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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不喝孟婆汤(1~9) 西岭雪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Wed Feb 2 19:26:12 2005)
一 带着记忆出生
苏慕自出生起便带着奇怪的记忆。
刚满十一个月,他已经会开口说话,可是不肯叫“爸爸”“妈妈”,却说:“我家
不在这里,你们送我回家呀。”又指着来来往往的车子说,“都是四个轮子,可是怎么
没看见马呢?”
便有人逗他:“你家在哪儿呀?你什么时候坐过马车?”
小苏慕答:“我家在朝歌,我有几十辆马车。”
便有好事的长辈查了典籍,说:“朝歌原在洛阳附近,离西安不远,不过,那已经
是千百年前的称呼了。”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真正令他父亲苏浩瞠目的是在他六岁时,第一次带他进赌场
,他抓起骰盅,很不屑地说:“骰子,是赌术里最低级的一种。”然后随手掷出个六点
;接着站在玩扑克的赌桌旁,诧异:“扑克?我们那时候没有这玩意儿。”
苏浩在那一刻彻底相信了八仙庵道士的话——苏慕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是个再生人
。道士还说,苏慕的八字奇特,是孤宫入命的人,克父克母,一生运气极差,一万个人
里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倒霉的。现世的父母无福消受这样的异子,最好的办法是把他送
走,送得越远越好。
但是苏慕的母亲舍不得,觉得这个宝贝儿子又聪明又漂亮,除了言行特别点外也并
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不肯将他送人。
然而从那一年起,苏浩的生意开始一路走下坡,几乎投资什么赔什么,在股票和期
货市场上又各损失了一大笔,急火攻心,渐渐不治。临死前握着太太的手叮嘱:“这个
儿子,我们养不起,还是把他送走吧,不然,只怕于你不好。”
陈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叫着:“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克就让他克吧,
真把我克死了,我早早下去陪你。”仍是不肯让儿子离开自己。
那年苏慕已满十八岁,听着父母的话,只觉刺心地疼。料理过父亲的丧事后,便悄
悄办妥了出国读书的一切手续,独自去了加拿大。
因为签证在邮局里耽误了两天,他去报到的时候,迟到了,只得等下学期才能入校
。他已经没胆让母亲再寄钱来,于是四处打黑工,吃尽苦头,东躲西藏地过了半年。入
学后,几乎成了规律了,每到考试的时候必然出点小意外,一直读了六年,始终不能毕
业。
而且,他开始做梦,频频在梦中看见同一个女人,穿白衣,赤足,长发,梳着古装
的髻,有时双髻,有时单髻,插着凤钗,金步摇,踏着一种很奇怪的步子,忽进忽退。
是背影,纤腰一挪,在飞絮漫天间踽踽独行,走路似舞蹈,永远不肯回头。
每次苏慕梦到她都很想流泪,说不出的感伤。与生俱来的背运使他不可能成为一个
多愁善感的人,可是那凄迷的梦境令他困惑,他很想看清女子的长相,希望她回头。
念了六年的书,便梦了这女孩六年。
然后,他接到母亲再婚的请柬,继父姓董,是一位离休老教授。苏慕很替母亲能够
开始第二春而高兴,到了这时候,他念书已经念得厌透,于是干脆效仿留学祖宗方鸿渐
,买了张假证书,权充学成归来,和母亲的婚礼共演了一出双喜临门。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6 17:38:00
自双脚踏上西安,那白衣的女子便飞走了,再没梦见过。
苏慕的运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衰下去。
一个风华正茂的外国留学生,在西安找份工作其实是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尤其
苏慕的文凭又经不起推敲,自知万事俱备独欠运气,便也不敢问津高薪优职,蹉跎了半
年,才靠着继父的关系在一家小型服装厂谋了个推销经理的职位,真也算大材小用了。
因为居无定所,他没机会交到什么朋友,但是和同事的关系相处得也还好。闲时一
起打打麻将或者扑克,是辛苦生涯里最简略的一点清欢。
按说一个擅赌的人总应该有几分运气,然而苏慕的运气仅止于他在搓麻将的时候和
几把“屁糊”,或者玩“红桃4”时偶尔“单挑”成功,赌额限于十元钱以内,超过十块
准输。赌运与技巧无关。
逢节假日会拎了水果熟食去探访母亲。
苏太太现在已经是董太太,大概是因为丈夫比自己大了十岁的缘故,改嫁以后,她
开始发福,而且变得罗嗦:“慕啊,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经打算?什么时候带
女朋友来给我看看?你们也好了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想过结婚啊?”
苏慕搪塞:“妈急什么?等我运气好转了,自然会结婚。”
他想起那梦中的白衣女子,好久没有再梦见她,可是仍然很清楚地记得她走路的姿
势,还有那插发的金步摇,是如何优美地晃动。拖延着迟迟不结婚,是否潜意识里是在
等待梦境成真呢?那女子一直都没有回头,但是她走在霰雪飞絮间的背影,是如此婉约
动人。
母亲又说:“你有没有给女朋友看过八字呀?人家说找到个合八字的好对象,说不
定可以转运的。”
董教授在一旁接口说:“婚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赌。而合八字,算卦
这些,便是通往‘赢’的捷径,是一种赌技。”
董教授的专业很冷门,是研究中国博彩学的,苏慕和他很谈得来。
有时候两个人慢慢地啜着不伤身的黄酒,可以从秦汉以前的弈棋,赛马,意钱,三
国两晋南北朝的象戏,握槊,弹棋,隋唐五代的双陆,叶戏,击球,宋辽金元时期的打
马,除红,斗蟋蟀,明代的骨牌,马吊,一直谈到清代的花会,山票,押宝,麻将,轮
盘,扑克……
苏慕若有所思:“原来扑克是从清代就开始了的。”
董教授说:“跑马,轮盘,扑克都是舶来品,是鸦片战争后才传入国内的洋玩意儿
,在民国时期达到高潮,上海四川广东等地都有很大的赌场,规模之大,品种之全,堪
比今天的赌城澳门。当时传进来的‘洋赌’中的很多内容,诸如跑马,彩票,有奖储蓄
,吃角子老虎,直到现在也还很盛行……”
母亲借着送水果进来打断两人谈话:“阿慕,你运气这么不好,就不要老是惦记着
赌,没听说十赌九输吗?你爸爸当年要不是赌期货股票,也不至于……”
由此苏慕知道妈妈对他克死父亲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从此极少登门拜访董教授夫妇
。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6 17:39:00
有时候躺下来,慢慢地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种种惊险,苏慕会觉得整个成长过
程好比唐僧取经,大难小劫不断,步步是陷阱。
按说这样一个人,早该死一百八十回了,可是偏偏他又死不了,每次遇难,总能逢
凶化吉,九死一生。有一次乘飞机去大连,整机的人都跌到海里淹死了,他却幸运地抓
住了一只不知谁丢在那里的太平圈,一直坚持到救生员来到——这点也很像唐僧,暗中
有观音姐姐庇佑,只遇难,不会死。
只是不知道,何时可以修成正果。
所有人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苏慕等呀等,等得脖子都长了,后福却一
直没有来到,估计要学姜太公,到八十岁的时候才会称王拜相吧,那也真是够后的了。
苏慕于是对女朋友小荷说,你别瞧不起我,你等着,八十岁以前我一定会有财运的。
小荷反唇相讥,那就等你80岁的时候再来重新追求我吧。说完转身便走,没忘了把
他们仅有的共同财产——那只荷兰种的斑点犬带走。也是,那只狗,当初还是苏慕用三
分之二工资买下来的呢,是他最贵的财产了。
苏慕有点舍不得那只狗,从两个月养到两岁大,总有一点感情的吧?可是他又觉得
,狗跟着小荷,总比跟着自己好,自己这么霉的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小狗给克死呢
?
苏慕很穷,又很衰,不过小荷最终决定离开他,倒还不光是为了这两点——要是为
了这个原因,早两年前他们认识五分钟后她就该掉转身走了。
——那是他们经人介绍的第一次约会,苏慕不仅迟到了半小时,而且因为半路摔跤
还弄得一身脏,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解释,刚才在街上遇到小偷,他是为了追小偷才弄成
这样的。小荷问他:“那追到了吗?”阿慕说:“本来是已经追到了的,可是到了跟前
,我没留神脚底下有个坑,忽然摔了一跤,就把小偷给追丢了,自己也弄成这样子。”
结果,那天从吃饭到逛公园包括买矿泉水的钱都是小荷付的,临分手时还借给苏慕两块
钱硬币坐公交车回家。
所以,小荷这样的女朋友已经算得上是很贤惠而且大度的了。然而这样的人最终也
不能忍受苏慕,实在是因为他太衰太无能了,而且这样无能的一个人,居然还用情不专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小荷再也不能忍受,终于决定割袍断交,携狗出走。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兴城广场,当时苏慕和小荷好好地走在街上,抬头间,忽然
看到一位小姐正冉冉地从车上走下来,就像被雷击了一样,苏慕蓦地呆住了,小荷叫他
也听不见,痴痴地跟在那小姐身后,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也停,月亮都没有他听话
。
其实那小姐的眉眼也说不上有多么精致,分开来看,她的五官都还平常,只说得上
端庄秀气罢了,可是组合在一起,就变成国色天香,有一种高贵的气度,有一种脱俗的
风韵。
仿佛有暗香袭来,苏慕生平第一次因为美色而忘了自己。
连自己都忘了,更不要说未婚妻小荷。
小荷真是想不生气都难,甩下他转身就走。他也不知道追,还提线木偶似地跟在那
小姐身后亦步亦趋,直到人家上了车,车子不见影儿了才回家,还神思恍惚的,跟中了
邪一样。
当晚,小荷同阿慕进行了自同居以来最认真的一次谈话,问他:“你到底有没有真
正爱过我?”
阿慕茫然地看着小荷,半晌没有答案。
小荷叹息,当时便想过是不是应该分手了,然而想到他们两年间的感情,又觉割舍
不下。为了一个从天而降乘风而去八杆子打不到的陌生人,至于要闹到分手那么严重吗
?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没必要为了捕风捉影的干醋让自己烦恼。
她决定再给阿慕一次机会。
可是前天,两人去看楼的时候,竟然冤魂不散地,又和那小姐遇上了,而且还不费
吹灰之力地弄清了她的身份——看不出她年纪轻轻的,竟然是那家冰蝉房地产公司的总
经理,叫雪冰蝉,公司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再次面对苏慕灵魂出窍般的痴迷表情,小荷深感绝望,不禁有种在劫难逃的感慨,
一切,都是注定的吧?
房子自然是没有买。
小荷终于正式提出分手。而苏慕,竟然毫不挽留,还神经兮兮地长吁短叹,念了句
不知是诗是词的东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惘然你个头!”小荷再也忍不住,拎起行李叫上斑点就走了,没忘记把门重重地
摔了一声,踢了两脚,嘴里还骂着:“王八蛋,饿死你算了!”
苏慕真的很饿,但是当然不至于饿死。他在屋子里呆呆地坐到天黑,饿得肚子咕咕
叫了,也就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出了家门,一径往街角的面馆走去。
对于小荷的走,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惋惜还是释然,同居两年,七百多个日子,他们
之间的感情早就混淆了,偶尔的缠绵温存,到底是因为习惯呢还是兴奋,或者干脆,是
生理周期?
就像这辣子拌面,陕西人从小吃到大,吃成了习惯,能说得清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
习惯吗?
小荷问他有没有真正爱过的时候,他自己也在问自己,可是他真的不知道答案。两
个人走在一起两年,既然已经有过结婚的打算,自然是动了真情的。可是内心深处,他
早就有些厌倦了。厌倦小荷的没完没了的抱怨,惦记一件明明买不起的名牌服装时啧啧
咋舌的面相,搬弄办公室是非时酸溜溜的笑,甚至包括她在床上永恒不变的姿态以及假
装兴奋的叫声……但是这一切,他都从来没有跟小荷说过,甚至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过
。
本来嘛,像他这样一个人,贫穷,失败,孤单,又倒霉,吃饭能吃出砂子,买衣服
买到长短袖儿,在家里走来走去都会平白绊一脚,喝口凉水都得剔牙的,只要有个女人
肯跟自己过,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的确打算要和小荷过一辈子的,只要她不提出分手,他便绝对不会提出,而且,
作为一个男人,他一定会尽自己的能力好好照顾她一生;然而,当小荷决定斩断两年的
情缘离开他,他却也并不觉得多么遗憾,反而有些如释负重似,并且庆幸好在没有带她
回去见母亲,免得一场解释,真是有先见之明。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薄情的人。
只有真正薄情的人,才会在两个小时内就忘记两年里积累起来的感情。
但是另一面,他不过只见了雪冰蝉两分钟,却为什么整整两个星期都念念不忘呢?
是“艳遇”?亦或“遭遇”?
遇到雪冰蝉,让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是多么地不同,意识到即
使是他这样一个又衰又麻木的男人,也会为了一面之缘的美女而心动,甚至甘愿改变自
己生命的轨迹。
他不明白雪冰蝉为什么会给自己那样大的震撼。
当然,她美丽,眉目清朗,端庄飘逸,就像从时装杂志封面上吹口气走下来的,并
且,神情举止间有一种高贵的气度。但是,他苏慕好歹也算得上学贯中西,平生见的美
女不在少数,何况,那女子美则美矣,也没到天姿国色的份儿上,终究是红尘中一个普
通的漂亮女人罢了,又不是真的天仙,何以让他这样丢了魂儿似的?
也许,是因为她举止的优雅,穿着的得体?苏慕是做服装推销的,对别人的着装品
味十分挑剔,这也是他对小荷最不满的一点,天天乱穿衣,还自以为是地要命,死不肯
听取别人的意见,哪像雪冰蝉,简单大方的一袭白色套装,穿在她身上就跟长在她身上
似的,看着那么顺眼,舒适,风度翩翩。
苏慕给自己找到理由了,是的,一定是因为自己平时跟模特儿们接触得多了,忽然
遇到一个不是模特儿出身却穿衣举止比职业模特更有品味的人就特别感到吸引,一定是
这样。
但是,姑且不问原因是什么吧。如今苏慕最关心的,是怎么能再见雪冰蝉一面?他
迫不及待地想见她,自从见了她,一颗心就彷徨不安,非要等再见的时候才能踏实起来
。
他决定再去一次
二 蛇人竹叶青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
忘记一个只见过两次的人,很难吗?
苏慕又开始做梦了。
不再是霰雪凄迷,不再是飞絮满天,这次的梦境比以往所有都清晰。
看得出是个大户人家的花园,园门做月洞型,写着“苏园”字样。
兰花开成深紫色,那白衣的女子在兰花丛中穿行,仍然是背影,但那是个多么美好
的背影,纤腰一挪,弱不胜衣。她手里提着只小巧而翠叶纷披的柳条篮子,一路走便一
路采。她的手不需要辨认选择,但是拾到篮中的花总是园中最艳最饱满的。
她就这样慢慢地装满了她的花篮,东一下西一下,花茎有长有短,似乎不需要插到
瓶中已经可以很清楚地认定它们将会组成一幅怎样的画面。
阳光在她披散的头发上镀了一道光环,织锦的长裙上落满了蝴蝶,当她走动,那些
蝴蝶就飞起来,不知道是她的脚步还是花的露水给了绣蝴蝶新的生命。
然后,她回过头来。
那女子,那白衣的女子,那永远背向而行的梦中女子终于回过头来,冰清玉洁的一
张脸,是雪冰蝉。
苏慕从梦中惊醒过来,莫名地又觉得了那种熟悉的心痛。
雪冰蝉,怎么会?他整整梦了六年,猜了六年的梦女郎,竟然会是只有两面之缘的
雪冰蝉。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巧合,还是缘订三生天意叵测的暗示?
他买了一束玫瑰,决定自己去找答案。一路想,和小荷恋爱两年,还不曾给她送过
玫瑰花呢,若被她知道自己买花给陌生人,更不知要多么生气。
直奔了冰蝉大厦A座总经理办公室,秘书拦在门口不给进去,说:“花我可以代转,
不过不保证雪经理会收下。请你留下卡片,如果经理愿意见你,我会通知你。”
对待送花人的口吻好比打发应聘考生,显见是每天应付上门送花者经惯了的。
苏慕没想过会吃这样的软钉子,有些下不了台,只得讪讪放了花束出来。
没有留下卡片。
留也是白留,雪冰蝉才不会给一个陌生人回电话。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7 10:30:00
在楼下广场拐角,苏慕看到一个女艺人在表演,刚入五月,可是那女子已经穿着极
鲜艳而暴露的紧身热裙,在跳肚皮舞。
印度乐缠绵中带着凄厉,女人头发短得贴头皮,脖颈间缠着一条巨蛇,蛇头咝咝地
吐着信子,惊得围观者不时发出尖叫,而那条蛇和它的主人一样,仿佛以众人的惊惶为
营养,兴致更加高亢,扭动也更加妖娆。
不同面额的钞票纷纷投进女蛇人脚下的竹篓里,对于养尊处优的城市人,这样新鲜
的刺激是不易见的。
女蛇人结束了舞蹈,自背囊中取出一条小蛇来,望空一抛,巨蛇忽然蹿起,张开血
口准确地在半空中衔住,吞下,蛇七寸处蓦然鼓起,迅速滑下。观众嘘声大作。那蛇昂
然得意,对着蛇人频频致意,仿佛敬礼。
苏慕忽然感到胃部一阵不适,心里想要离开,脚下却偏偏迟疑。若有意若无意,女
人在表演的当儿,不时向他瞥上一眼,竟是似曾相识。
终于,蛇人收了蛇,向苏慕走来。
又是一阵心悸的不适感传遍全身,犹如触电。苏慕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及时走开
,这会儿便是想走也不好意思了。
女人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蓝与绿相间的颜色,好像波斯后裔。肚皮上纹着条色彩斑
斓的小蛇,半盘半曲,随着她的走动做出各种妖媚状,极尽诱惑之能事。
苏慕觉得心跳加快,搭讪着先开口:“这是什么蛇?”
“竹叶青。”
“小姐贵姓?”
