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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幽影之秾秾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r 1 09:26:13 2005), 转信
幽影之秾秾
时值隆冬,天色阴暗,北风匝地。
漫天飞雪中,两顶遮得严严实实的暖轿在金府门口停了下来。前一顶轿子轿帘一
掀,走出来一个留着短髭的中年人,质料上乘的黝黑袍子,腰间垂着一条织锦的绶环
。他踏着刚积起来的细雪走到后面那顶轿子前,伸出手去,扶出了一位柔柔弱弱的佳
人。
这佳人云髻半欹,清雅素淡的一张脸,穿着滚毛边的雪狐裘,弯腰走出轿子后,
秀目凝睇,打量起金府俨然世家的门面来。
昏暗天色下,朱门的颜色深沉得几乎看不见,门檐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贴着金
色的“金”字,在夹着飞雪的朔风中微微摇晃,忽明忽暗。
“秾秾,今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吴秾秾,沉香街桃花门巷的一个妓家,温婉秀丽,善梳人意,从良为金不换的第
五房妾侍。
“我们进去吧!”
金不换向她伸出手,那是一只修长干净,保养得宜的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纹理斑
驳的玉扳指。她迎向它,展开淡淡的一笑,乖乖地将自己冻得冰凉的一双柔荑交给了
他。
二娘江芷蘅,三娘周宓珠,四娘阮碧云,一一地见过了。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
各自心里却暗暗地较着劲。毕竟谁都觊觎着悬空的正室之位,而今又多了个竞争者,
她们怎会不紧张?
也不是顶漂亮的女子,不过胜在年轻罢了!
据说是妓女出身,一开始就输了一筹!
金不换的妾室们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将这位刚入门的新妇从头到脚扫了个遍,戒
备之余,又带着微微的轻蔑。
这一切,秾秾尽收眼底,只是有礼地微笑着,但笑不语。
“阿紫!”
金不换突然对着一个方向高兴地伸出手去,她随着看过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
敲在了心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穿着紫色小袄,握着保姆的手,安静地看着家中的喧闹
。
“阿紫!爹爹不在家的时候你乖不乖?”
金紫颜,金不换已逝正妻的女儿,肌肤细白,额发齐眉,头上绾髻,余下的头发
整齐地披在肩上。
多么乖巧脆弱的一个瓷娃娃!
有了她,周围其它人都成了布景,这厅堂廊庑突地变得模糊起来,只余她莹白细
致的一张小脸,安静地伏在她父亲的肩头。
“来,叫五娘!”
无可避免地,她对上了那黑浸浸的大眼睛,心里不由一震。这是一双安静得有些
冷冷的眼睛,静静地瞪视着她。
“快啊!快叫五娘!”
金不换催促着,秾秾等待着,可是阿紫菱角般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清晰地,
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娘!”
堂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众人面上表情各异,金不换有些着恼,而众妾有的竭
力按捺住上翘的嘴角,有的则干脆地笑了出来……但吴秾秾的心却柔软了起来。
这一家子尔虞我诈,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这个失母的女儿吧!
“我也没有娘,在我很小的时候……”秾秾爱怜地看着她,“我也没有爹,所以
还是阿紫幸福啊!”
江南的雪从来不会下很长时间,那样铺天盖地的下法,第二天已是雪霁天晴,再
过几天,只余墙角山阴处还有一些白色的痕迹。
天仍然阴沉沉地冷,府内各院均植有苍苔梅,静立墙角散发着若有若无冷冽的幽
香。
这种天气最适合拥被高卧,睡它个天高水长,然而金府上上下下的佣人都已经开
始忙碌,洒扫庭院,芟刈杂草……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这个平静而忙碌的冬日清晨。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官府的捕快都来了?”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西院的那位死啦!”
“什么?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就……”
“听说啊,是昨天晚上给人杀死的!”
仆人们东一堆,西一堆地聚着,压低声音交换着消息。西院,那是四娘阮碧云的
住处。昨儿个还好好的,她颐指气使的骂人声,整个西院都听得见,怎么今天就惨死
睡房?这金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不吉的东西,继二娘江氏未足月的孩子发生意外之
后,这已经是第二起悲剧了。
西院,浓重的血腥味飘浮在鼻端,金不换坐在偏厅的椅子里,脸色惨然,坐立不
安。吴秾秾进来的时候,他眼睛一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样悲哀地叹了口气。她
默默地走到他旁边,侍立不语。
不一会儿,有佩刀的捕快从房内出来,衣服鲜明,器宇轩昂,为首的那个叫丁孝
云,是这一带有名的神捕。
“金老爷,能不能借个安静的地方,我想问大家一些问题。”
厢房被暂时腾了出来,上至金不换,下至三娘阮氏的丫头翠儿都被一一叫进去问
话。
轮到秾秾的时候,吴秾秾镇静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越过守在门口的两个捕快,
走了进去。
这个厢房本就一桌一椅一床,丁捕头占了临窗书桌旁的椅子,秾秾只得站着。
“你是吴秾秾,金老爷新纳的妾?”
