷,洗碗,碗内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双手来回搓动两根筷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乾布,先擦乾碗筷,再擦乾双手。
面熟了,明菁捞起一根面条试吃,好像烫了手,轻轻叫了一声。
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吹气,再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触到我的视线,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明菁从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张报纸,对折了三次,垫在桌子上。
跑回厨房,从锅里捞起面,放入碗中。
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汤,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匀地淋在碗里。
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圆滚滚的肚子,双手端起碗。
「小心,很烫哦。」
明菁将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报纸上。
「啊,忘了拿汤匙。」
再跑回厨房,选了根汤匙,洗乾净,弄乾。
明菁将汤匙放入碗里,笑了笑,「快趁热吃吧。」
『你呢?』
「我不饿,待会再吃。」
明菁卷起袖子,拿面纸擦擦额头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认识你六年半以来,现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著我吃面。
我永远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文字来形容味道。
我在吃面时,心里想著,我以後要多看点书,多用点心思,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那碗面的味道,用文字表达。
「好吃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明菁又笑了。
「过儿,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吃完面,明菁问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点。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叹了一口气。
『姑姑……』
「过儿,你放心。姑姑不会走的,姑姑会一直陪著你。」
『姑姑,我只剩下你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说∶「别老把自己说成是 寄生。」
明菁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当初我们六个人在一起时,是多么热闹。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
『你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待在台南九年了。」
『嗯。』
「我们人生中最闪亮灿烂的日子,都在这里了。」
『嗯。』
明菁转头看著我,低声吟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我转头看著坐在我左手边的明菁,我这辈子最温暖的太阳。
当初和明菁坐车到清境农场时,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边。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车的感觉,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前。
「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和一个妹妹。中学时代念的是女校,
上大学後,才开始接触男孩子。」明菁笑了笑∶
「所以我对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安和陌生。」
明菁拿出面纸递给我,让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欢文学,所以选择念中文系。高中时,我写下了这首诗,那时
心想,如果以後有人猜出来,很可能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明菁又吐了吐舌头∶「这应该是我武侠小说看太多的後遗症。」
『你这样想很危险,因为这首诗并不难猜。』
「嗯。幸好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人。」
『幸好……吗?』
「过儿,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你後,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你,
该关心你,久了以後,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明菁拨了拨头发,露出了右边蹙紧的眉,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孙樱和秀枝学姐经常说,你心地很好,只可惜个性软了点,丝毫不像
敢爱敢恨的杨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不像清丽脱俗的
小龙女呀。」
『姑姑,你很美的。』
「谢谢。也许杨过和小龙女到了20世纪末,就该像我们这样。」
明菁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觉。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两步,回头问∶
「过儿,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姑姑,你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丰厚的土壤,因为你的养分,我才能够
不断开花结果。我从不敢想像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你的话,
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然後呢?」
『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
「过儿,那你喜欢我吗?」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伞。
「你要下决心。」子尧兄说。
「你别吃著梨子,又霸著苹果不放。」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柏森也藉著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著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著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後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著说∶
『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後,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著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著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後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
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
「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 寄生。如果我也是
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乾枯了。」
明菁的右手紧紧抓著胸前的衣服,低下头∶
「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
『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後却苦了自己。」
「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著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
过儿,你以後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 的理由。你要
做你自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
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後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终於忍不住,哭出声音∶
「一定要快乐一点。」
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後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於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
就是被一枝 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 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著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 寄生箭吧。
两天後,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著天上,而是朝著荃。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
就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现在的我,终於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後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
「当寄主植物枯萎时, 寄生也会跟著枯萎。」
「 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 寄生具黏性的种子,
便黏在鸟喙上。随著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
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乾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 寄生,
乾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著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
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 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 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於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徵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啊。』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 。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徵完第九个工作後,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著躲著,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
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於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
「不然,你为什么哭呢?」
『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帐,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後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著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後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徵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後,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徵的。』
「还应什么徵!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
『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後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
学长搭著我的肩∶
「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
『学长……』
「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著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後,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菸了,因为抽菸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菸」,而是「不再需要菸」。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支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支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嘛?」
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後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
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馀三指握住杯身…凝视著汤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
然後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於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後……
然後就没有然後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後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著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
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後,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 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於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义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 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後,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乾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 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 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於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
仰起头,高举双手,学著 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著的人,也确定爱著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
『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呐喊著。
那晚还下著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後,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著,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於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
“太阳从东边出来”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对明菁的亏欠。
以及我对荃的思念。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没回家过年,还自愿在春节期间到公司值班。
「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有同事这么说。
看来,我又回复被视为奇怪的人的日子。
无所谓,只要荃和明菁不认为我奇怪,就够了。
然後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写在菸上的字。
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著荃。
於是我做了一件,我觉得是疯狂的事。
我从明菁的泪水所建造的牢笼中,逃狱了。
我原以为,我必须在这座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即使将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让自己处於受惩罚的状态,
我还是对不起你。
可是,明菁,请你原谅我。
我爱荃。
因为喜欢可以有很多种,喜欢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像喜马拉雅山那样地高。
也可以喜欢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高。
但爱只有一个,也没有高低。
我爱荃。
荃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在菸上写字呢?
这应该是一种激烈的思念动作,可是为什么字迹却如此清晰呢?
明菁的字,虽然漂亮,但对女孩子而言,略显阳刚。
如果让明菁在菸上写字,菸应该会散掉吧?
而荃的字,笔画中之点、挑、捺、撇、钩,总是尖锐,毫不圆滑。
像是雕刻。
也只有荃和缓的动作,才能在菸上,刻下这么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後没几天吧。
那时荃来找我,我只记得她握住手提袋的双手,突然松开。
手提袋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荃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然後她用右手食指,醮著眼泪,
在我眉间搓揉著。
她应该是试著弄淡我的颜色吧。
可惜我的颜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後就会稀释变淡。
「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荃第二次用了惊叹号的语气。
荃,我的心也好痛,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打开车门,车外的景色好熟悉。
车内响起广播声,台南快到了。
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菸上的字。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这句话说得没错。
不管以前我做对或做错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你现在,在台南?高雄?还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已读过的九根菸,连同第十根菸,
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菸盒。
反转菸盒,在菸盒背面印著「行政院卫生署警告∶吸菸有害健康」旁,
荃竟然又写了几行字∶
该说的,都说完了
说不完的,还是思念
如果要你戒菸,就像要我戒掉对你的思念
那么,你抽吧
亲爱的荃啊,我早就不抽菸了。
虽然你在第一根菸上写著∶「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可是这些字永远都不会变成灰烬,而你,也会永远在我胸口。
因为你不是刻在菸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啊。
我想念荃的喘息。
我想念荃的细微动作。
我想念荃的茶褐色双眼。
我想念荃说话语气的旋律。
我想念荃红著鼻子的哭泣。
我想念荃嘴角扬起时的上弦月。
我想念荃在西子湾夕阳下的等待。
我只是不断地放肆地毫无理由地用力地想念著荃。
『荃,我快到了。可以再多等我一会吗?』
jht. 完稿于南下的莒光号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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