“竹叶青。”
她叫竹叶青。
竹叶青是个好名字。
竹叶青是一种酒的名字,很烈的酒。
竹叶青是一种蛇的名字,很毒的蛇。
竹叶青是一个人的名字,很美的人。
女人。
像酒一样烈,像蛇一样毒的美丽女人。
叫竹叶青的女人肯定是很不一般的,她有两样绝技:第一是养蛇,第二是炼药。
而于这两样上更加绝的,是她懂得看人。
她两只蓝绿相间的眼睛,仿佛具有穿透力,可以轻易地看透人的心,透过人的表面
看清他的本质。
有个传说:
蛮荒时代,野兽成群,和睦共处。然而有一天,上帝造了人出来,成为万物之灵。
兽们不高兴了,齐齐来找上帝理论,说:众生原本平等,凭什么人比我们高贵?我们也
要做人。上帝被缠得无法,只好允诺:等到灯头朝下,水往上流,你们便都可以做人了
。千年百代过去,世上发明了电,发明了灯头朝下的电灯,发明了使水往高处流的发电
机,于是群兽也就都变了人。
然而竹叶青似乎有那种能力——可以透过表面看清那个人的本质到底是一种什么野
兽。
她告诉苏慕:你是个冷血的人。你很无情,却有一颗易感的心。那颗心本来不属于
你。它由一滴眼泪生成。
苏慕一句也不要听她。
他怀疑她不具有正常人的思维,或者,是中国话意思表达不清。
什么叫虽无情却易感,什么叫他的心不属于他,什么叫一滴眼泪变了心?
但是竹叶青说:你会再来找我的。想找我的时候,放出这条蛇。
她送他一根碧绿细长的竹筒。不用说,那筒里自然是蛇。
苏慕越发不安,却不知为什么,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握着那根竹筒一路走回家,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同时他想着竹叶青,始终觉得熟
悉,他和她是认识的,在什么时候呢?在加拿大?或者去加拿大之前?好像还要早,那
么是小时候?然而他不记得有过这样蓝绿眼睛的混血儿邻居。
那天晚上,苏慕又一次梦到雪冰蝉。
深闺独坐,夜幕四合。她在灯下慢慢地擦一柄剑,用一方雪白的蚕丝帕子,轻轻地
轻轻地擦拭剑的鞘,剑的柄,剑的身,剑的刃——忽然,她的手指被剑刃割了一下,有
血滴下来,迅速染红雪白的帕子。
雪冰蝉痛楚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
梦在这个时候醒了。
阿慕心头恍惚,隐隐作痛,同时想起竹叶青的话:你是一个无情的人,却有一颗易
感的心。那颗心本来不属于你。它由一滴眼泪生成。
此刻,那颗由眼泪生成的心仿佛跃跃欲试,一张口就可以吐出来似的。
苏慕匆匆换了衣裳出门。
今天在展览馆有个小型服装贸易洽谈会,他是厂方代表。可是一路塞车,到南门时
更是水泄不通,干脆下车步行。听到路人议论才知道,好像是某大厦有人跳楼,造成交
通堵塞。
世上那么多人,本来谁死都不与阿慕相关,可是这个人死的地方不好,阻了要道,
碍了交通,耽误了阿慕去展览馆开会。
本来对这次洽谈已经做足功课胜券在握的,可是因为迟到了半小时才进场,第一时
间已经给对方留下不良印象,让竞争对手钻了空子。
谈判不成功是小事,对公司形象造成恶劣影响却令厂领导大发雷霆,不消分说,当
即下了开除令。
阿慕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沮丧得只想也去跳楼。
失业或许不是自杀的好理由,但是一个衰得无可救药的人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可是他实在怀疑,即使自己有勇气从十八层楼顶一跃而下,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痛痛
快快死了?
难保不摔个半身残废,却独独剩一口气咽不下去。
人家说好死不如赖活,他可是赖活容易好死难。
倒不知有什么办法是必死无疑,确保成功的?
买凶?要是杀手拿了钱跑了,又或者手脚不利落怎么办?
上吊?去哪里吊呢?虽然满街都是树,总不成吊死在热闹的马路边吧?公园里的树
荫下可都是给情侣们留着的,越是看似僻静的场所越是一对对的蜂狂蝶乱;
撞车?这是最不保险的,死个十足十还是半死不活全不由自己控制;
服毒?可哪里来的毒药呢?
苏慕想起蛇人竹叶青给的那只竹筒来,不知道筒里是不是一条毒蛇,如果是,咬自
己一口就可以送自己归天,倒是个干净省心的办法。
想着,已经取出竹筒来,随手拧开筒盖。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道白光闪过,筒里
已经空了。刚才是不是有一条蛇蹿出来,在自己眼皮底下游走?阿慕完全没有看清楚。
瘟疫飞出了潘多拉的匣子,潘多拉知道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7 10:32:00
黄昏的时候有人敲门。
阿慕以为是小荷。租房子这么久,只有两个人进过这屋子,一个是小荷,另一个是
房东。这两个人现在阿慕都不想见,不愿小荷看到他比和她在一起时更衰从而幸灾乐祸
,更不想被房东催租。
但是来的人是竹叶青。
她做男装打扮,穿西服打领带,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顶一颗,除了一双眼睛蓝
绿相间外,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个大街上一抓一把的保险经纪。只是手里没有拿着保
险单,而是捧着一只水晶球。
苏慕笑起来:“蛇人与水晶球?我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苏慕,你找我?”
“啊?”苏慕来不及否认自己找过他,却好奇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苏慕。还有
,她到底是一个她还是他?
“你是男是女?”
“有什么所谓?”竹叶青冷冷地说,“从来只有我问别人需要,没有人关心我的身
份。”
“你不是中国人吧?”苏慕玩世不恭地笑,“虽然你的国语说得很流利,但是不合
语法,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因为我谈生意很少用说的,都是用看。”
“谈生意?”苏慕觉得头大,“我有什么生意和你谈?”
“你有,因为你运气坏。”
苏慕完全不明白这忽男忽女的竹叶青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能让我运气好转?”
他问,“但是我又有什么可以给你做交换条件的?”
“灵魂和永生。”
苏慕决定闭嘴。这蛇人没一句话是中国话,甚至不是人说的话。是,每一个字都是
中国字,可是组织在一起,偏偏就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他没一句可以听懂。
竹叶青已经将水晶球摆上了桌子,并且开始轻轻转动,念念有辞。
苏慕正想干涉,却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能置信——他真的从水
晶球中看到了影像,就像电视剧那样有剧情发展的影像,甚至还有动作和对白:
某年某月,风日晴和。
村头井台边,桃花开得很艳,荆钗布裙的农妇在井边汲水捶衣裳,有骑士牵着马经
过,向妇人讨水饮马。妇人的心早就允了,口头上偏不肯那么顺从,戏弄着:“好大一
口井,你尽管喝,何必向我讨?”
夹七夹八,无非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将这异乡的俊美青年看个饱。
武士却烦了,忽然掣出剑来,将木盆一劈两半——我不喝水,你也别再想洗衣……
苏慕诧异:“竟有这样无理的人!且不解风情。”
蛇人妖媚地笑,只管轻轻地转动着水晶球:“看下去呀。”
水倾盆裂,妇人惊叫起来,围上前牵衣扯袖地纠缠不休。武士有武士的骄傲,断不
肯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一身解术使不出来,被妇人们拉扯得十分狼狈。
幸有一个白衣束发的小丫环端着木盆走来,身形窈窕,面目清秀,虽衣着简朴而不
掩其端丽。巧笑嫣然地,先盛了水饮马,又将手中的盆子赔与妇人,三言两语,了断一
场官司。
武士施了礼,却并不道谢,只让马饮饱了,就此扬长而去。
妇人们围住小女子询问:“你把盆子赔了我们,你家主人处可怎么交代?”
女子收了笑容,凄然道:“明天又有赌赛,我抽签输了,成为赌注之一。一旦主人
把我输给赌客,我明天就要永远离了这村子,交不交代都无所谓了。”
“赌注?”苏慕惊讶。
他隐约想起来:前朝时有一种赌法,叫做肉棋。却是以人为棋子。做棋子的女子艳
妆,半裸,随着奕者的行棋时进时退,赢了则起舞献酒,输了则赌债肉偿,是一种极为
“香艳”的奕赛,在前朝盛极一时。
如此说,那小丫环便是棋盘上的一枚肉子。却不知那一场赛,花落谁家?
灞河边,堆土为丘,画地为界,插木为桩,布置成“博局”的样子。
是真正的梅花桩。那一株株新木,是正在茁发的梅树主干,顶上削平了,枝杈还在
,每一条都抽出灼灼的花来,彩带飘摇,金铃随风,随着女子的舞动铿锵作响。
女子们都只在十三四岁年龄,束发缠腰,虽是冰天雪地,身上却只着一件鲜艳的丝
绸亵衣,赤足缠金铃,于梅桩上翩然起舞。
中间最美的一个,束金冠,着白衣,正是井台边的女子。即使穿着如此单薄暴露,
却仍不给人一丝一毫不洁的感觉。她纤弱地舞在梅花桩间,身形楚楚,恍若天人,仿佛
随时随地,都会乘风归去,回到彩云间。
台下设四足青铜博局,局面阴刻十二曲道纹和方框,朱漆绘四个圆点,局侧深挖一
线,内置碧绿竹箸六根,水晶棋子十二颗。两旁锦褥绣墩,佳肴美酒,群侠分坐其间,
左手握酒樽,右手执棋子,屏神静气,进行着无声的厮杀。
——这是一场六博之赛,又叫“大博”。六箸十二子,每人六子,一大五小,大为
枭棋,小为散棋。棋依曲道而行,行棋过程中,时遇争道,双方都可吃掉对方的棋子。
吃掉对方的枭棋,即可取胜。
桩上的舞女,随着奕者的行棋做出同样的进退。每当有子被吃掉,代替棋子的舞女
便自梅花桩上飞舞而下,奉金杯向赢方献酒。
而那白衣的女子,便为枭,总是由棋局中最美貌的女子担当。赢了,便可以将她带
走;输了,则要付出代价,乃至生命。
赌者不知道博局的输赢,舞者不知道自身的归属。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
识?
这一场赌赛的赢家,是那个饮马的武士。
然而他指着充当枭棋的白衣女子说:“你饮饱了我的马,我决定报答你,你自由了
。”
女子喜极而泣,一张脸蓦然变得晶莹,她说:“不,主人,我愿意追随你。”
“我不喜欢让女人跟着我。”他皱眉,不为所动,“我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女人
。你还是走吧。”
然而她求他:“不要赶走我,你赢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我愿永远听从你,为奴
为婢,为你饮马,拭剑,酿酒,洗衣裳。”
“你会造酒?”他有了一点兴趣,“会造什么酒?”
“米酒,药酒,蛇酒,蚕酒……我会调十八种酒,会选米,淘米,蒸饭,摊凉,下
曲,候熟,下水,容器,压液,封瓮,会辨五齐三酒之名,会下曲酿醴,并且懂得分辨
选什么杯子喝什么酒可以不醉,还有十八种醒酒的方法。”
“那么可以到酒坊帮忙。”武士终于缓缓地点头,“跟上吧。”
他牵上马,走了。
她尾随其后,亦步亦趋。这一走,便是一生。
“这武士,就是你。”竹叶青一字一句地说,“这白衣女子,就是雪冰蝉。”
武士,白衣女子,雪冰蝉?
这句话苏慕倒是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却只有更加迷茫。然而迷茫中,又有一丝阳光
穿过云隙,照进他蒙昧的心。他的心,本来不属于他自己,由一滴眼泪化成。
竹叶青说:那滴眼泪,来自雪冰蝉。
临走时,她留下一小瓶酒,羊脂白玉的瓶子,盛着碧绿粘稠的汁液,酒香清冽,中
人欲醉。
她说:“如果想知道得更多,就喝了这瓶酒。”
三 回忆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要受多少痛苦?
他是一个赌徒,一个武士。
在那个时代,高明的赌徒和卓越的武士总是合二为一的。
这是因为,有赌,就必然有输赢,有得失,有悲喜,有祸福,甚至,有生死。
赢的人自然开心,输的人却很不开心。
输的人会失望,会愤怒,会希望一切从未来过,那场失败的赌不曾发生,那个赢了
自己的人从未存在过。
让一个人不存在总比让时光倒流容易。
何况,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人,迁怒于人,嫁祸于人。
所以,那个总是“赢”的人一定要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才行。
不然,他赢了一场赌,却很可能会输掉一条命。
他的剑术,一定要比赌术更高明。
在学骰子之前,他最先学的,是武功。
还有,轻功。
因为如果一旦打不赢,他还可以跑,如果跑不赢,还可以躲。
所以,他同时又要是一个易容高手。
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精于赌的人不能有朋友,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更不能在
乎任何事超过赢。
一旦他心中有个人有件事比赢更重要,他便一定会输。
所以,赌徒第一件要学的事,是无情。
这是基本功,也是最高境界。
得之不喜,失之不怒,永远保持最冷静的心态,最敏锐的感觉,如此,才可以立于
不败之地。
对于这样一个视输赢重于生命的人,感情,实在是微不足道,并且有益无害的一件
事。
女人的爱,注定是悲剧。
为了爱他,她尝尽了辛酸委屈,却仍不能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温情回顾。
终于,她觉得绝望,遂孤注一掷。
是蛇人的主意——他给了男人一碗药,名为忘情散,说只有喝下这药,才能至尊无
敌,绝情灭义,练成至高无上的绝世武功。
但是,却不是他喝,而要一个女人来喝,而且必须心甘情愿地喝下,不带一丝勉强
。
“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地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你便可以练成这举世无敌
的完璧无暇功。”
蛇人阴恻恻地说,“记住,是心甘情愿的!没有欺骗,没有勉强,没有犹豫,而是
面带微笑地喝下它,主动为你牺牲。那样,才能够阴阳互补,乾坤合一,你也才能毫无
阻碍地以她为媒介,通过她的身体来周转你的功力,从而练成无懈可击的神功。”
但是有一点——
“那女人喝下药后,会忘记所有的事,变得无情无欲,没有思想,没有痛苦,没有
记忆和感情,换言之,她交付她的灵魂,只留给你这具躯壳作为练功的道具。”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一种药?世上怎么能有那样罪恶的武功?
然而一授一收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得不妥,只心满意足于这一场交易——她要她的
灵魂,他要她的身体。
而被爱所困的女子,竟然真地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微笑地喝下了那碗收买她灵魂
与身体的忘情散。
人间的忘情散,分明是阴间的孟婆汤。
喝下它后,她会忘记所有的苦有痛,哀与乐,以及,她对他的爱。
在最后一口药尽时,她流了一滴眼泪……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5:00
那滴泪,落在碗里,荡起涟漪,惊动了苏慕的心,惊醒了迷离的梦。
他知道,那个女子,就是雪冰蝉,那个武士,就是他苏慕,而蛇人,蛇人该是知道
真相的钥匙,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有一笔怎样的账?
头有点疼,大概宿酒未醒。半明半昧间,他身不由己,再次来到了冰蝉大厦,假装
一个来购房的人,找尽各种理由,坐在大厅里留恋不去。希望可以像上次那样幸运,巧
遇雪冰蝉。
一连三天。
一本购房指南翻来履去,几乎成诵,已经实在问不出新问题了,却仍然没能见到雪
冰蝉。
售楼小姐见他天天来报到,以为是非常有购楼诚意,倒并不烦他,每见他来,还是
和颜悦色地招呼着,但已经隐隐在催促他签约,并且说,要是想买,而手头一时不方便
,先付订也行。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警告他:要就拿钱,要就走人,别再兜圈子了。
苏慕暗暗叫苦:买,拿什么买呀?本来自己加上小荷两个人的积蓄,倒也勉强够付
首期的,但是现在小荷甩手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存折又被小荷悉数充公,还哪敢奢
望买楼呀?但是不买,还有什么理由天天赖在冰蝉公司。
小姐给苏慕的杯里又添了次水,很婉转地问:“先生决定了吗?”
“决定了。”苏慕轻轻将购楼指南一拍,急中生智,“小姐,我已经决定了,以公
司名义一次性购进单身公寓20套作为高级员工宿舍。”
“20套?”售楼小姐的眼睛都直了,“您真决定一下子买20套?”
“是呀,你看这房子,地角好,闹中取静,施工质量又好,贷款条件也合宜,我为
什么不买呢?”苏慕经过这几天的研究,已经快成半个售楼专家了,赞美的话熟极而流
,说得小姐喜笑颜开,而后适时地话锋一转,“只是我对这个装修格局有些意见,而且
希望能拿到更好的优惠条件,不知道可不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打个折?”
“哎呀,这我们可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向总经理申请一下,您和我们总经理
谈谈吧。”
水到渠成。苏慕暗自得意:这可是人家主动提出来安排雪冰蝉和自己见面的。
这次,他留下了名片。
但是见了雪冰蝉又怎样呢,到底要和她说些什么,苏慕有些无措。他决定在正式约
见雪冰蝉之前,再见一次蛇人竹叶青。
城南酒吧。
酒吧里自然会有酒保。
酒保有男也有女。通常女酒保的打扮总比男酒保更新锐,更酷些。
这大概是因为女人做酒保多少有些不寻常,而不寻常的人妆扮起来必定会有些出人
之处吧。
然而打扮得像竹叶青这般新奇出挑的,却还是令人匪夷所思,目瞪口呆。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几乎不能叫作穿衣裳,因为在这个以色
取人的时代,三点上阵的女人并不难找,午夜十二点,随便选个夜总会进去,碰见女学
生跳艳舞也不稀奇。
相比艳舞女郎来说,竹叶青穿得甚至还算多了,多得简直保守。花环胸衣,草裙热
裤,手腕脚踝上都缠着铃铛和红绿丝带,随着她的扭动而飘摇张扬,叮当脆响。肚皮上
的那条蛇,更是饮了血一样地兴奋,时伸时曲,诡艳而妖媚。
是的,她的独特不在于暴露,而在于妖媚。
妖,妖到骨髓里;媚,媚在手尖上。人家说媚眼如丝,她却是干脆闭着双眼,做自
我陶醉状,全然不看众人,可是一手一只冰筒,上下翻飞,左右互换,就好像手心上自
己长眼睛似的,全不担心冰筒会自半空掉下来。
随着她的摇荡,手腕上的金铃铿锵作响,凭空多了一份催促的刺激,令等待的人口
干舌燥,双眼紧盯着那两只蝴蝶穿花般的冰筒,不难把里面的酒想象作琼浆玉液。
令众人口干舌燥的,不止是铃声,还有竹叶青几乎扭断了的腰肢,纤细而有力,柔
软而汗腻,更让看的人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远远伸去,牢牢抱住。
什么人的腰可以比蛇更柔细,更诱惑?