“是!” 秾秾低着头回答。
对方的语气看来甚是平静缓和,但是忽然间就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质问,“你入门
不过几天的时间,金家就发生血案,会不会太巧合了?”
听得此话,秾秾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对上捕头那双精明闪亮的眼睛,“老爷回
家也不过这几天,会不会也太巧合了?”
丁孝云眼中有光芒一闪,似是对她的冷静有些意外,玩弄着手中沉甸甸的大理石
镇纸,他盯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
“昨晚你在哪?”
“吃过晚饭就回房休息了!”
“有没有旁人可以证明?”
“没有!”
她有问有答,不卑不亢,按照他的经验,这个女子,一定非常不简单。可是,她
会是杀死阮氏的凶手吗?
“可否借你头上的金钗一观?”
秾秾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还是依言拔下了发髻上缠丝镶宝的金钗。
金钗的一头做成蝴蝶形状,镶嵌着一些珍珠宝石,另一端则细长如针,尖端闪着
寒光。捕头接过来,放在手上仔细地察看,没看出什么端倪,又低下头,将金钗凑近
鼻端,象猎犬一样嗅着,但是仍无所得,只得心有不甘地将金钗还给了主人。
“她是被利器刺死的,是吗?”
秾秾突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丁孝云倏地从椅子上跳起,目光如电,直视对方。
吴秾秾却好整以暇地将金钗插回发际,“你方才那番举止,意在察看那上面有无
血迹和血腥味,不过我好奇的是,如果凶手真的用发簪杀人,事后还会不会仍旧戴在
头上?”
“你到底是何人?”
见她条分缕析,句句说中,捕头不禁有几分怀疑。
“沉香街吴秾秾!” 秾秾如是答。
凡是流连江南烟花柳巷的人都该听说过,沉香街桃花门巷纤纤秾秾的艳名。盛纤
纤,吴秾秾,弄笙品箫,清歌曼舞,是远近遐迩的两面艳帜。
可是这吴秾秾,镇静聪明得叫人吃惊。原来歌女舞姬当中真的不乏红拂隐娘之辈
。
岁末将至,本来该是一派喜气洋洋,可是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阖府上下听不到
半声笑语欢声,人们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可是那风中仍然呼啸不已,好像是屈死的魂灵在呼喊?那耳际冷冷滑过的寒意,
仿佛是新亡的阮氏在旧居里徘徊?
府里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暮色一下,廊道院落里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
西院那边,不断传来和尚念经的梵语声和钟鼓声。
那是在为阮氏超度亡魂吧!
秾秾停住了脚步,透过花木的缝隙,往那边灯火通明处望去。金家,真的注定了
悲惨的命运吗?还是这暗沉沉,影绰绰的金府内隐藏了一个冷血的杀手,一而再,再
而三地制造意外和惨剧?正想着,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她手中的白纱灯笼明灭不定,
她赶紧用身子挡着,急急忙忙地往那幢紫色的小楼走过去。
紫楼,临着一片偌大的清水池塘,紫漆髹窗,构筑清雅,是金家花园中的一景,
也是金不换爱女金紫颜的住处。
此际院门紧锁,窗户却还亮着,她扣响了兽头门环,“谁啊……”抖抖霍霍带着
颤音的声音应门。
“是我,五娘!”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姓陈,原本是阿紫母亲的奶娘,跟着紫夫人陪嫁
过来。紫夫人死后,金老爷见她人又干净又老实,所以叫她带着阿紫。
“五娘?这样夜了,怎么来这里?”
“老爷不放心,叫我过来陪着紫丫头。”
秾秾将灯笼交给一头雾水的陈妈,走了进去,她知道这妇人心里一定有不少疑问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不换宁肯相信她这个刚刚入门的外头人,也不敢将他唯
一的宝贝女儿托付给所谓的家里人。
“阿紫?”她边往里走边柔声喊,突然倏地一下,一道白影从帷幕下窜了出来,
幸好她眼明手快,玉手一抄,就将一团白乎乎,软蓬蓬的东西抱在了怀里。
这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碧绿的眼睛象两颗绿宝石,温暖的身体在她手上轻
轻地打着颤。她抚弄着它身上的长毛,抬头一看,却看见了一张惊骇无比的孩子的脸
。
“不要怕,阿紫!”