苏慕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吧台后面的竹叶青,狐疑不已
。
下午在广场他没见到她,却见到她写在地砖上的字:城南酒吧。那四个字显然是才
写下的,因为苏慕刚刚看清楚,打扫广场的清洁工已经走过来嘟嘟囔囔地把它擦掉了。
他从来不知道有城南酒吧这样一个地方,但是顾名思义,想必是在城墙南根儿吧。
于是他沿着城一直找到天黑,终于在环城公园入口处看到林子中间隐约地露出两只灯笼
挑着一面酒幌,写着“城南酒吧”四个字。
那两只红灯笼亮起在黑黝黝的林隙间,像是两只不眠的夜的眼睛,有喧嚣的音乐自
内传出,沸反盈天。
苏慕推门进来,便看到了戴着面具的狂欢的酒徒们,也看到了被酒徒簇拥着的女酒
保竹叶青。
竹叶青扭着腰肢蛇一样地滑行过来,苏慕低下头,发现她脚上是一双精致的溜冰鞋
。
“请你喝。”她把一杯装饰着柠檬片和红樱桃的鸡尾酒放在他面前,“它的名字叫
‘回忆’。”
苏慕端起喝了一口,摇头:“不如你上次送我的那瓶好。”
“那瓶也是回忆,真正的回忆,不过名字却不叫回忆。那瓶是回忆的魂,这杯是回
忆的形。”竹叶青轻风摆柳地坐下来,“世上徒有其表的事情太多了,酒也一样。”
“哦?那瓶是什么酒?说个牌子,下次我去买。”
“你一点都猜不出来吗?”
“这可怎么猜?我只知道,以前没喝过。”
“蠢货。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
“竹叶青?”
“就是了。”竹叶青转着眼珠,“竹叶青养的蛇叫竹叶青蛇,喝的酒自然也是竹叶
青酒。你连这都想不到,真是笨蛋,枉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苏慕虽然运气坏,脑筋可不慢,这样子被人左一句“蠢货”右一句“笨蛋”骂得十
分窝火,没好气地问:“竹叶青,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一会儿在广场上卖艺,一会儿又
成了调酒的,到底哪个才是你真面目?”
“什么叫真面目?一叶障目才是。你这痴儿,万事只看表面,追究形式,真是愚不
可及。”
得,又饶一句骂。苏慕无奈,只得少说为妙,直奔主题:“我约了雪冰蝉明天见面
。”
“雪冰蝉答应见你了?”竹叶青有些意外,“这样顺利?那么说老天倒也待你不薄
了。”
“老天待我不薄?”苏慕哈哈大笑,举起杯一饮而尽,“我是天底下最衰的倒霉鬼
,如果路上有一摊狗屎,我跟你赌,只要一天不收拾,我管保一天两趟来来回回都会踩
正着,躲都躲不过。老天除了不让我死得痛快以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
,还说待我不薄?”
“倒霉,是因为你咎由自取。”竹叶青毫不同情地说,“你喝了那瓶真正的回忆,
还不知道在你的前世到底做过些什么吗?”
“前世?你是说那个武士?”
“不错,他的名字叫苏慕遮。”
“苏慕遮?”苏慕笑起来,“一首词的名字。”
竹叶青不理他,缓缓地转动着空酒杯,轻轻吟诵起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天映斜阳山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
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做相思
泪。”
“什么意思?”
“这是雪冰蝉前世最喜欢念的一首词,但是她喝下忘情散之后就不再念了。如果你
能让她重新记起这首词,记起你们前生所有的记忆,并且衷心原谅你。你的罪孽也就满
了,运气会从此好转。”
“什么罪孽?什么原谅?什么运气好转?”苏慕又不耐烦起来,“怎么你每句话我
都听不懂?”
“痴人,痴人。”竹叶青叹息。她对这个吊儿郎当又胸无大志的现世苏慕同样也很
不耐烦,然而为了家族的事业,为了蛇人的使命,她只得坚持下去,招来酒保,“再来
一杯回忆。”
“一杯哪够?一打还差不多。”苏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6:00
“一杯哪够?一打还差不多。”苏慕哂笑,但是忽然间,他笑不出来了,因为竹叶
青手中转动着的空酒杯,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他上次见过的那只会讲故事的水晶球——
斜阳外,芳草地,湖水如镜,寒烟如幕。
静翠湖畔,一袭单衣的苏慕遮身形萧索,仗剑独立,仿佛一道销魂的剪影。
赌坛大比武开幕在即,他在为了一个“赢”字而踟蹰。
他是一个武士。
擅饮,而不可以醉;
擅赌,而不可以输;
擅斗,而不可以死!
但是,只要下注,谁可保证不输?谁可永生不死?
赢得越多,输的畏惧便越重。
因为赌注已经在无形中与日俱积,一旦失败,输的将不再仅仅是财产,荣誉,还会
有生命!
他赢得太多,已经输不起。
雪冰蝉双手托着件鹤羽斗篷远远地站在他身后,趑趄不前。天寒露重,她有心上去
为主人加衣,却又怕打扰了他的沉思。更重要的是,她心头还系着一个死结,希望他能
为她解开。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遮终于沉声说:“过来吧。”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在他身后。
一个武士的身后,是不是永远站着一个沉默的女人?
她听到召唤,如蒙恩宠,趋步上前为他披上斗篷,终于鼓足勇气说:“公子,请求
你……”
“说。”他仍没有回头。
“公子……”她开口,却又迟疑。
他终于回过头来。
秋风中,她穿着一件月白的衫子,单薄而娇怯,楚楚动人。他忽然有了几分温情:
“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雪貂?”
“公子,请不要再把我当赌注吧……”她抓住这刹那的温柔,哀惋地求恳,“我好
怕你把我输出去。”
“输?你敢咒我输?”苏慕遮大怒,猛一振臂,抖落她刚刚替他披上身的袍子。“
来人,给我打,吊起来狠狠地打,看哪个再敢说一个‘输’字!”
大比前夜,整个苏府里是连一本“书”都不能有的,生怕坏了彩头。草木皆兵,丫
环仆妇举止说话皆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说错便要受罚。
雪冰蝉遍体鳞伤,被扔在柴房里歇养,虽然疼痛不堪,她心里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带着这样一身伤,公子是怎么也不会让她参加“肉阵”的了,不然,露出臂上的伤痕
,谁还会要她做棋子呢?
“我竟然是个这样的人?”苏慕震撼,只觉不能接受自己的真面目,“我曾这样地
对待雪冰蝉。”
“现在你明白了?”竹叶青冷冷地说,“你欠雪冰蝉的。”
水晶球依然宝光流散,剧情在发展——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1-19 13:37:00
蛇人竹叶青出现了,人形蛇步,目光闪烁。
她像一团雾,或者说,一团湿气,阴沉沉,冷兮兮。
当她走近你时,你会感觉他是从四面八方走近你,包围你,不容回避。
人们在雾中会有迷失方向的烦恼,但是苏慕遮不会,他随时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要什么。
“蛇兄,你来了。”他说,他从来没把竹叶青当成女人,“这是什么?”
“帮你的药。”她交给苏慕遮一碗药:“苏兄可是为大比忧心?不妨,只要找个女
人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练成完璧无暇功,你就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琉璃玉碗,袅袅青烟,宛如一条妖娆的蛇,邪恶地宣讲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那个女人从此彻头彻尾地属于你了,借助你的呼吸而呼吸,追随你的生存而生存
,她每在世上一天,你就可以功力增大一分。每一次运功周转,都是一轮新生,你的强
大,将是无穷无尽的。”
伊甸园里的蛇给了夏娃一只苹果,诱惑她给亚当吃下去,从此带来女人永生永世的
惩罚与灾难;静翠湖边的蛇却给了苏慕遮一碗忘情散,诱惑他拿给雪冰蝉喝,同样带来
了几生几世的恩怨与纠缠。
无辜而痴情的雪冰蝉,遂成为一场交易的牺牲品,成为一个无爱无欲的人,一个非
人。
她惟一的拥有,就是他,以及滴在碗里被他喝下的那颗眼泪。
从此,每天三次,他与雪冰蝉手心相抵,四目交投,运转小周天功力。这是她一直
期待着的零距离接触,如今终于做到了。她被安置在他的内室中,日则抵手练功,夜则
抵足而眠。但是,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感情,感动。
他呢?
一滴眼泪自苏慕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
水晶流光,照亮了所有的前世记忆,令他唏嘘不已——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绝情无义
的人?而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如此辜恩负义,又怎能不受天谴?
“报应。”苏慕遮喃喃着,将酒像水一样地灌下去,心头从未有过的忧伤压抑。自
从八仙庵道士给他批了“孤星入命”四个字,他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个一世不得翻身的倒
霉鬼,认了命,倒也不去多想。然而此刻知道一切原来都有前因,反而思潮翻滚,不能
心平。
“原来我今生的坏运气,都是在为前世偿罪!”他恍然大悟地对竹叶青说,“你就
是当年的那个蛇人?还是你也转世了?”
竹叶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辈,我们家世世代代弄蛇为生,一脉单
传,和你们苏家的恩怨纠缠不清。关于苏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传,所以我会知之甚清
。”
苏慕也不由笑了:“原来是世袭的。”
四 化蝶
“我可以有一个名字吗?”她热切地看着他,“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了,请赐我一
个名字。”
“名字?”他重复,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时他看见了一只
蝉,一只死在冰雪里,藏在树挂上的蝉。冰挂像琥珀那样包裹了它,将它安置在树枝间
。
蝉不是在秋天就停止了歌唱的吗?可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只竟会一直活到寒
风凛冽的冬天,并且以一块玲珑透剔的冰做了它的棺椁,宛如一枚由玉匠精心刻的冰雕
。
苏慕遮盯着那枚蝉魄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地说:“或者你可以叫这样一个名字,叫
冰蝉,雪冰蝉。”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同时给了她一个姓。这叫她惊喜,却也有些失望,因为,他并
没有把他的姓给她。
也许,她宁可叫做苏冰蝉呢。
但是,他没有像对待他的其他下人那样让她姓苏,这是否代表他尊重她,没有把她
当普通下人来看呢?
冰蝉感恩地笑了,将脸埋在他为她披上的雪白的皮裘围领间。
她为他饮马,他为她赎身。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却要了她的灵魂。
怎样的纠缠?
苏慕觉得冷,在梦里翻了个身。
有水滴落在脸上,是冰蝉的泪么?他睁开眼睛,又忍不住立刻闭上。还是在做梦吧
?怎么会看到裸露的房梁和蜘蛛网?
同时,他觉得身下很硬也很冰冷,四肢无处不疼,而且,四面八方都有风吹过来,
还有“刷刷”的扫地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怎么会?自己竟然躺在一座凉亭里,躺在亭子的长椅上!
竹叶青呢?那些酒徒,甚至,那座城南酒吧呢?昨晚的一切,难道是南柯一梦?
“刷刷”的扫地声近了,是清扫环城公园的大爷,他好心地看着苏慕说:“小伙子
,回去睡吧,这里凉得很。”
苏慕坐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有些晕沉沉的,“回忆”的后劲还真足。他渐渐记
起昨晚的一切,他和竹叶青喝酒,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一个凄伤的故事,水晶球说得越多
,他喝得也就越多,于是终于醉了过去。那么,醉了以后,是他自己走到这座凉亭里来
的,还是竹叶青把他扔这儿的呢?
“大爷,这里离城南酒吧有多远?”
“城南酒吧?没听说过。”大爷摇摇头,继续一路扫过去了。有风,将刚刚扫拢的
落叶又吹散开来,飞回头。
苏慕站起来向城外走去,心头阵阵恍惚。
雪冰蝉走进了苏府。
并不同苏慕遮说的:苏府上下三百口,无一个女人。事实上,苏府仆妇甚多,洒扫
庭院,舂米洗衣,都是由妇女担当的工作。只不过,在苏慕遮心中,从来没有把这些女
人当作女人而已。
他的心里,除了赌与剑,甚至也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当成人。
所以会这样,除了天性无情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个异能的朋友——女蛇人竹叶青。
前世的竹叶青,女人的特征还不是很明显,面目突兀,行动有腥气,且走之字形,
为了缠裹住这一具水性杨花的躯体,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棕子,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
实实,只露出一张脸。
竹叶青送他一面镜子,古旧且突洼不平,她让他从镜子里来看所有的人,于是人便
都变了模样,无非蛇鼠虫蚁,豺狼虎豹,竹叶青自己,是个蛇形的人。腰肢软得过份,
而眼神却流于涣散,不能集中,说话的时候,不能自控地左右顾盼,脖与颈都灵活得令
人生厌。
“我是千年蛇精修炼成人,虽然不是真正的人,却比那些徒有人形其实蛇心的人要
高贵得多。”竹叶青说,“我肯帮助你,是因为你是个真正的人。”
苏慕遮从镜子里看自己,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还是苏慕遮。
他不能不觉得骄傲。
有了这面镜子,使他在应付对手时凭添了三分把握,因为任何动物都有他变身前不
可更改的动物性,那种天性的缺陷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注定了它们的失败。
人,始终是万物之灵。
苏慕遮只要在赛前认清楚对手本性是一种什么动物,就可以猜测出来这动物的先天
致命伤处所在,他们或虚张声势,或狐假虎威,或贪婪保守而易因小失大,或好大喜功
而盲目冒进……他看穿了他们,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任对手徒布迷团,而他自有
妙计相迎。
但是这一次泰山大比不同寻常,赌坛顶尖人物悉集于此,他已经测知,至少有十人
以上都和他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人。他与他们众生平等,完全看不出他们的缺点。因此
,他也完全没有必胜的把握。
世界是个无极的圆,至理便是循环。当人和动物以智力相较,人胜;当人和人以智
力相较,则可能恰恰相反,是那个没有人性的人胜。
如今的苏慕遮,便要做个天下第一无情无性之人,练成世间绝情绝义武功。
他徘徊在渭水边,不住吟哦:“仙人投六箸,对博太山隅。”
这是曹植的诗《仙人篇》,讲的正是六博之奕。由此,雪冰蝉知道苏慕遮是在为了
大比的事而烦恼,同时这烦恼让她知道他对胜利的没有信心。自己当初是因博赛而相识
苏慕遮的,如今,难道又要因博赛而离开吗?
雪冰蝉不寒而栗……
苏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紧接下来便是在竹叶青的水晶球中看到
的那一幕:他鞭笞雪冰蝉,而冰蝉为他喝下忘情散……
他不敢想!
前世的苏慕遮与雪冰蝉的故事令他震撼,并且感伤。曾经,他那样地亏欠于她,辜
负于她,所以,才有了今世的种种磨难。除非她会记起所有的往事,并且原谅他对她犯
下的罪孽,他的债才可以还,罪才可以恕,运气,才会好,冤孽,才会完。
见到雪冰蝉,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对她说“对不起”。她也许会感到惊讶,但是他
会请她听完那个关于忘情散和孟婆汤的故事,然后真诚地请求原谅,给他一个重新来过
的机会,让他和她交朋友,从头开始。在交往中,她会慢慢记起所有的事,会因为今世
的苏慕而宽恕前世的苏慕遮,于是他的恶运从此而止。他不会沾沾自喜于好运来临的,
他会与她分享,把自己前世欠她的都在今生加倍偿还,只要她愿意接受……
他仿佛看到雪冰蝉含着眼泪笑了,但是他分不清,那在泪光中微笑的,是前朝温柔
婉娈的小丫环雪冰蝉,还是现世精明强干的女总裁雪经理?
苏慕早早地就来到了冰蝉大厦。
出乎意料的是,昨天殷勤热情的售楼小姐一改往常职业的笑容,粉面含霜,冷眼相
向:“你还真敢来?你害得我被雪经理好一顿骂!什么销售经理?我们雪经理一个电话
打过去就知道了,你们厂根本没有购房的打算,而且你已经被炒鱿鱼了,居然还拿着名
片到处骗人,真是‘明骗’了。我不报警已经很给你面子。你再也不要上我们这儿来丢
人现眼了!”
从小到大,衰归衰,但是被人这样夹枪夹棒地臭骂于苏慕还是第一次,真是汗流浃
背,羞愧难当,恨不得就地找个缝儿钻进去。
那小姐且说:“雪经理吩咐过了,她不会见你的,也永不许你再踏入冰蝉大厦,否
则立即报警抓你。”
真小觑了雪冰蝉。她一看到名片已经猜到,哪有销售经理管购房的,一买二十套这
样的大手笔,至少也该是个副总经理出面呀。难得她仔细,竟然按照名片上的电话事先
做了调查。做事如此谨慎而决断,又效率奇高,难怪可以做到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自
己和她的距离,何异于天壤之别?
苏慕觉得绝望,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见到雪冰蝉?索性连以后的路也堵绝了。早知道
还不如清心直说,现在可好,不等见面已经留下这样恶劣的印象,还有什么机会挽回?
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冰蝉大厦的,太狼狈,太丢人了!
一阵如泣如诉的埙乐传来,仿佛来自地底,是无数冤魂不得投生的呻吟,还是未能
修炼成功的群妖在风中不甘心的长歌当哭?
然而事实上只不过是广场拐角放录音。
竹叶青又在那里卖艺。
这次,她把自己化妆成一个吉普赛女郎,五颜六色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短裙,耳朵
,鼻子,肚脐,几乎能穿孔的地方都挂着叮叮当当的亮环,星星状,钥匙状,蛇状,看
起来有一种痛楚的艳丽。
她的脸上也有一种先知先觉的痛楚,仿佛悲天悯人,又似教徒布道——她在向行人
兜售星相扑克牌,据说心中默念一件事,然后洗三次牌,从中随便抽出一张,比照着自
己的星座,就可以得出心中所求之事的答案了。
围观的人很多。谁不想知道未来的事情呢?茫茫人海里,不早不晚,你只遇到了他
,又偏偏爱上了他,是缘份还是巧合?是飞来艳福还是在劫难逃?
人人都想知道。
苏慕走上前,无精打采,打一声招呼:“HI。”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他不指望
她可以帮他的忙,不过,讨杯酒喝也好呀。
然而竹叶青不理不睬,仿佛不认识,又好像没听见。她头也不回,只管对着一个雇
主舌灿莲花,解说姻缘:“这位小姐不要担心,你说和你男朋友谈了三年恋爱,却一直
停留在朋友和情人的交界线上,这是有原因的,我一样样说给你听就明白了。你看,你
的生日是11月6日,天蝎座,他呢,是4月23日,金牛座……”
“喂,我今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凉亭里,是你把我扔在那儿的?”苏慕问。
竹叶青恍若未闻,顾自滔滔不绝:“……金牛座原来的意思是财帛宫,这样的人,
把金钱的价值置于一切之上,为了谋利可以牺牲一切,疑心重,最难进入爱情模式了,
必须要先给他经济的安全感,他才会考虑感情这种变性的东西……”
“我问过公园扫地的老伯,他说根本没有城南酒吧这么个地方,昨晚你带我进的是
什么鬼地方?”
“……而天蝎座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蜕变’,典型的悲情主义者,总是用悲观
的眼光来看世界,没等投入感情就先觉得难过,觉得受伤害,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主
动示爱的勇气呢?所以,这样两个星座的人交往,谁先主动是非常重要的……”
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直说得那位面貌平庸的老小姐连连点头,一脸的崇拜,只差
没有对着竹叶青纳头拜倒,口呼“大师救我!”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苏慕觉得恼火,明明是蛇人挑起这一切,如今自己栽
了,她倒没事人一样,连句安慰的话也欠奉,太不仗义了。
然而不等竹叶青答,那位算命的小姐先急了,她正听得出神,对苏慕的一再打岔十
分不满:“要算命排队去,吵什么吵?”
苏慕正想闹事,最好有谁和自己打上一架,才能发泄尽这一腔郁闷,索性摆出蛮横
样子来,故意找喳:“有没有这么灵?我也来抽一张算算。”说完,已经伸出手去,从
扑克牌中抽了一张在手中,说,“来,给我算算是什么?”
牌翻过来,尚未待看清牌面,忽然苏慕只觉手中一空,那张纸牌已经不点自燃,冒
出蓝色的火苗来。苏慕吓了一跳,连忙松手,纸牌还在空中,不等飘落已经烧成灰烬,
化作一道青烟,飘摇散去了。
众人哗然起来,苏慕只觉心头大震,万念俱灰。当下只恨不得也化成这一阵青烟,
随风散去也便罢了。
眼前的高楼大厦广场众人忽然潮水般退去,逼到眼前的,是一场漫天大火,穿过百
年沧桑万丈红尘,在苏慕的心头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暧阁绣衾,玉枕珠帘。雪冰蝉仰卧在花榻上,无知无觉,宛如熟睡。
苏慕遮走进来,用吸管蘸着花蜜嘴对嘴地吐入,维持她的生命。
然后,他使她端坐,手心抵着手心,开始练功。
冰蝉已经化为“武媒”半年多了。这半年来,她所有的食宿清理,都要由苏慕遮亲
力亲为,因为,她是他练功的灵媒,依赖他的存在而存在。换言之,她就是他。
他成了她与外界沟通的惟一媒介,除了她是他的“武媒”之外,他也是她的“生媒
”。
小周天功力方才循得一周,忽然听得屋外哗声四起:“走水了!走水了!”猛抬头
,只见窗外火光冲天,将黑夜照得通明。
老家仆惊惶地拍门:“公子,不好了,走水了!”
苏慕遮披衣疾出,大声喝问:“是哪里起火?”
“是酒坊。有人点着了酒坊!”
火光中,只听得一声声酒瓮炸裂的声音,风助火势,烧得更猛了,眼看救不下来,
已经向厢房逼近。苏慕遮当机立断:“不要救了,立刻隔断问鼎楼,不要让火势蔓延过
去。”
“问鼎楼”为苏府库房。苏家所有值钱物事尽在于此,包括苏慕遮历年来从全国各
地觅得的赌具珍藏——别的烧了犹可,单说那套战国时奕秋把玩过的玉子围棋,孝文帝
时吴太子因争道而被皇太子杀死所使的博局,汉吾丘寿王“以善格五召待诏”进献皇帝
的格五……哪一样不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
苏慕遮目空一切,傲视天下,自认为武林至尊,故将自己的藏宝处命名“问鼎楼”
,取“问鼎中原”之意。早在建立之初,已尽依阴阳五行格局,砖房石门,铜墙铁壁,
并无一丝一木缠夹,只须不停向墙上泼水,不使温度过高而炸裂,便不致遭毁。
当下所有仆妇牵衣顿足,疏散的疏散,泼水的泼水,忙而有致。苏慕遮奔波指挥,
从容不迫,却没有看到,当火光照亮西天,有一只不合时令的蝴蝶,鼓动着翅膀,在火
场上空久久盘旋,终于飞去……
直忙到三更时候,那火势才渐渐地熄了。虽然酒坊厢房尽毁,幸无一人受伤,而受
惊逃散的马匹牲畜也都找回大半,损失虽大,毕竟有限。
苏慕遮命众人先到镇上客栈休息,只留了几个老成持重又武艺高强的家丁四下里守
住“问鼎楼”,叮嘱若有异动,立即放烟花报讯。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火冷,苏慕遮开库房取出金银,将家人散去大半,各领了钱币自己谋生
去。一小半留下重建家园,自己则轻裘宝马,暂避仇家卷土重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记起:雪冰蝉还留在火场未曾抢救出来,竟与苏府同归于尽
,灰飞烟灭……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5 16:35:00
“报应啊,报应。”苏慕喃喃着,心痛如炙。雪冰蝉竟这样死在大火中,连骨灰也
不曾留下。她为苏府,捐尽了最后一滴血。苏慕遮,何其残忍?!
苏慕觉得心冷。前世的记忆一点点地泛起来,每想起一点,他的忏悔就加重十分。
对于前世他对雪冰蝉所做的一切,今生怎样的惩罚也不为过。他真应该把自己送到雪冰
蝉面前,引颈就戮,任她千刀万剐。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心痛的身影——雪冰蝉从冰蝉大厦里走了出来。
“雪冰蝉!”苏慕大叫,想也不想地冲过街去,一把抓住正要上车的雪冰蝉的衣袖
。“你听我说——”
“什么人?”雪冰蝉甩开袖子,满脸不悦。
保安立刻围上来,护住他们的雪经理,看苏慕的样子就像看路边的一只瘌皮狗:“
你是什么人?有事不到办公室预约,跑这里撒什么野?”
苏慕努力地从保安的肩头望过去,嘶声喊:“我是苏慕。雪冰蝉,我有很重要的事
跟你谈。”
“啊,是购房的事是吧?”雪冰蝉的记忆力还真是好,立刻了然,“你这是诈骗知
不知道?”
“不是房子,而是我和你——”苏慕遮说了一半,已经哽住。什么叫一言难尽?难
道他可以在这马路边大声告诉雪冰蝉说他们前世曾是一对恩怨冤家,今生还有宿债未了
吗?那他不仅是个骗子,更有可能的是被当成神经病。
保安已经开始动手推搡他:“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捣乱,信不信我们抓你去公安
局!”
好歹也是堂堂留学生,今世都不曾被人这样轻贱过。苏慕简直想大哭一场,或者大
打一架。他豁出去一拳打倒一个保安,再次冲到雪冰蝉面前:“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
点时间,让我好好和你谈一次。我们之间,有个很远的过去,很长的故事,你一定要听
我把话说完……”
但他没办法把话说完,因为物伤其类,所有的保安都怒起来,不由分说,围住他一
顿拳打脚踢。还是雪冰蝉冷冷地说了一句:“算了,赶他走,以后不要让他再来就是了
。”
前世她有多么爱他,今世就有多么憎厌他。
苏慕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今生的见面,居然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厌恶。
他在保安的拳脚中闪躲着,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雪冰蝉脸上傲慢轻蔑的神情,与
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映出的,却是另一个温柔婉媚的雪冰蝉,他听到她对他说:“我可
以有一个名字吗?”
苏慕哭了。
五 一个故事
苏慕休养了两天。然后,再去冰蝉大厦。
雪冰蝉的冷漠和保安的无礼把他天性中的倔犟全激发出来了,他决定和他们耗上了
,雪冰蝉不见他,绝不罢休。
结果,他被带进了公安局。很丢人,由继父来保释。
董教授很是费解:“我听说你被服装厂解聘了,可是怎么又和房地产公司耗上了呢
?据说你谎称要代表服装厂购进二十套宿舍诈骗雪冰蝉,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你也
不至于这么幼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苏慕有口难言。
母亲董太太更是愁苦:“慕呀,你越大越糊涂了,这都是不结婚的缘故。男人到了
一定年龄,是不能没有女人的。你还是找个好姑娘赶紧成家,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让
老妈安心几天不好?”
也是被逼问得紧,不及多想,苏慕忽然脱口而出:“妈,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
雪冰蝉娶回家的。”
石破天惊。董教授先生太太一齐俯身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雪冰蝉就是我女朋友。”一不做二不休,苏慕索性信口开河,全当给舌头过
生日,也出出这几日的闷气,赚个口头痛快。“我们交往已经有段日子了,不过她个性
太强,所以打打闹闹的老是分分合合,要不怎么一直没有带给您过目呢。”
“雪冰蝉是你女朋友?”董教授匪夷所思,“那她还告你进警察局?”
“耍花枪嘛。她是气我辞职没告诉她,就拿着我的过期名片报假案,教训一下我。
您想,我怎么可能去诈骗呢?二十套房子,就算人家信,我也没钱下订呀,根本就不可
能成功的事,我骗什么?”
“倒也是……”董太太犹疑起来,“可这女孩子脾气也太大了吧,一不高兴就把男
朋友往警察局送,这样的儿媳妇可够吓人的。”
“职业女性做事难免尖锐些。”董教授倒释然了,“过些日子赶紧去道个歉就是了
。交女朋友嘛,就是要多哄哄对方,就像我对你妈这样。”
教授呵呵笑起来,董太太红了脸,嗔道:“老不正经。”
苏慕忽发奇想:“教授,您对我妈这样好,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
董太太一愣,斥道:“这孩子疯了,越发胡说八道起来。”
笑过了,董教授避开太太,将苏慕拉到一旁,小声问:“我在麻将协会耽个理事的
闲职,最近他们要搞一次麻雀大赛,你也报名吧?”
“我不。”苏慕断然拒绝,“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这点本事,玩玩还可以,参
加比赛,哪有那个运气?”
“报不报名随你,不过我今天看到雪冰蝉的名字倒是想起来了,参赛人中好像有这
么一个人,因为名字很特别,所以我一看就记下来了。不知道和你女朋友是不是一个人
。”
“雪冰蝉?”苏慕大叫,“我一定要赢她!”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8 13:48:00
赌赛在一周后进行。
在这一周里,苏慕做的事可真不少:订做了一套西装,理了一次发,应聘了一个新
职位,还到花店订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花,天天送往雪冰蝉办公室,只写“麻将赛场见”
,不署名,省得她给扔出来,再说,也给点悬念。
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周里,董太太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迫使董
教授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将雪冰蝉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父亲是北京某政界要人,母
亲是钢琴家,她自己学金融贸易毕业,却投资房地产,是近年来地产业的新起之秀,与
青年才俊——“云天花园”的钟来是出了名的地产界金童玉女。云天是港人投资,钟氏
家族企业,而钟来是最新一代接班人,据说他目前正在追求雪冰蝉,攻势还很猛呢。
董太太忧心起来,问儿子:“这钟来可比你来头大多了,慕啊,你是人家对手吗?
”
苏慕暗暗叫苦,唉,做人真不能随便说谎,不然随时要准备十句谎话来周全。他只
有硬着头皮笑答:“有情饮水饱,冰蝉什么都有了,才不会在乎钱呢。她看上的,是我
这个人。”
“是吗?”董太太狐疑,“可是你这个人,又有些什么好处呢?”
苏慕一口茶喷出来:“妈呀,人家都说子不嫌母丑,你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太嫌弃
儿子是不是?”
同时董教授的信息灵通让他觉得惊讶,如此手眼通天,只怕自己的加拿大假学历也
瞒不过他法眼,是碍于情面才没有说破的吧?
他对这位继父越发敬重。
几个世纪前,苏慕遮和雪冰蝉也常常会小赌一局。
“冰蝉,陪我对一局。”他对她说。
她除了听从,还有什么选择?
来到苏府以后,为了投其所好,她除了精心酿酒之外,同时还博览群书,研习赌术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点她来献酒,然后花亭玉几,同她把酒对奕。
红泥小火炉,青梅落棋子。那是他们的良辰美景。
赢了,就让她弹琴或是歌舞;输了,就回答她一个问题,或者为她做一件事。
可是,他从来没有输过,包括输给她。
有时他也会好奇,问她:如果你赢了,想让我做件什么事呢?
“如果你赢了”,他这样问,而绝不会说“如果我输了”。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输”字。
公子,我希望可以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冰蝉回答,低下眉,眼中闪过一丝悲苦盼
望。
她眼中的那丝悲苦,后来也随着眼泪留给了苏慕遮,无论他取得怎样辉煌的胜利,
誉满赌坛,眼中始终带着那抹愁苦,不见喜色。
苏慕叹息。一个故事。雪冰蝉要给苏慕遮讲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苏慕遮那样的人,居然从来都不肯拿出时间和耐心来听听一个
一心为他奉献的小女子的心声,因为他惟恐彩头不好——他输了,就要听她的故事;那
么听她的故事,岂非预示着他会输?
雪冰蝉真是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法。为了那莫须有的忌讳,至死,他都没有问过她
那个故事的真相。
如果今世的苏慕问她,她会说么?
大赛在某酒店沙龙举行。
由董教授致开场辞:“麻将,又称马将,也称麻雀将,是自清代到现在唯一盛行不
衰的赌博工具,由马吊牌,宣和牌,碰和牌,花将牌相互影响而形成,杜亚泉《博史》
有云:‘天启马吊牌,虽在清乾隆时尚行;但在明末时,已受宣和牌及碰和牌之影响,
变为默和牌……默和牌受花将之影响,加东西南北四将,即成为马将牌。’徐珂《清稗
类钞》则云:‘麻雀,马吊之音之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声读,不知何义?则马雀
之为马吊,已确而有证矣。’又《京华梦录》记载……”
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半晌,直说得众赛手昏昏欲睡,而后正式比赛才开始。
起初苏慕手风甚顺,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开道,很快杀进决赛圈。所谓不是冤
家不聚头,参与决赛的四个人,正是苏慕,雪冰蝉,钟来,和董教授的一个学生陈正义
。
四个人掷骰子分了东南西北,四下坐定。苏慕十分唏嘘,到底和雪冰蝉坐到同一张
桌子旁了,可惜旁边还有两个不相干的人,什么钟来,什么陈正义,这是他苏慕与雪冰
蝉的恩怨之争,关别人什么事?尤其那个钟来,看他对雪冰蝉的殷勤劲儿,怎么就那么
看不顺眼呢?都是参赛的选手,各坐各的好了,他可真做秀,还特意先绕到雪冰蝉身后
替她把椅子拖出推进,旁边站着侍应生呢,用得着他这么巴结吗?
苏慕觉得说不出来的嫉妒不耐。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知道钟来是谁了!
杭州知府大少爷金钟是江南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好赌,好色,好酒,好戏,但闻有佳丽
名伶,好酒珍酿,一定要千方百计,据为己有。听说苏府有位歌舞俱佳又擅长酿酒的绝
世佳人,不禁心痒难挠,恨不得立时三刻弄来府中。
他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不惜千金买一笑,便以为别人也都是一样,如果向苏慕遮明
求雪冰蝉,苏慕遮一定不肯割爱,便想着用个什么方法骗了来。知道苏慕遮好赌,于是
他便下帖子以设赌局为名,请苏慕遮来杭州一聚。
苏慕遮逢赌必战,不疑有他,立即带了雪冰蝉南下。这时的他,已经习惯了雪冰蝉
的服侍和陪伴,片刻离不了她。然而正因为冰蝉太温顺服从了,以至于习惯成自然,苏
慕遮享受着这一份稀世的温情,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金钟见了雪冰蝉,惊为天人,强抑住心头的渴慕激动,邀请苏慕遮往迷园饮酒。
所谓“迷园”,其实是个赌局。在当时的达官贵户人中十分盛行,就是在建设自家
花园时,一切依足五行八卦棋的格局,何处种树,何处插花,何处小桥流水,何处怪石
嶙峋,都要依足规矩,并且在每一景的明显之处悬花灯,灯里藏着棋牌令,写着摘灯的
人或者清歌一曲,或者艳舞一番,或者罚向在座人敬酒一巡,或者奖赏再进一步直接到
达下一景点。先达终点者为胜。
游园的人也是赌赛的人,掷骰子计点数,然后依点数进退,到达各景点摘花灯,并
按花牌令歌舞赏罚,逗趣取乐,是公子哥儿们最热衷的游戏。通常少爷们聚到一起,可
以自己玩,互相取笑赌赛;也可由各自带的婢女代替自己摘花灯,他们只管掷骰子喝酒
看戏。赢了的人,除了预先说好的彩头之外,往往会将摘灯婢女设为彩头,赢了的人就
将对方的婢女带走。
在那时,男人不把女人当人,主人不把仆人当人,以美女为赌注的博戏十分平常,
几乎可以引申到任何一种赌局中。
金钟此次便是以赌为饵,期望赢得美人归。
“苏兄觉得我这座迷园如何?”
“巧夺天工。”苏慕遮赞美。
“承蒙苏兄看得上。那么,就以它为彩头如何?苏兄如果赢了,迷园便归你所有。
如何?”金钟哈哈大笑,以遮掩自己的紧张和在意,“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若小弟
侥幸取胜,苏兄可肯割爱?”
“凡我所有之物,金兄尽可挑选。却不知金兄看上了什么?”
“我看中的,并不是任何珠宝物件,而是您的这位红颜知己,雪冰蝉姑娘!”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16 18:29:00
苏慕想起来了,数千年前,他和金钟有过一场赌。
但是,赌局的结果呢?金钟带走了雪冰蝉没有?
没有!他一定没有!不然雪冰蝉后来就不会再为自己喝下那碗忘情散,并因此葬身
火海,以身殉了苏府!
前世的苏慕遮,从来没有输过。
可是前世的苏慕遮,后来的结局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会冤魂不散,延至今世?
自忘情散和火难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失去了雪冰蝉的苏慕遮,是快乐还是悲
伤,抑或,依然无情?
已经来不及再回忆下去了,主持人开始宣布决赛特别规则和奖项。
苏慕举手打断:“我不要奖品。”
“那你要什么?”这个压轴高潮前的插曲让主持人十分兴奋,“请大声说出你的条
件。”
“如果我赢了……”苏慕环视四周,然后定定望住雪冰蝉,“请雪小姐给我时间,
听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观众席上一片私语声,连主持人也忍不住惊呼,“如果不是时间有
限,我倒真想现在就来听听苏先生的故事。雪小姐,您对这个附加条件怎么看?”
“我接受。”雪冰蝉面无表情地回答。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3-12-16 18:30:00
“我接受。”苏慕遮无所谓地指着雪冰蝉对金钟说,“如果你赢,就把她留在金府
。不过,用她交换迷园,好像有些亏待金兄。”
“若能得到雪冰蝉,就是整个金府给你又如何?”金钟喜笑颜开,“古有谢安赌墅
一说,小小迷园算得什么?”
“赌墅”一典,出自《晋书·谢安传》:太元八年,前秦苻坚倾全国之力南侵,朝
廷请谢安为征讨大都督。沙场之上,谢安运筹帷幄,指授将帅,挥洒自如。兵临城下,
其侄谢玄入帐问计,谢安若无其事,却轻描淡写地向谢玄邀战对奕,并且以别墅为赌注
。帐外千军万马,杀声震天,帐内却是波澜不惊,花香酒暖。谢玄棋艺本来高于谢安,
但因为心中紧张,输给了谢安。而这时,帐外军事已决,大胜秦军。正所谓谈笑间强虏
灰飞烟灭,直当此时,谢安才起身离座,始露疲态,甚至在过门槛时竟折断了屐齿。自
此,谢安棋技名闻天下,只为,他赢得的不止是一座庄园,一次战事,更还有一片豪情
,一世英名。
苏慕因拱手说:“古道侠风,金兄的确有谢安豪情。”
金钟大笑:“万万不敢当,区区迷园,何足挂齿。”
当一个人说“万万不敢当”的时候,他的心里多半是自负“敢当”之至的。但是嘴
上却偏偏非常自谦地说:“抛砖引玉耳。”
迷园是砖。雪冰蝉是玉。
贵介公子的言辞的确含蓄文雅,句句是典。
苏慕遮淡淡一笑,不再置辞,只随手取了一枚骰子,看也不敢,反手掷去……
十三张牌翻起:一四七九筒,二五七八万,东西南北风,外加一只孤零零的幺鸡!
苏慕暗暗叫苦,天下还有比这更烂的牌吗?
雪冰蝉痛快地答应了听他的故事,让苏慕反而蓦地紧张起来。那么这一局,对自己
的意义可就事关重要,不同凡响了。他几乎后悔没有事先做做手脚,贿赂一下有可能进
入决赛圈的选手,让他们出老千保自己赢。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真那么做,凭自己的财力和运气,也未必说服得了别人,说不
定再次被雪冰蝉查破真相,那才真是连赌品都输进去了。而且,真说到出老千,钟来也
不会帮着自己,他自己不出老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摸九条打四筒,摸一万打五万,红中,白板……七八轮下来,苏慕居然每手都是一
九,不知不觉做成了十三幺停牌。他看着手中的牌,只觉手心里都是汗:一万,九万,
一筒,九筒,幺鸡,九条,东西南北中,白板作对——只差一张发财,就可以做成十三
幺大牌,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发财!发财!发财!大拇指轻轻摸过牌面,花溜溜,又是一只幺鸡。安全起见,留
下,打白板。再一张,麻酥酥,生张,八筒,好不危险,但是留它何用?豁出去了,打
!
碰!对门雪冰蝉不动声色,推倒两张八筒,合成一副牌。
好在只是碰。苏慕暗捏一把汗,紧张地盯着上家金钟,他可不要在这个时候犯冲啊
。
幺鸡!嘿,自己不敢打的牌,他打了。
苏慕再摸牌。发财发财!他暗暗念着,只差没有喊出声来。天不从人愿,是张九条
,又成对儿了。苏慕闭了闭眼,留九条打幺鸡,安全嘛。
吃。下家陈正义微笑:就等这张牌看停呢。
哗,又一家停牌了。苏慕看看雪冰蝉,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也早停了吧?
陈正义出牌。红中!唉,为什么是红中不是发财呢?
碰。又是雪冰蝉!难道她在做大三元?白板,熟张儿。
钟来讨好地笑:“雪小姐做生意精明,打牌也这么沉稳,真是女中豪杰!”
苏慕心里骂娘,打牌就打牌,哪里这么多废话?而且,打什么不好,竟然打九万,
又让下家陈正义碰了去。让自己枉伸一回手,连摸牌的权力都给剥夺了。咦,陈正义不
是已经停了吗?怎么还碰?
停口不好。陈正义笑,换张牌单钓,五筒。
原来是屁和。苏慕轻蔑地笑,看来单钓的牌不是三筒就是七筒了。
雪冰蝉摸牌,不打出来,反而和手中的三张牌一起按倒,暗杠。难道她不是大三元
而是大四喜?苏慕看着手中的牌,红中可是在自己手上,她到哪里去开杠呀,岂不害了
她?暗杠?地上还有什么牌是一张没见面的?难道……
正想着,雪冰蝉已经自牌尾另摸一张牌,微笑打出,四筒。
推!陈正义将牌推倒,不好意思,单叫四筒。
金钟哗地一声,替苏慕说出心声:你三六筒不和钓四筒,什么玩法?
想开杠嘛。陈正义憨憨地笑,这么小的和,还不如杠一回呢。
嘿,真不愧是董教授的弟子,迂得可以。
雪冰蝉也笑着翻开牌来,真是的,我输了,可是有杠不算输,也还好。
那倒伏的四张牌,一式一样,花花绿绿,正是四张发财!
而那张发财,本来应该自己摸!
苏慕除了晕倒,无话可说。天意绝他,夫复何言?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雪冰蝉唱着,舞着,歌声哀婉,
舞姿萧条。
一次又一次,苏慕遮这样绝情地,冷漠地,将她做赌注,随时随地将她置于飘摇之
地。他真的,那样不在乎她,愿意放弃她?
那么多的风朝雨夕,温炉把酒,红袖添香,难道他就不顾惜,不留恋?如果自己真
的离开他,他会想念自己吗?
不,他不会的,他那样的人,心里眼里,从来没有感情二字。
雪冰蝉心碎神伤,将袖子缓缓遮过面颊,轻轻取下,一舒一卷之间,已经换作一张
宜嗔宜喜桃花面,轻歌曼舞,俯仰樽前:“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
…”
歌声蛇一样地游进心里,一片冰凉。苏慕心中凄楚,脸上黯然,站起来转身离场。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输不起,行动见于颜色。却没有人知道,他输掉的,可不只是
一场麻雀赛,甚至不只是一座谢玄别墅,而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董教授自以为明白这个继子的心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别太心盛
,追女朋友老是赢可不行,得擅于服软认输。哄哄她吧。”
“好!”反正已经输,索性输到底。苏慕忽然立定,转身,当着全场选手和观众的
面径直走到雪冰蝉面前:“雪小姐,我知道我输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请求你。可是,不
作为比赛的奖品,只单纯是我个人的请求,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跟你讲一个
故事。”
“三分钟。”雪冰蝉看着他,“明天早晨九点,冰蝉大厦。
六 孟婆汤与忘情散
苏慕遮终于练成绝世武功,绝情灭性,战无不胜。但是唯有一点:每每运功时,他
的心里就会涌起难言的痛楚,哀伤欲绝。
眉宇间恒常有抑郁之色,仿佛有着许多不平心事,眼神悲苦难当。
蛇人问:“苏兄有什么伤心事么?”
苏慕遮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每每发功,心中便有多少痛苦似的,有种想哭的
感觉。”
“哦?”蛇人大为奇怪,取出一面造型极粗陋镜面又突洼不平的镜子说,“我来照
照你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
他照了良久,忽然问:“那雪冰蝉在喝药前确定是笑着的么?”
苏慕遮答:“是笑着的。”
蛇人又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苏慕遮苦思良久,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她好像流了一滴泪在碗里,你问这个干
什么?”
蛇人恍然大悟,说:“这就难怪了。我说你本是无情无欲之人,又练的是至刚至坚
的武功,何以眼底却溢满忧伤之色,而心里面,又有一颗珍珠型物事,却原来,是雪冰
蝉的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
“不错。那碗忘情散是无情药,服了后本会消散所有的人之常情,喜怒哀乐。可是
雪冰蝉在服药之前滴了一滴泪在碗里,这就使她的感情散得不够彻底。而这滴泪,又在
你运转小周天功力时进入了你的体内,常留心底,形成固状晶体,这就像一只蚌孕育一
颗珠那样,把它永久地留了下来,成为你功力和思想的一部分,每次运功,都会惊动那
颗珠泪的核,释放出它的悲苦与痴情,使你动心流泪。”
“原来是这样……”苏慕遮沉吟,忽然暴喝,“都是雪冰蝉这贱人害我!”
此语一出,连蛇人也诧异:“苏慕遮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无情无义之人。雪冰蝉为
你喝下忘情散,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供你练功,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怨她牺牲得不够彻底
。这样绝情,真是冤孽,只怕会有报应!”
……
冰蝉大厦。十七楼总经理办公室。雪冰蝉凭窗而立,望向广场拐角的人群。
竹叶青在那里吹笛子卖艺。笛声悠扬,婉转,带着种说不出的清凄怆恻。每当笛声
响起,就连风也好像在听从笛声的驱使,有节奏地左右拂摆。
笛的表情是人,风的姿势是柳。当笛声响起,所有听的人脸上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
的悲苦之色;而当风拂过,柳条便若有所属地分合飞扬,婆娑伴舞。
今天竹叶青的角色是个摆残局邀赛下象棋的。这在古时又叫做解玲珑,是一种雅戏
。就是由棋主摆出一盘一步将军的残棋,看似无法可解,又似无限生机。
彩注就是那只通体晶莹的玉笛。输了,笛子归人;赢了,则不拘多少,在棋盒里抛
几枚硬币即可。因此来对奕的人倒是很多。
很明显,竹叶青的目的旨在邀赛,不在赢利。
这个奇异的蛇女,雪冰蝉已经留意她很久了,她注意到,蛇人竹叶青常常在表演的
间歇抬起头望着冰蝉大厦。距离隔得远,她们彼此看不清,但是感觉上好像目光已经在
空中相撞了。
每当这时候,雪冰蝉心头就有一些似暗似明的念头涌起,仿佛在呼啸的风中听到远
祖的呼唤,可惜记忆被城市的车辙辗碎了,零乱地洒了一地,不可收拾。
她想,这笛声我听过的,在哪里呢?
有人敲门。敲散了幻觉,敲断了笛声。
那是冰蝉的秘书佳佳,她捧着一束红玫瑰走进来:“花店送来的,我替您签收了。
”一边细心地插瓶一边艳羡地说,“钟先生真是大方,一天一束,已经是第八天了。”
“别胡说,卡片上又没有署名,怎么知道是钟先生。”雪冰蝉虽然嘴上这样说着,
心里却也以为是钟来。除了他,谁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呢?
在今天的社会,送花给心仪的女子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送花的人始终不留姓名,却
每每在卡片正背面各留一句话,背面是“麻将赛场见”,正面是句诗。
第一天是“碧云天,黄叶地。”
而钟氏物业正是叫作“云天花园”,自此佳佳便认定了送花人是钟来。
第二天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接下来每天一句,一连八天,渐渐连成一首词,范仲淹的《苏慕遮》。
到今天,正是最后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而那句“麻将赛场见”却没
有了。
这让雪冰蝉越发认定是钟来的手笔。昨天,可不是已经在麻将赛场上见到他了么?
对于钟来,冰蝉并不讨厌,甚至很欣赏他。虽然钟氏是家族企业,可是如果误认为
做企业接班人的一定是纨裤子弟就错了,事实上,真正的贵族子弟,从出生那天起就要
接受严格的训练,以免将来担不起家族的大业。所以他们一定会是后裔子孙中最优秀最
坚忍的,不然,也不可能坐上这个龙头的位置。
钟来便是这样一个既得天独厚又自我克制的好青年,他具备了一切作为大企业领导
人的素质和能力,他甚至有齐天下男人所希望拥有的天赋和条件:财富,权力,健康的
体魄,丰富的学识。他甚至连俊美的外形都有了,人世于他,还有什么缺憾呢?
然而,大概也正因为钟某人太过完美无缺吧,雪冰蝉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对他那样
的人,感情是什么呢?锦上添花的一种点缀而已。追求只是个姿势,其实在他心底里,
早已将自己视为囊中物了吧?
是因为这份抗拒,才让冰蝉对钟来始终是若离若即,打了一年多散手,却一直没有
像众人所猜测的那样珠连璧合。好在两个人都年轻,不觉得时间用来浪费有什么不妥,
权作是一种消遣也罢。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她轻轻吟哦,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凄恻。这是怎样的
一首词哦,那样旖旎的良辰美景,却有那样深刻的无可奈何。
面前的豪华大班桌及满桌文案忽然如电影布景一般地淡下去,房间中似乎突然起了
一阵雾,一切都朦胧,而主题从褪色的背景中渐渐鲜明,她仿佛看到一幅画面,是“蒹
葭苍苍白露为霜”那般的意境,清清湖水,倒映云影,有秋叶轻轻飘坠,而湖上淡烟飞
起,随风摇曳。有一男一女在湖边踏着落叶漫步,轻声细语,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可
是情侣?
冰蝉相信那冥想中的女子一定是自己,那是一个束发缠腰的古时女子,有盈盈双目
,纤纤十指,她走在湖水边,手里执着一只玉笛,边走边吹,宛转悠扬,直将人带回那
遥远的古代……
可是那男人呢?是谁呢?她几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作者:平行横线 回复日期:2004-1-26 19:00:00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带着一种冷淡的忧伤,唇紧抿着,说话的声音低而阴沉,
每个句子都很短,仿佛对说话这件事很不耐烦似的。
也许,这是因为语言对于赌徒来说实在是多余的,他只看重他一双手。
他的手,清瘦然而有力,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哪怕只是端起一只纤细的杯子,那
双手也会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稳重;所有的赌具一旦经过他的手,就会变得特别温驯
听话,唯他是从。
所谓得心应手,它们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为他的一双手听命服务。
偶尔,他拔剑的手也用来作画。
他的画技虽然没有他的剑术高明,却也自成一格。
因为他的手很稳。
一只很稳的手握笔,画出来的画总是不会太差的。
有一次阴雨连天,他闲来无事,为她画了一幅七尺荷花……
荷花图?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一幅七尺泼墨荷花呢?
幻境缥缈苍茫,如同海市,令人恍惚而又向往。那静翠湖,那湖边的男人,那男人
的手……
一个赌徒。
雪冰蝉对自己沉吟,她想起钟来坐在麻将桌旁的模样,只觉似是而非。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一个浪漫的感性的人。他们在社交场所常常见面,也私下里约
会吃过几次饭,言谈也还愉快,从天文到地理,从经济新闻到政治绯闻,有来有去,有
说有笑。但,不过如此。吃顿饭没什么,饭后喝一杯咖啡也尚可忍受,但是再坐下去,
就会觉得疲惫。热恋中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那些恨不得一分钟当一辈子来用的年
轻情侣,不是希望形影不离永夜无昼的吗?
但是如今他忽然浪漫起来,开始玩起匿名送花,联句成词的游戏,这让雪冰蝉觉得
意外,也有些沾沾自喜。这样地别致,是用了心思的呢。
她猜测,到这首词完整的时候,送花的人就会现身。
今天,就是第八天。
这时候,佳佳接电话进来:“雪经理,是钟来先生。”声音里透着笑。
冰蝉也不由微笑,她想她又猜对一次,果然送花人现身了。
钟来在电话中并没有提到一句关于花的事,只说想请雪小姐共进晚餐。
“可是我晚上已经有约了。”冰蝉翻翻记事本,“中午也约了人……现在?现在倒
是有时间的。一起喝咖啡?好吧。在哪儿见?……不用接来接去这么麻烦,我自己开车
过去吧。”
正在补妆,又有电话接进来,这次是保安。“雪小姐,那个苏慕又来了。他说是您
让他来的。”
“哦,”雪冰蝉想起来,“是我让他来的。”
“让他上楼吗?”
“不,叫他在大厅等。”
雪冰蝉乘专用电梯下楼,果然看到苏慕已经等候在大厅休息座,仍穿着麻雀赛那天的西
装。
大概,他也只有这一身西装吧?雪冰蝉在心里暗笑一笑,不过你别说,穿黑色西装
的苏慕还真是帅气潇洒,那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甚至比钟来也毫不逊色。那天在赛场,
他坐在钟来旁边,从容镇定,不卑不亢,倒更像一个贵公子呢。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
雪冰蝉才会冲动地答应了他来冰蝉大厦见面的请求吧?
苏慕见到雪冰蝉,礼貌地站起来,尽管努力克制着,却仍然明显地流露出紧张和激
动。
雪冰蝉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请说吧,但是记住,你只有三分钟。”
苏慕愣一愣,心里那颗泪珠又隐隐地疼痛起来,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报应啊”——
前世的苏慕遮对雪冰蝉有多么冷若冰霜,今世的雪冰蝉就对苏慕有多么居高临下。
她俏丽的面孔紧绷着,双目炯炯,审视着苏慕,眉宇间隐隐露出一股煞气,不怒而
威。
苏慕叹一口气,的的确确,这是冰蝉房地产的总经理雪小姐,不是前世那个粉面含
春的小丫环雪冰蝉。他清咳一声:“雪小姐,你相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吗?”
“你要给我谈玄学还是讲神话?”雪冰蝉皱眉,再次提醒,“请进入正题,三分钟
后,我要失陪了。”
苏慕再叹,不得已,只好言简意赅,讲起故事梗概:“千年前,你和我在前世有过
一段恩怨,我是一个赌客,你是我的婢女,为我喝下一碗忘情散,变得无情无欲,忘记
了所有的事。但是你的眼泪留在我的心里,让我永世难安。只有你想起来那些事,并且
原谅我,我们的恩怨才会了……”
他说着,自己也觉是天方夜谭,如此荒诞的故事,说给谁听,谁会相信呢?
雪冰蝉已经夷然变色:“我早知道不该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几次三番来捣乱,就
是为了跟我编造这样一段荒诞不经的新聊斋?简直当我是白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
“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请你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苏慕苦
苦请求,尽最后一分努力,“你曾经留给我一滴眼泪,所以我才会记得所有的事,而你
却忘了。但是你一定会记起来的,那样深刻的感情,那样彻底的牺牲,你不会真地完全
忘记。你曾经说过,你所有的错,就是爱上我……”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2-11 14:26:00
“我一生中,唯一的错,只不过是爱上了你。就因为我爱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
,轻薄我,讨厌我!爱你,是这么不可饶恕的错吗?”
冰蝉的泪流下来,她握起了拳头,悲愤地说:“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可以
做回自己的主人。我只想有一个办法,可以弃情绝爱!”
“弃情绝爱?”苏慕遮心里一动,转过身来,专注地打量着她,“你真的想把我忘
掉?如果能忘掉我,你什么都肯做?”
她不语,深深地看着他,眼里燃着爱与痛的火焰。
他哈哈地笑,轻佻地说:“很简单,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保证你从此以后都会
没有任何烦恼,再也不必因为爱我而痛苦。”
“什么事?”
“替我喝了这碗药。喝了这碗药,你就成为一个无情无欲的人了,就再也不必为了
任何感情而苦恼。”
冰蝉犹豫了,她想忘记苏慕遮,想不再爱他,不再因为爱他而痛苦。可是,她并不
想成为一个“非人”哦!一个“完整”的人,怎么可以没有感情,没有爱恨悲喜?那和
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愿意为苏慕遮而死,可是,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苏慕遮看出了她的犹豫,不耐烦地说:“是不是不愿意啊?不愿意就说出来好了,
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不愿意,你就走开,别再让我看见
你!”
冰蝉一咬牙,站起来便走。
走到门边,却又迟疑起来,回过头,趑趄不前,又徘徊不去。
苏慕遮抓住她的弱点,使出最后一击:“雪冰蝉,喝下这碗药,就是成全我。从此
,你可以再不必为我烦恼伤心;而我,将因为你的牺牲而永远记得你。”
冰蝉眼睛一亮:“你会记得我?永远不忘记我?”
“会!”苏慕遮怂恿地说,“喝吧,这是一举两得的事,你喝了它,我会感激你,
永远记住你的。你是一个为我牺牲的女人,我怎么会忘呢?”
冰蝉深深地看着苏慕遮,他说得这样轻佻,这样随意,她知道他是没有任何诚意的
。可是,只要他肯说,她便肯信,他对她说的所有话都是圣旨,哪怕他是骗她,他肯骗
一骗他,也是好的。
她终于低下头,决绝地说:“好,我喝!”
绿色的汤汁,浓稠的,泛着青烟,充满诡异的色彩,意味着冷漠人生与恩断情绝。
冰蝉端起药碗,最后看苏慕遮一眼,像要把他望进永恒。“苏慕遮,”她不再喊他
公子,而直呼他的名字,“你真的不会忘记我?”
“不会。”
她微微地笑了,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溅起一圈涟漪,然后,再一仰头,一
饮而尽。
那是世界上最深挚最纯真的感情,却滴入最无情无义的药碗里,合作一杯苦汁,让
这个为情所苦的痴心女子甘之如饴。
一碗忘情散,化为孟婆汤,从此,隔断了阴阳爱恨,恩怨情仇。
雪冰蝉的前世今生,就此一分两绝!
然而人世间的爱债情缘,又哪里是芸芸众生自己可以调拨搬弄的?苍天在上,冥冥间自
有时间大神掌管生死簿,忠实地记录下一笔笔一桩桩,今世的辜负,要他们来生偿还,
一啄一报,毫厘无失。
冰蝉前世为苏慕遮所做的,苏慕注定要在今世连本带利,加倍奉还。只是,冰蝉却
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所有恩怨,除却厌烦和轻视,她对苏慕没有半分留情。
苏慕叹息,现在,他情愿喝下忘情散的人是自己,他终于明白:记得,是一件多么
痛苦的事,而辜负,又有多么绝情。他徒劳地,悲哀地,一遍遍问着冰蝉:“你真地不
记得?前世恩恩怨怨,悲欢离合,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同生共死,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冰蝉不耐烦地退后一步,满脸厌恶,一如当年苏慕遮之于她
。她挥挥手对保安说,“把这疯子拉出去,以后都不要放他进来。”
保安答应一声,又问:“要是他强行闯进来呢?”
“报警。”冰蝉简截地回答。
连保安都悚然动容:“上次已经报过警,这小子有前科,再报警,只怕真要判刑的
。”
冰蝉却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人,应该呆在精神病院里,要么干脆进监
狱,根本就不配有自由。”
自由!苏慕万念俱灰,冰蝉当年说过的话响在耳边: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
可以做回自己的主人。
前世的雪冰蝉一直在渴望自由,而自由的通道,是忘情弃爱。如今,她终于做到了
,却反手把他关进了痛苦的监牢,带着感情的枷锁,举步惟艰。报应啊!
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好,我走,以后也再不会来烦你了。今天你所做的一
切,我都不会怨你,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我欠你的!我该去承受。再见。”
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冰蝉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若有所失。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和
她之间,有过亏欠吗?苏慕哀伤的背影深深打进了她的心里,使她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
,却又想不分明。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和苏慕,也许真的有过一些过去,一些被她
忘记了的过去吧?
她想起那个关于碧云天黄叶地的画面,想起画面中踏着落叶在湖边散步的俪影,刚
才苏慕说他们前世有过很深的渊源,莫非,那个湖边的男人,竟会是他?
七 沉默是刀
苏慕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走在沙漠,走在大江边,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
的悲凉,心里既空洞又满溢。
空洞地觉得万念俱灰,同时又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和沮丧。
不仅是因为雪冰蝉拒绝了她,更是因为越想起前世的孽缘,就越让他觉得压抑。那
旷世的恩情和骇人的辜负,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所没有办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够相信
。
太违背人性了!
天阴沉沉的,而且闷热,时时有隐隐的雷声喑哑地响了一半便停止,仿佛老天爷在
咳嗽。鸣蝉在树枝间嘶声地叫,呕心沥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着,急匆匆地赶路,一片乱世景像。蓦然平地起了一阵风,
没有带来半点凉爽,反而灰乎乎地更让人觉得粘湿雾数。
外面世界的逼挤杂乱和冰蝉大厦里的阴凉整洁,完全是两个人间。
所以,何必又要逼使雪冰蝉想起呢?何必要把雪冰蝉自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里
来呢?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去,笛声仿佛被谁忽然掐断了,蛇人竹叶青远远看到苏慕从大厦
里出来,立即收拾残局,扭着腰肢迎上来,“嗨,见到雪冰蝉了吗?”
苏慕没好气地看着她:“现在你又认得我了?”他还记着那张星宿纸牌的糗事。
“她想起来了吗?”蛇人不以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扮相不错。至少她已经肯
见你了,就算是一大进步。”
“进步?我说是终点才对。”苏慕摊开手。“喂,蛇兄,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算
了吧。”
“你打算放弃了?”
“我放弃。”苏慕灰心地看着她,很奇怪,无论竹叶青打扮得多么娇艳,扭捏得如何婉
转,他都没办法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墙,眼睛直穿
过去,望向很远的地方。而他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似对她交谈,而更像自言自语:“
她不记得我,一丝一毫也不记得。我认输了。不管后半生我还要承受多少灾难磨折,我
认了,不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来世上走这一回的
任务,那就受吧,再大的苦,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阴恻恻地说,“喝孟婆汤是地狱的规矩,凡人无权决定记
得或忘记。而你逆天行事,让雪冰蝉在活着的时候就做了死后才可以做的事,违背天理
循环,一定要接受惩罚!你们的债,是一世世一代代都还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记起来
前世的一切,并且原谅你,宽恕你,重新同你言归于好,只有这样,灾难才可以结束,
你们的轮回,才能真正停止。”
轮回?苏慕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条无止无尽的暗道,永无边际地延伸下去,沿途
遍布荆棘,而自己在路上跌爬滚打,弄得一身伤,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什么是轮回?轮回就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连死都不能自决。
有雷声滚过天际,苏慕突然忍无可忍,号叫起来:“老天在决定这盘棋,说什么主
持正义,说什么报应不爽,可是,又是谁让我伤害雪冰蝉的?是谁让雪冰蝉喝下忘情散
的?既然所有的事都由天注定,那么这一切,不也是老天犯的错吗?为什么又借口错误
来惩罚我?如果该惩罚,也先该罚天!罚天!”
竹叶青大惊失色:“反了!你怎么敢骂天?怎么敢指责天的错?”
“我骂了又怎样?”苏慕不管不顾,索性叉着腰,指着天大骂起来,“老天,你听
着:整天玩什么天理循环,说什么天经地义,根本就是胡扯!你把红尘男女视如草芥,
弄于股掌,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们受尽冻饿疾病之苦,让他们因为绝望而服从你,乞
求你,让他们生生代代在你的阴影下苟延残喘,苦苦偷生,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盘棋局!还装什么正经,说什么道义?别再给自己贴金了!你不
过是要我们怕你!我偏不怕又怎样?你已经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已经让我生死轮回不
得安宁了,你还能怎样?你来呀!你有什么招术你使呀!你让我变猪,变狗,让我做孤
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随便你!你做好了!你玩好了!我不在乎!我不怕你!你来呀
,你来呀!”
他叫骂着,指手顿足,状若疯狂。蛇人早已吓得呆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一个人有这
样的勇气,一个人,连天都不怕,连死都不怕,连变猪变狗永世不得超生都不怕,你还
能拿他怎么样呢?就是老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了吧?
乌云层层堆积,越压越低,蛇人看着天想,就要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就要电闪雷
鸣,天打雷霹了!这个狂妄的苏慕就要被电火烧成一具僵尸,会死得很难看。蛇人甚至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不仅是怕这个满口脏话骂声不绝的狂人,更是怕老天惩罚他的
时候会殃及池鱼。
然而,就在这时候,云隙间忽然透过一丝光亮,接着,越来越亮,云开霁散,阳光
重新普照了大地,街上人多了起来,一个头上扎着缎带的小姑娘走过来,甜甜地笑着说
:“今天是我们冰店开张第一天,免费迎宾,请品尝!”说着端上一只精致的玻璃盘,
盘子里是两只看一眼也觉清凉的柠檬冰球。
这么闷湿压抑的天气里,两枚冰球无异于仙果,真是太让人渴望了。苏慕正骂得口
干舌燥,看到冰球,立刻接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吞进嘴里,一边呜呜地说:“好美味,
可惜太少了,要是有两杯冰水才更过瘾!”
蛇人眼红地挤过去:“喂喂,别那么不仗义,让给我一只嘛,让我尝一个嘛。小妹
妹,给我一盘好不好?”
“可是只有这一盘耶。”小女孩看也不看她,又从冰桶中取出一纸杯冰冻西瓜汁来
,冲着苏慕甜甜地问:“先生要喝水吗?这也是免费品尝的!”
“要喝!要喝!好!好极了!”苏慕抢过杯来,一饮而尽,又问,“你们还有什么
可以免费品尝的,都拿出来吧。”
“还有点心,这是新出炉的芙蓉蛋挞,这是樱桃蛋糕,这是芒果蛋饼,这是雪梨…
…”
“都好,都好,来,让我每样尝一块。”苏慕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
连声赞美。有生以来,什么时候一下子尝过这么多美味呀,简直飞来艳福,心满意足。
而蛇人,早在一旁看得呆了,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苏慕,不是该喝水噎着,走路摔
着,经商赔着,开车撞着的吗?怎么忽然间运气这样好起来?连免费午餐这样的好事儿
都能让他遇上了?
莫非,当一个人到了无所畏惧,连天也不怕的时候,天就该怕他了?
事实证明,蛇人的猜测对极了。
那以后,苏慕的运气忽然好转了,而且简直好得不得了,不仅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
再次坐到了销售经理的位子上,而且待遇还比以前要好,薪酬高两倍,并且有专车使用
。
无论什么时候上饭店,总能遇到酬宾打折;开车上街,总是一路绿灯,而停车的时
候,永远空着一个车位仿佛虚席以待;走在路上,随便低一下头都可以捡到钞票;跟客
户谈判,三言两语就可以成为过命的交情,再优惠的条件也可以拿得到;最令人艳羡的
是,只要是跟他有过一面之交的女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爱上他,频频地对他抛媚眼,
那样子,就好像随便他一点头,对方就会合身扑上似的。
然而苏慕却未见得开心,他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脂浓粉艳,心里只有雪冰蝉一个人
,无论她怎么绝情,怎么烦恶他,他却只是想着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哪怕被她呵斥也
是好的。然而,是自己亲口承诺过的:从今以后,都不来烦她。自己又怎么可以食言呢
?
苏慕受尽了相思之苦,睡里梦里都只想着雪冰蝉,她的冷漠,她的绝情,在他,都
是一种莫大的吸引,魂牵梦系,刻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再多的物质再好的运
气又有什么用呢?悲苦求生的时候,尚有很多事可以牵扯他的精力,可是现在万事顺遂
,再没什么事情需要分心,雪冰蝉的影子就更加鲜明地出现在眼前,而相思的痛苦,也
就越发深重。那是比走路摔跤喝水打嗝都疼痛的一种打击。苏慕简直快被这想念折磨得
疯了。
他终于再去请教竹叶青。
“竹叶青,我请求你。”苏慕的眼光穿过竹叶青的眼睛,像一个发高烧的人在自言
自语,由于灼热的渴望,使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说胡话,“有什么办法,可以让
我得到雪冰蝉的芳心?我愿意付一切的代价,割头剔骨都无所谓。”
竹叶青胜利地笑起来,双手握拳举起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样子,崇拜地看着上苍:
“天啊,至高无上的天啊,我再一次看到了你那无穷无尽的魔力,看到了你无所不能的
法旨,你是在惩罚这个罪人吗?你是在对他的不敬做出裁决吗?世人啊,渺小的浅薄的
自以为是的世人,得到一点点就得意忘形,失去一点点就哭天抢地,他们是多么地愚昧
,多么地平庸,他们怎么会懂得您的法力无边不可抗拒?怎么能体会得出您的神通广大
无远弗届?”
她随手一抓,就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出两条蛇来,随心所欲地玩弄着。她吻着那两条
蛇,人的舌头与蛇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让苏慕突然觉得一阵心头翻滚,几欲呕吐。
然而,苏慕越难受,竹叶青仿佛就越得意,她低下头,做出俯视的样子,好像在俯
视一条狗,扭动水蛇腰,瞪起三角眼,蛇吐信子一样地唇枪舌剑:“苏慕,你终于又来
求我了吗?你再不骂天了?你不是说你不在乎不害怕吗?不是说永世不得超生都无所谓
吗?怎么,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又贪恋温柔起来了?人啊,卑微渺小的人啊,就是这
么得寸进尺,不知悔改!”
苏慕跌坐下来,忽然明白了,难怪这段日子运气好得不像话,却原来,又是老天的
一步闲棋,一场游戏,一次播弄而已。
世事岂非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时人为了吃苦而绝望,有时却是因为尝到一点甜头而
变得怯弱委琐。
老天爷乃至天下所有的老板,都懂得运用这样一种手势:一点苦头,一点甜头,便
让人志气全消。
人的七情六欲,竟也在天的控制之中!
然而,既如是,老天和人的力量相差悬殊,又何必视人为对手,如此大费周章?如
果天可以决定自己是否相思,那么,天也该能够决定他是否背叛,又怎么会有自己戟手
问天的一幕?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愤怒,抗拒,对天置疑?
不,天不是万能的!人,也不是完全无力,束手就缚的!
苏慕站起来,凛然地说:“好,我不求你!我不相信你的天真的神通广大,无所不
能。不然,他又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让我承认他的万能?他直接控制我的思维和信仰不
就算了,这么麻烦干什么?要我说,天是天底下最无聊,最多余的玩意儿!我就是不怕
他!我的爱与恨,要自己来决定!”
说完,苏慕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头都不再回一下。
“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你的轻薄受到加倍的惩罚!”蛇人诅咒着,“苏慕,你想和
天抗衡?你妄想!除非你也喝了忘情散,不然,只要你还有一分人性,只要你还有感情
,你就会痛苦,就会求我,就会怕天,你会的,一定会再来找我的!”
然而苏慕已经不要听她,他留给她一个绝然的背影,越走越远。
蛇人气急败坏地追着他的背影跑了几步,却又无奈地停下,哆嗦着双手仰天叫着:
“天呀,神呀,您看看,您看看这个罪人是多么地可恶,您惩罚他吧!”
随着她的祈祷,天忽然阴沉下来,乌云四合,把阳光完全地遮没了。莫非,天也羞
颜?
天阴沉沉的,是一床无远弗届的陈年棉被。
是因为黄土地下埋过太多的帝王,还是历年杀戮带来深重的怨气?
长安的天空阴霾密布,等闲不肯开晴,屋子潮而发霉,墙壁四周都湿漉漉的,雕花
的窗栏甚至生出蘑菇来。
苏慕遮觉得烦恼,因为雪冰蝉。
在“生前”从来没有令他烦恼过的雪冰蝉现在成了他最大的日常“事务”,他得给
她洗澡,还要帮她烘干。他不能让一个发了霉的身体做武媒。
然而这些俗务是他从来没有操作过的,如何令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人保持清洁干爽
呢?天晴的日子还好说,多推出去晒晒太阳就是了;阴雨连绵的黄梅天可怎么办呢?
而这件事,又不能假手别人去做。因为,她是他的专属,是他的秘密武器。即使她
死在他手里,也不能活在别人身边。如果有人窥破天机,盗走雪冰蝉的身体,就等于控
制了苏慕遮的灵魂,所谓授人以柄。
是以,苏慕遮将雪冰蝉藏在深闺,不许任何人接近。
那些天,大雨把所有人都封在屋子里,世界仿佛变得狭小,只浓缩成苏府的院落那
么大;世上的人忽然销声匿迹,只剩下苏慕遮与雪冰蝉。
下人在苏慕遮的眼里从来算不得人,即使他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也会视而不见
,只当成活动的布景;而沉睡的雪冰蝉在他心中,却始终是活色生香,因为她带给他武
功,也就是带给他成功。睡去的雪冰蝉,是比清醒的时候对他更加重要,简直就是他第
二个自己。
他画了一幅泼墨荷花挂在屋子里。
因为天潮,墨迹很久都没有干。
荷花水灵灵地开在墙上,仿佛有暗香浮动。
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潜意识里,他想让雪冰蝉在荷香中沉睡?
他拥抱雪冰蝉,默默地等待太阳。他有些想念阳光下的静翠湖,想去湖边走一走,
和雪冰蝉一起。
不仅是静翠湖,还有玫瑰园,杭州的雷峰塔,苏州的寒山寺,大理的苍山洱海,东
北的林海雪原……这些曾经留下他胜利足迹的地方,以往他只在乎在那里举行过哪一场
赌赛,赢过哪些对手,可是现在,他却想念起那些或者旖旎或者萧瑟的景致来。
他不知道,这想念,这以往从未有过的兴致,是出自他自己的意识,还是怀抱里雪
冰蝉的潜移默化……
苏慕站在冰蝉大厦楼前,眼看着天色一层层阴沉下来,就要下雨了。但他不在乎,
他不信电闪雷鸣真会把他劈死,况且,就是真的死了,他也无所惧畏了。当年,雪冰蝉
明知是毒药还是一饮而尽,从而让他记了几生几世;如今,明知是死他也要坚守信念,
死在她的面前,让闪电照亮一切,包括她的记忆和感情。那样,也许她会像他一样,从
此记得他!
雷响了,雨下了,闪电飞过去了。雪冰蝉站在大厦落地玻璃窗前,拉开帘子一角,
久久地注视着楼下的苏慕。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说过不再烦她,就真的再没有来找过
她,今天忽然又重新出现了,却为了遵守诺言而不曾上楼打扰,甘心站在雨地里淋水,
难道他真是疯子?可是不像啊,她见识过他的赌技,还是很不错的,一个思维缜密很有
条理的人。然而,他究竟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莫明其妙地痴情纠缠?他们分明是两个风马
牛不相及的人,他为什么每次见到她的时候,眼里都燃烧着那么深重的痛苦?而自己,
又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那样嫌恶他,回避他?
当想到嫌恶的时候,雪冰蝉蓦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对苏慕的嫌恶早已烟
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关切和好奇。她有一点想重新认
识这个年轻人,接近他,了解他,认真倾听他的故事。是啊,他不是说过要给她讲一个
很伤感的故事吗?自己为什么一再拒绝他,不让他说出口呢?
雪冰蝉终于回过头,对秘书说:“请那个人进来避避雨喝杯水吧,告诉他,如果他
没感冒的话,我想跟他谈谈。”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么,满园的玫瑰花,岂不成了天堂集会?”
玫瑰园中,雪冰蝉陪着难得有兴致游园的苏慕遮边走边聊,一边随时采花入篮。
“花开在枝头上,但是落在烂泥里。宝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但是花总要开放后凋谢才成之为一朵完整的花,而我们还没有尝试经历真正的胜
利。”
“你宁可胜利后再失败?”她仰起头看着他。
“烂在泥里。”他笑起来,表情里满是一种不在乎的潇洒。
她觉得无奈,同时一如既往地为他这个笑容而倾倒。
来府半年,她已经很了解他。
他有思想,但是没有灵魂。善良,同情,温存与爱这些词对他没有意义,他所需要
的,只是胜利,荣誉,赌并且赢。
但是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无可救药地爱他,死心塌地地为他。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他,没有自己。她的感情,生命,意旨,都可以献给他。如果
他要,甚至她愿意把她的灵魂给他。
然而灵魂,这是他从不认可的。
但是有什么所谓?哪怕他给予她百般羞辱,千鞭挞笞,但是只要偶尔一次,那么千
钧一发的瞬间,他曾对她微笑,她便会毫无所怨,心满意足。
“公子,你看。”她指给他看,满园的红玫瑰中,竟然奇迹般地盛开着一朵雪白的
花朵,皎洁如月。她赞叹,“多么美丽。”
“我采给你。”他走过去,摘下那朵花,替她簪在发际。
她的眼睛蓦然闪亮了,比花更加皎洁晶莹。
贻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送花的人记得,收花的人,却已经忘了吗?
苏慕和雪冰蝉终于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那种难以遮
掩的熟悉的味道就连瞎子也嗅得出来。然而他们,分明是第一次真正心平气和地交谈。
“说出你的故事吧。”雪冰蝉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以往的冷静和矜持,却偏
偏不由自已把语调放得轻柔,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辛酸涌上心头,莫明地有些想落泪
。
苏慕更是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当年,雪冰蝉亲手为他烹过多少杯香茗
,陪他度过多少个良宵,然而,他何曾珍惜过?今世,又有多少次他梦寐以求这样的场
景,而今终于成为现实,但他怎能知道,当故事说出之后,下一步会是怎样的结局?他
与天斗与命斗,带给雪冰蝉的,到底会是福,还是祸?
想到“斗天”两个字,苏慕悚然而惊,自己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任由老天怎
样对付他都不在乎,可是雪冰蝉呢?冰蝉是无辜的,她还被蒙在鼓里。她不认识他,不
在乎他,不记得他,也就不会痛苦,不会伤心,不会和他一样承受命运的折磨。然而,
一旦他说出命运的真相,她的平静生活还能继续吗?
而且,让他如何忍心对她重复,前世雪冰蝉最终的结局?如何亲口告诉她那场灭绝
人性的大火,那火中化蝶的惨剧?
他忽然想,今世的雪冰蝉一帆风顺,遂心如意,都是因为前生他辜负她太多。然而
当她记起那些惨烈的往事,当她对他说原谅说宽恕,改写他的历史,会否,她自己的命
运也会从此改变,走入歧途呢?她会不会也因为触怒上天而分担他一半的灾难?
不,前世他已经负冰蝉太多太多,今世,又怎么可以继续对她不起?不管受到什么
样的不公对待,他有什么理由拖冰蝉下水,让她和他一块儿落难?
就让他一个人烂死在泥塘中,身受火烧水淹之苦吧,雪冰蝉,应该永远是冰清玉洁
,高高在上的。
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苏慕看着雪冰蝉,决定选择沉默。
八 公主梦
一层秋雨一层凉。今年的冬天提前到了。
没有风。树叶和空气都静得可怕。
但是昨夜分明有过大雨倾盆,地上的叶子比树上的多。
室内,却依然是温暖如春。
玫瑰盛开在咖啡桌上。雪冰蝉和钟来对面而坐,在他们中间,不仅有咖啡和玫瑰,
还有一只精致的钻戒盒子。
“冰蝉,请允许我为你戴上,可以吗?”钟来彬彬有礼地提议,求婚亦如谈判。
然而冰蝉踌躇地转动着那只钻戒,脸上不辨悲喜。
求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最深刻的诚意。
男人和女人,是两个半圆,但是戒指把他们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环。
年青有为,“财”貌兼备,又没有不良嗜好,按说这样的对象已经是万里无一,没
什么可挑剔的了。
但是冰蝉始终觉得,她与钟来之间,还欠了点什么。即使他们在一起圈成圆,那个
圆也一定会在某处有个缺口。到底是什么呢?她却又说不清。
她抬起头,诚恳地面对着钟来的眼睛。
钟来的眼中不无爱慕与诚意,然而四目交投,却仍然觉得远,觉得隔膜。
她接触过一双比这更真诚炽热的眼睛。
不仅真诚,不仅炽热,而且痛苦。
真正爱一个人,就会为她觉得痛苦,那种燃烧一般割裂一般窒息一般的痛苦。
那双眼睛,属于苏慕。
那个莽撞而凄苦的年轻人,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孟婆汤,关于忘情散,关
于一颗眼泪。他说她的眼泪是他的心,多么荒谬的理论,可是,她对自己说,在她心底
里,其实是相信的。
她期待他告诉她更多。
告诉她那个故事的结局,还有,今世的他与她,该有怎样的开始?
虽然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白过,但是他的眼睛告诉她,他爱她,爱得比钟来深沉炽热
一千倍,一万倍。
冰蝉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的滋味是苦是甜,但是苏慕的眼睛却让她知道,那便
是真正的爱。
她转动着那枚戒指,无声地问自己: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自己嫁给一个,并不是世
界上最爱自己的人?
“钟来,谢谢你肯给我这份光荣,”冰蝉终于推回戒指,艰难地开口,“但是我想
请你,再多给我一点宽容……”
“你需要时间考虑,是吗?”钟来了解地问。“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只
要你说,我就会等。”
这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君子。
冰蝉越发感激,也越发抱歉,“钟来……”
“你肯考虑,我已经很高兴。”钟来打断她,更加温文尔雅地说,“戒指放在你那
里,如果你想通了,请戴上它,那么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换言之,如果答案相反,则冰蝉只要让邮差把它退还,钟来便会明白她的意思,不
会再纠缠,让她为了不知如何开口回绝而烦恼。他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也太绅士了。
但是冰蝉反而觉得嗒然。
她甚至有些希望钟来会表现得更愤怒一点,急躁一点。那样,也许她会更感动于他
的血性,而不是一味感激他的宽容。
“你喜欢吃蛋挞吗?”她忽然问,“你吃过雅泰来的蛋挞吗?”
“可能吃过,记不清了。你喜欢吃蛋挞?”钟来不明所以地反问。
冰蝉微微有些失望,掩饰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
上个月,她有一天在雅泰来宵夜,发现那里的新鲜蛋挞很好吃,便问可不可以叫外
卖。当得知这般薄利的小点心不能送外卖时,颇觉遗憾。然而从第二天起,她每天上班
都可以发现自己办公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只蛋挞和一杯鲜奶,问秘书,说是送外卖的
小男孩送来的。但是她打电话问过雅泰来,答案仍然是不送外卖。那就只能是有心人送
的了。无奈那个小男孩怎么都不肯说出是谁委托他的,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勾过手
指,谁不守秘密就要做小乌龟。”冰蝉笑了,不愿意再难为这个可爱的小孩子,而宁可
让自己蒙在鼓里,一直到今天。
秘书佳佳曾经猜是钟来送的,但冰蝉想来想去,都不觉得钟来是这样一个细腻的人
,可是私下里,也不无希望这猜测成真。
其实,不仅仅是神秘蛋挞,最近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都让冰蝉觉得既新奇又
惊喜。比如,有一天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发现车库门卡住了,无论如何弄不开,只好把车
子停在外面,想等第二天有时间再找人修理。可是到了次日早晨她下楼取车,却发现车
库门好端端地开着,仿佛在张开怀抱等她停车入库……
在这个巧言令色的时代,说得多做得少的人见得多了,但是像这位千万百计讨她欢
心却又只做不说的有心人,简直是绝品。他会是谁呢?钟来?他每天要打理上千万的生
意,怕是没有耐心来做些如此琐碎的小事吧?
冰蝉抬起头,对钟来,也是对自己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等我弄清了答案
,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好吗?”
“再久一点我都会等。”钟来毫不迟疑地说,然后,微微停顿一下,“冰蝉,别把
我当成你的负累。”
“负累?怎么会呢?”
钟来深沉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解和宽容:“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一个结,我很想
帮你打开;但是如果不能,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让那个结系得更深。”
冰蝉忽然深深地感动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在这一刻答应钟来的求婚。然而话到
口边,她仍然只有再一次说:“谢谢你,钟来。”
苏州,迷园。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雪冰蝉一曲唱罢,金钟大声叫好:“好词,好曲,好歌,好舞,好一个雪冰蝉!此
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站起向苏慕遮行行礼,“苏兄,你虽然技冠赌坛,我佩服,却不羡慕;但是苏兄
的艳福,才真正是让小弟艳羡不已,甘拜下风。”
“何足挂齿。”苏慕遮淡然一笑,“原来你设这一场赌,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何
不早说?我送给你又何妨?”
“苏兄此话当真?”金钟喜出望外,“我输给了苏兄,本来是没有资格再提要求的
,不过这位雪冰蝉姑娘貌若仙人,能歌善舞,小弟得到她之后,必不以妾侍之礼相待…
…”
不待说完,雪冰蝉突然扑地跪倒,膝行前进,昂然道:“公子,你如果将我送人,
我就死!”
“这又是为何?”苏慕遮皱眉,微微讶异,“金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份,何必求死
?”
“公子……”雪冰蝉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是一个不懂得忠贞和牺牲的人,但是她爱
他,无可奈何。“公子,记得当年在灞陵梅林,您亲口答应过,我饮饱了您的马,您要
报答我,给我选择的自由,您还记得吗?那么,请您不要随便把我送人吧,我只愿跟随
您。如果您不许我跟随,我只有一死。”
“可是……”苏慕遮费然不解。
而金钟自命风流,却早已明白了,长叹:“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苏兄,小弟如
今对你的佩服更是五体投地,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了。这位雪冰蝉姑娘,是小弟无福,苏
兄好好善待她吧。”他转身离去,犹自吟哦,“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
泪。好句啊,好句……”
带着那枚戒指和对戒指的迟疑,冰蝉一路慢慢地驶回公司,经过广场拐角时,看到
竹叶青又在广场上跳舞。
广场上的落叶已经收拾过了,地面青白苍冷。竹叶青就在那苍冷的石砖上舞着,赤
着脚,疯狂地舞,痉挛地舞。绿的紧身衬衫,绿的绸布长裙,像只吃饱了的蟒在消化。
录音机里送出古老的埙乐,宛如招魂。她的身后,竖着一块彩带招摇的牌子:测字
解梦批八字。
有风吹过,送来一阵妖异的香气。冰蝉抬起头,向着音乐和风的方向,恍惚地想,
或者,可以向解梦人求助,打开心结?
竹叶青看到雪冰蝉在路口出现,立即停止了舞蹈,抱着蛇篓满意地看着冰蝉姗姗来迟,
几乎要喊一声“万岁”。
她等得太久了。已经等了几百年。
然而基于家族的使命,基于自身的卑微,她有求于她,也有负于她,更有愧于她。
所以,她只能等冰蝉来找自己,却不能主动去找她。
就仿佛臣子永远只能等待皇帝诏见。
有时候这条美丽的蛇女会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修炼成女人,为什么不能修成个雪冰
蝉这样的女人呢?女人与女人之间有多么不同!相比雪冰蝉的高贵不可攀,自己的千年
修为,又所为何来呢?
雪冰蝉已经走近来,莞尔一笑:“我可以算一卦吗?”
“小姐请。”竹叶青竟然难得地端庄,态度恭敬亦像是奴仆之于主子,“小姐是想
测字还是解梦?”
“解梦。”雪冰蝉沉吟,“这段日子,我接连几次梦到戒指。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金戒指还是钻石戒指?”
“都不是,是镶翡翠的金戒指。”
“翡翠?”竹叶青点头,“翡翠又称‘硬玉’。小姐最近可有奇遇?”
“有人向我求婚。”冰蝉微微脸红,“不知道梦见戒指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无关。”竹叶青断然说,“如果是钻石戒指或者金戒指,那么或许与订婚有关。
但是你梦见的是镶玉的金戒,这却不是婚戒。不过小姐刚刚梦到戒指就有人向你求婚,
说明你对这段婚姻也很上心,有所盼望,可是却拿不定主意。戒指是个环,也即是‘有
缘’,换句话说,你这段婚姻,不是没有成就的可能。但是此缘究竟是否彼缘,却可商
榷,这就好像下围棋,有一劫就有一遇……”
冰蝉笑了笑,觉得不耐,但凡算命的,说话必定左右逢源,模棱两可,哪里有什么
是与非?自己竟然想向她拿主意,可不是问道于盲。她取出一张纸币,说了声谢谢准备
走开。
竹叶青却不肯收钱:“我还没说完呢。小姐梦到金镶玉的戒指,这说明您是金命之
人,金枝玉叶,不同凡响啊。”
冰蝉越发不信,心想凭自己这身打扮,当然不难猜出身份,竹叶青也只是鉴貌辨色
罢了,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但是竹叶青猛地抓住她的手:“再说一句!”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是
一个公主!”
“公主?”
“公主。金枝玉叶的公主。”竹叶青眼看留不住雪冰蝉,只得故技重施,取出一只
小小的玛瑙瓶子放在她手中,“你最近睡眠是不是很不踏实?没关系,睡觉前点几滴这
种龙涎香在香薰炉里,就可以做个好梦了。”
雪冰蝉接过来,隔着瓶子已经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而来,惹人遐思,看看那瓶
子也精巧可爱,便又取了一张纸币出来,笑着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源源不断。
一个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多久?
生命,由一滴一滴的鲜血组成,要流失多少血,一个人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而另一个生命,要仰仗多少别人的鲜血,来完成自己的重生?
竹叶青在别人的血里舞蹈。
舞蹈,却更像是挣扎。分不清她和床上流血的产妇赵婕妤,谁比谁更加痛楚。柔软
与痛楚,分娩与重生,竹叶青的命运在这一刻与赵婕妤联系在了一起。
——赵婕妤,清丽端庄,个性内敛,擅诗文,能歌舞,为众太子妃中最得宠的一个
。国之将亡,太子尽杀诸嫔妃,却独留下行将临盆的赵婕妤,随同自己一干亲信化妆出
逃,并对她明言:“如果我有不测,那么将来的复国大业,就要靠你腹中的这个胎儿来
子承父命了。”
婕妤明白,这就是她得以偷生的唯一理由。因为太子无后,要借她传嗣。她夜夜对
月祈祷:让我生一个男孩吧,他会是天地间最聪明最勇敢的男孩子,虽然在他出生之前
,已经注定要接受最艰难的考验,但这是太子的血脉,是天命所归,责无旁贷。
行至灞陵,婕妤胎动。误打误撞地,侍卫竟请来假扮稳婆的蛇人竹叶青帮忙接生。
竹叶青此时修炼正到了非凡时期,需要一个人类母亲的血来清洗自己,从蛇到人的
过程和一个新生儿的出世相仿佛,她必须以人的血腥气洗去自己的蛇腥气,使自己多几
分“人味”。
然而世上人头涌涌,真正能称之为“人”的却无啻于凤毛麟角,而一个“人”生下
的,又不能保证是另一个真正的“人”。母亲的血,是世间至神圣的,也是最污秽的,
全看那经血洗礼而出生的,究竟是人是兽。
竹叶青每天抱着一面突突洼洼的丑镜,照照这个照照那个,看到的,却都是比自己
还不如的衣冠禽兽,狼心狗肺。忽然这一天,有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来请他去给一位产妇
接生,竹叶青偷偷取出镜子照了,惊喜地发现那产妇不仅是个真正的人,而且还是个凤
冠霞帔的贵人。再看她的丈夫,更不得了,龙睛凤目,不怒自威,乃是天子相。这样的
夫妇生下的,必定是天下最高贵最洁净的真人。
这样的机会,简直千载难求。竹叶青大喜,这是她修炼进境的大好良机,焉可放过
?
然而婕妤一路奔劳,身体亏得很厉害,挣扎哭号了一日一夜,仍然不能生产。直到
次日黎明时分,阴阳互交之节,才拼尽全力,诞下一个小小婴儿,却是女孩。
婕妤心力俱竭,然而思想却很清明,知道这女孩必无生路,于枕上向竹叶青苦苦哀
求:“我在昏迷时看到你练功,知道你非人类,来帮我接生必有目的。我请求你,不论
你来的原因是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但这个女孩留下来必遭杀身之祸,我请你带走她,
保全她的性命。”
即使冷血如竹叶青,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这是一位人类母亲的临终遗命,她义不容
辞:“婕妤放心。我既然由你帮助完成修炼,受你这样大的恩情,不能不报。我向你保
证,必会保全这个女孩儿一生幸福,安然到老。”说罢,抱着女孩破窗而出,消失在夜
与昼的交接处。
那个女孩儿,就是后来的雪冰蝉。
雪冰蝉自梦中凄然醒来,泪水打湿了枕畔。
公主。我是一个公主。
她坐起来,看着在黑暗中轻轻跳跃的香薰火苗,室内并没有风,可是窗纱和风铃都
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香薰灯里那小小的火焰仿佛蛇的信子,恍惚地摇曳着,一点一点
勾起远古的回忆。
难产的赵婕妤,舞蹈的竹叶青,鲜血,眼泪,死亡与出生,凄艳与悲壮。
曾经,我是一个公主。冰蝉对自己说,也许,人真是有前世今生的,而前世,我是
一个公主。
哪个女孩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前世是个公主呢?
竹叶青真是选了一条最轻便的捷径来说服冰蝉愿意相信奇遇,并希望追究更多的悲
剧真相。
她想起在广场上看到的竹叶青奇怪如痉挛一般的跳舞,原来,那舞蹈的含义所象征
的,是一个女子痛苦的妊娠。
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会比女子分娩更加惨烈?
雪冰蝉在黑暗中静静地流着泪。她是一个婕妤的女儿,那位婕妤,为了女儿的出生
倾尽了全力,临死之际,还不忘了向竹叶青泣血托孤。自己的开始,是母亲的结束,这
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灾难的意味,浸透了鲜血与死亡。
后来呢?
像所有喜欢听故事的女孩子,雪冰蝉很想知道,前世的我,后来的命运是怎样的呢
?是否就像苏慕说的,我成了他的婢女,为他喝下孟婆汤。然而,我明明是个公主,又
怎么会成了婢女的呢?
也许,苏慕会知道?
苏慕的英俊的脸孔自黑暗中浮起,冰蝉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竟是有一点点想念的
。
她越来越相信,那在碧云天黄叶地的湖边漫步的青年男女,就是自己与苏慕。
九 蛇人的使命
一个人有秘密来不及说是可悲的,而一个人有秘密,也有了说的机会,却不许自己
说出来,则更加悲哀,悲哀到杀身难赎的地步。
苏慕终于明白了比贫穷更痛苦的是相思,而比相思更痛苦的,是隐忍。
隐忍的爱情是一柄刺不出去的剑,只会伸向自己的内心,伤得血痕累累;而隐忍的
秘密,则更是千万株长着倒刺的利箭,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苏慕就每天忍受着这万箭穿心之苦,在锦围翠绕纸醉金迷间,日形憔悴,黯然神伤
。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前生欠了这个人的债。苏慕现在信了。他欠雪冰蝉的,欠
得太多,用一生一世的苦痛去偿还也是不够,还要预支到下一世。这,就是爱的轮回。
到底在第几个轮回中他才可以与她重新携手,相视而笑;亦或,风清云淡,两不相
欠?
他开始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有时间,就驾了车来到冰蝉大厦楼下,对着雪冰蝉的
窗子发呆。
就算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的窗子也是好的。
爱一个人爱到深处,就会爱和她有关的一切,包括她办公室的窗子。
现在,对苏慕而言,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就是冰蝉大厦顶楼那扇总经理办公室的
窗子。
那窗里的世界,是苏慕的天堂。
雪冰蝉也在看着同一扇窗子。
窗子把风景割成一个方块一个方块,这一块里有山,那一块里有树,最角落的小块
里还有一座楼的顶,楼顶上有个旗子在风中飘,有鸟儿在方块与方块间穿行,就像人在
房与房间窜门儿。
雪冰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的记忆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可是他们连不成一道
风景。也许,要希翼一只鸟儿来将它们窜起。
她想,蛇人竹叶青就是那只鸟儿了。
自从点燃竹叶青送她的龙涎香,她的生活便被彻底地改变了,她仿佛拥有两个自己
,一个生活在现代,是冰蝉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而另一个,活在古代,是个痴情而苦
命的公主,一生颠沛流离,且所遇非人,爱上了一个天下最冷酷最无情的赌客,苏慕遮
。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产生幻觉,常常好好地做着事,忽然脑海中便会产生许多莫明
其妙的思维,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突然袭来,让她觉得凄惶甚至疼痛。
这疼痛渐渐成为一道伤痕,隔在她与钟来之间。
和钟来不冷不热地走了两年,私下里,她不是没有盼望过他会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然而当钟来终于正式向她求婚,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事情当真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会觉
得突然,而且踟蹰。
如果请教心理专家,他们也许会说这是女孩子的矜持所致。所有的女子都会把自己
当作月中嫦娥,不论嫁给什么人都会觉得是误落凡尘,是下嫁。
又或者会说是因为浪漫,女人总是喜欢幻想的,爱情是一本好小说,婚姻却是由小
说拍成的电影,使一切的幻想落了实,定了形。女人喜欢看电影,却害怕看完电影后的
那一种失落。因为理想永远比现实更美好而且多姿多彩。
都对。又不完全对。从小到大,冰蝉一直都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理性。感情于她
,向来看作人生前途的一部分,是与事业紧密相连的,婚姻就像办公司,一样是需要经
营的。她不相信无所附丽的情感,对普通少女的爱情梦嗤之以鼻,她甚至不喜欢看言情
片,她的最佳消遣是金凯瑞和周星驰,荒诞,然而轻松。
但是幻觉和梦境使她变得不同。是梦中人打乱了她一向平静的心绪,让她忽然开始
渴望爱情,理想,奇遇,及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
作者:西岭雪 回复日期:2004-3-10 10:01:00
“经理,你的神秘早餐又来了。”秘书佳佳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雪冰蝉耸耸肩,露出一个恍惚的笑:“还是那个小男孩送来的?”
“还是。”
“还是不肯说谁让他送的?”
“还是。”佳佳放下蛋挞,“要不要打赌,如果您真想知道,我有办法让那小鬼说
出来。”
冰蝉摇头:“他守着秘密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开心,很兴奋。如果我们用成人的狡猾
来对付他,不但对他很不公平,而且会让他打破一个梦,对自己产生怀疑。”
佳佳拧起好看的眉头,仿佛不明白经理在说什么。
冰蝉再耸一耸肩:“就让我们陪他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吧。权当是个可爱的游戏。”
“送蛋挞的人真是有心。”佳佳羡慕地说,“如果有个人这样对待我,我会毫不犹
豫地冲过去,立刻拉他去教堂成婚。”
冰蝉笑了,故意说:“别想得那么浪漫,说不定是某个合作单位的公关部做的,想
先来些小恩小惠作为感情投资,接着提出一个很苛刻的合作条款,放长线钓大鱼。”
“哗,即使是公关人员,如果肯这么细心备至地关注你所有的爱好习惯,那也八成
是爱上你了。”
“佳佳,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爱上一个人呢?”雪冰蝉竟饶有兴致地同秘书讨
论起爱情问题来。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佳佳是那种现代美眉中典型的八卦女,看惯了老板的严谨
端庄,难得见仙女也会动凡心,肯与她进行工作以外的谈话,顿时眉飞色舞,口采比往
常回答房产业务流利一百倍,简直是妙语如珠:“爱上一个人呢,就会得上相思综合症
,会魂不守舍,寝食不安,晚晚做梦梦见他,无缘无故为他伤心,想起他时总想落泪,
脑子里常常有幻想,觉得受委屈……”
全中。雪冰蝉呆呆地出神。她说的这些,倒像是自己对苏慕的情形,可是,又好像
不是那么回事。
“无故发呆,不论听到什么不相干的话题也要和他缠在一起……”佳佳仍在滔滔不
觉地交换心得:“……说话无缘无故就提到他,有事念叨名字几十次,没事也念十几次
,时时只想和他在一起,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和他说,真正说了又觉得都是废话,该说的
话永远也没有说出来……什么时候觉得说完了呢,两个人也就真完了,到分手的时候了
。”
冰蝉蔚为奇观:“你说这一番话不觉得累的?”
“那那那,这又是一条,就是你跟所爱的人在一起呢,永远都不会觉得累,可是一
离了他呀,就说好困好乏好想睡一觉,真到了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可又睡不着,翻来
覆去想着他,只急着等天亮再见一面。”佳佳总算停下来长篇大论,好奇地看着经理,
“雪小姐,您试过恋爱没有?”
“你呢?”冰蝉把球传回去,“你这么有经验,一定试过十次八次了?”
“十次八次没有,朝三暮四可是少不了的,比我求职经验多。”佳佳清脆地笑起来
,像一朵花。
冰蝉看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秘书其实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孩子。也许,每个少女
在说起爱情这个话题时,都会忽然拥有一份夺人的美丽吧。
同时,她忽然清楚地记起来,她曾经爱过的,深深地,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他看着
她,她就是那一朵在阳光照耀下绚丽盛开的花;他背转身,她便枯萎——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春节前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千门万户入屠苏。”依照节令,在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准备
椒花酒,不但自己家饮,还要将酒渣倒入井中,让千家万户同饮共贺。
李时珍《本草纲目》载有陈延之“小品方”,详细写明有哪几味药,各药几两几钱
,除夕夜抓药入袋,悬线投入井水中,浸泡整夜。春节将此药取出煎酒,举家上下自少
至老次第饮之,可除百病。
主人家是名门望族,对礼节尤为重视。自然少不了会按方制药。那药酒,是举行赌
坛盛会的佳酿。而冰蝉,除了要身穿白色舞衣,“妙对绮筵歌绿酒”之外,还要充当枭
棋,成为这场“六博”之赛的赌注。
那天早晨,她携着木盆去井边汲水取药,却巧遇正被无聊村妇纠缠的苏慕遮。
她解了他的窘,饮了他的马,而他,答应要报答于她。
报答的方式,竟是在“六博”赛上赢了她,再还她以自由。
那一刻,她仰望他,如大旱之望云霓。
那种感觉,就仿佛独自置身于无垠的旷野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然而阳光在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将她照得通透。
她前所未有地,在这一瞬间明晰地看清了自己,看清自己的心:我爱上他了!
爱使人觉得充满,觉得整个的身体都不存在了,腔子里空荡荡的,但是阳光照耀着
她,使她感觉到自我的存在,感觉到灵魂的存在,感觉到爱。
她被这爱激荡着,看到自己的灵魂在阳光中起舞,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就会
突然顿悟地球转动的真动力——那是爱。
是爱让阳光温暖,是爱使月夜温柔,是爱令大海奔腾不息,人类繁衍生存。
她在这爱中陶醉着,沉静着,感觉到感情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袭向她,而她感动
于这震荡,这震荡使她产生了一个新的自己。
但是当激荡褪却,就像沙滩退去潮汐,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因为她意识到爱的同
时也意识到了痛苦——她对他的爱是没有希望的,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就像隔着海洋的沙滩和岛屿那么远!
无楫可渡!
雪冰蝉按住自己的胸口,觉得那里在隐隐做痛。
她有些恐惧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巴不得逃避;另一面却又难忍好奇,渴望窥破完
整的故事,并且,重新经历那一场痛苦而缠绵的风花雪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些惘然的往事,到底是什么呢?
她找到竹叶青,提出再见一次苏慕。
但是,为什么要见呢?就为了那故事的结尾?还是为了在他和钟来之间做一个选择
?
苏慕与钟来,表面条件看起来天差地远的两个人,论声誉论能力苏慕都不会是钟来
的对手。但是如果苏慕愿意表白,雪冰蝉很乐意给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可是,竹叶青竟然对她说:苏慕不见她。
曾经死乞白赖地求见一面连报警都不能使他退却的苏慕,在雪冰蝉主动提出要和他
见面的时候,他居然说不要见她。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冰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苏慕的意思?”
“当然。”竹叶青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不是他的意思,难道会是我的吗?我巴
不得你们赶紧见面呢。”
“那却又是为什么?”冰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竹叶青,为什么你会对我和苏慕
的事这样热心?”
竹叶青忽然忸怩起来,一种被人窥破秘密的羞涩,使她居然脸红了。
谁可见过一条蛇会脸红?
“雪小姐不愧冰雪聪明,”她说,同时窘迫地笑,“换了苏慕那个笨蛋,就再也想
不到会问这个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呢?”冰蝉催促。
“其实,我帮你们,是为了我自己。”竹叶青沉吟,“我的祖先曾经对你的祖先有
过承诺,但是却食言了,所以,不仅是苏慕遮亏欠你,我们竹叶青家族也亏欠了你。我
们三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只有你和苏慕遮的恩怨了了,我们的罪孽才算满了。”
雪冰蝉想起那个梦,梦中的赵婕妤和蛇人竹叶青,“你就是那个蛇人的后代。”
“竹叶青参见公主。”竹叶青敛容叠手,忽然施大礼长身跪拜。
雪冰蝉忙忙将她扶起,心头愈发恍惚,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一句“免礼平身”。今夕
何昔?此处何地?远处又有似隐似现的笛声响起,伴着竹叶青细说根源——
是人都有缺点,是蛇都有七寸。
竹叶青家族的七寸在于亏欠——她亏欠了赵婕妤。
蛇人可以欺人,可以误人,可以害人,但是不可以自欺。她们不能够在对自己承诺
的时候怀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不可以自己打破自己的誓言。
然而饱饮了赵婕妤鲜血的蛇人竹叶青破誓了。
她答应过要保全雪冰蝉一世平安的,可是她却失落了她。
五月,是蛇一年一度蝉蜕的日子。那一天,她觅洞修炼。那个洞口太小了,虽然隐
蔽,但是潮湿狭窄,她只得把襁褓中的小公主放在洞口,自己还了本相游行入洞,坐关
入定。
是一场极为痛苦的蜕变,一如赵婕妤的妊娠。所不同的是,婕妤在女儿诞生后耗尽
了生命,而竹叶青却终于成功地褪去蛇身,变成一个修长的少女走出暗洞。
但是,小公主不见了。
刚刚出关的竹叶青惊得几乎瘫软,魂飞魄散,要知道,她是依仗赵婕妤的血完成蜕
变的,她的命和雪冰蝉的命已经联在了一起,失落了雪冰蝉,就等于失落了她一半的真
身,使她永远不可能完成真正的涅磐。
从此,她一生的修为都是在寻找,找回她的使命,她的本尊,她的债主。
只有找到雪冰蝉,保全她,维护她,让自己的誓言实现,她才可以大功告成,从此
世世代代摆脱蛇人的历史,成为真正的人。
她取出她的镜子,寻寻觅觅,照尽众生,终于有一天,在照到苏慕遮的时候,她看
到了一线生机。镜子告诉她,找到苏慕遮,就可以找到长大成人的小公主。
于是,她设法和苏慕遮结为朋友,并且大度地把镜子送给了他,希望他有一天用这
镜子照到雪冰蝉,那时,她自然可以循到草灰蛇线,完成心愿。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苏慕遮真的找到了雪冰蝉,却只把她当成一个默默无闻的
小婢女,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她使用那面镜子。好好的照妖镜送给他,他却只晓得用它来
辨别对手,投机取胜。而竹叶青,虽然时时造访苏府,常与雪冰蝉近在咫尺,却阴差阳
错地,从来没有机会见面。
更没有想到的是,为了进一步讨好苏慕遮,她为他发明了忘情散,这一次,苏慕遮
却偏偏用在了雪冰蝉身上,简直是请君入瓮。其后竹叶青照见了苏慕遮心底的那一滴眼
泪,也曾感慨过,惋惜过,却没有想到,那个可怜的失去灵魂的小婢女,就是她苦苦找
寻多年的公主。
不久,苏府一场大火,雪冰蝉于火中烟消云散,化为蝴蝶。当时的竹叶青正在瞑目
养息,忽然心口剧痛,仿佛中了雄黄酒一样,扭曲得不成人形,几乎散了真气。
昏迷中,她看到赵婕妤浑身缟素,站在她面前,冷冷地说:“你负了我,没有照顾
我的女儿。”
当晚,竹叶青在产下自己的第二代后,力尽气绝。
从此以后的每一代竹叶青,都在重复着赵婕妤的命运,逃不过生死更替的劫数。没
有一个竹叶青的母亲有机会看到女儿成长,新一代的出生永远意味着上一代的死亡,无
法逆转。
这成了竹叶青家族最大的灾难,难言的隐痛。
只有找到了雪冰蝉,重新拾起自己的誓诺,追随她,保全她,才算认祖归宗,完成
诺言。
秘密一直到第十几代竹叶青练成了水晶球之后才终于揭开——是水晶球重演了苏慕
遮和雪冰蝉的故事,让竹叶青终于明白了小公主真正的身份,明白了竹叶青的祖先曾经
做下了怎样自掘坟墓不可饶恕的罪孽。
于是,新一轮的寻找开始了……
小公主,现在你明白了?”竹叶青细说从头,黯然长叹,“苏慕今世的磨难都是因为你
不肯原谅之故,只有你心平气和地原谅了前世苏慕遮对你做过的一切,今世的苏慕才可
以转运,我也才能不再受轮回之苦。”
“这简单。你把苏慕找来,我当面告诉他,原谅他了就是。”
“谢公主。”竹叶青再行大礼,但面色凝重,“不过,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要原谅的,不是今世的苏慕,而是前世的苏慕遮。公主,只有你和苏慕遮重新交往起
来,在这过程中主动想起所有的往事,并且真正发自内心地原谅,诅咒才会消除,功德
才会圆满。”
“想起所有的事?”
“所有的。”竹叶青凝重地说,“过程可能很痛苦,但你必须保证自己,可以心平
气和地对待那些记忆,并且宽恕,只有这样,一个圆才可以画完整。”
遭遇单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只是故事。
换言之,雪冰蝉要原谅的,不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苏慕,而是自己实实在在的悲剧
记忆苏慕遮。她必须对所有的往事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与回忆里的小公主雪冰蝉合二
为一,然后再对那段沦为婢女的悲惨遭遇平静地接受并原谅。这个过程,其实相当艰难
而且残忍。
然而背负着前世罪孽并一直为这段孽缘赎罪的苏慕,不是更加悲惨?
“既然这件事对苏慕这么重要,他为什么又不肯见我呢?”雪冰蝉问,她对苏慕越
来越好奇了。
“谁知道那个蠢货脑子里有些什么怪念头!”竹叶青愤愤地抱怨着,“他说你忘了
她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如果让你想起以前的一切,可能你的事业就没有这么顺利了。
所以他说,宁可他自己倒霉一辈子,都不想拉你下水。可是他就没想过,这可不是他一
个人的事,还牵连到我们竹叶青家族呀!”
“他是这样说的?”冰蝉感动起来。倒霉到了这一步的人,竟然还要替别人的运气
考虑,苏慕对自己的关心可想而知。“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吧?他不来见我,我去找他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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