她尽量放低声音,这无母的孩子多么脆弱易惊啊!阿紫仍然惊恐地瞪着大眼睛看
着她,小手神经质地拽着缀满流苏的帷帐。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小小身子的战抖,那
种懵懵懂懂的害怕……
看着她,仿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只是害怕啊,那种无依无靠,被所有人抛弃的
无助……
“阿紫!”陈妈飞快地进来,阿紫象看到救星一样依进她怀里,“陈妈……陈妈
……”她啜泣着,象一只小猫一样蜷起来哭。
“不要怕,五娘是来陪你的。”陈妈边哄她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眼神表示着
歉意。
秾秾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一会儿,阿紫的啜泣声转弱,慢慢地,只听到她间歇的抽噎声。
“家里出了这样可怕的事,她父亲又来得少,这可怜的没娘的孩子!”陈妈的眼
圈不禁红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从今天起,这个孩子不会没人管了,直到……
“陈妈,麻烦你叫下人收拾一下,今后,我就住在这外边的碧纱橱里。”
一夜呜咽的风声,象谁在遥遥的角落里掩面啜泣,呜呜地直闹了一宿。吴秾秾睡
得很不踏实,尤其,那孩子不断地在梦中惊叫,甚至魇醒。她听到夜间陈妈轻轻的脚
步声,将阿紫抱着怀里哄安静了,又悄悄地退去,好像每天晚上做惯了似的。
那老忠仆,亏得有了她,否则的话,这孤苦的孩子就连一点温暖都没有了吧!秾
秾叹着气,闭上了眼睛。
清早,陈妈提着热水进来,对她客气地笑笑,问道:“五娘晚上可睡得好?”
“还好。”
她淡淡地回答。
“哎呀!阿紫小姐,快穿上衣服再出来,冻着了可不好!”陈妈慌张地越过她,
她跟着转身。看见阿紫披着头发,仅着纯白单衣裤站在内外屋的花屏隔下面。身体越
发看得瘦小,刚刚睡醒的眼睛带着迷惘,微蹙的小眉头惹人爱怜。
秾秾对着她微笑,但那八岁的孩子便抿着嘴瞪她,脸上的戒备和疏远冰也似的难
以融化。秾秾知道,不能着急的,她就象是一头受伤的小兽,需要耐心、爱和时间。
半日下来,秾秾发现紫楼非常安静,除了陈妈和另外一个女婢以外,就没有其它
人往来。阿紫孤僻安静的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养成的吧!这半日,她只是抱着她唤作雪
团的狮子猫在外屋玩耍,一声不吭,乖巧得令人心痛。但偶尔,那双楚楚的大眼睛还
是会落在窗旁刺绣的她身上。
雪白生绡,竹绷子绷得又平又紧,闲极无聊,她拿起好久都没碰过的针线,下意
识地,努力地在上面绣着一个字。咬断丝线一看,还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她苦笑
,已经多久没有拈针穿线了?这十指纤纤,看起来仍莹白皓洁,但其上沾染的风尘绝
不是闺中娴针线遵妇训的女子所能想象的啊!
“想看看吗?”她突然开口,很随意的口气。
阿紫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亮光闪过,但随即又沉默着垂下头去拨弄雪团的长
毛。
看得到她的犹豫,也看得到,那小孩子内心深处的寂寞……
“嗯,绣了一上午很累呢!去找陈妈说说话……”她故意将未完成的绣品搁在桌
上,走了出去。
门外冷风扑面,秾秾略略停了一下,禁不住心中怆恻,眼角湿润。就是这样的,
封闭着自己,不容外人窥探和接近。待她长大之后,会无缘故地自卑,抑郁,带着旁
人不能理解的清高自怜孤独终日。她是知道的呵,因为今日之金紫颜,就是昨日之吴
秾秾……
陈妈正在厢房里吩咐婢女做事,她隐约听到些,诸如,“阿紫小姐该做新衣了,
去跟二娘说让人送些衣料过来。还有叫厨房做些清淡的,她最近胃口不太好……”
“陈妈。”
秾秾走到门口赞许地看着这个能干的妇人,但她虽然能将阿紫的生活料理得条条
当当,到底不能代替她的母亲吧!
“五娘,有什么吩咐?”
陈妈的应对是恭敬而疏淡的,她并不介意,毕竟她只是个闯进来的陌生人。还有
由于她的烟花出身,她在金府遇到什么样的对待,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婢女行了个礼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陈妈两个,对方有些局促,笼着袖低着
头。
“我替老爷谢谢你,这样全心全力地照顾着紫丫头。”
陈妈倏地抬头,看着她似乎不知道怎样回答,半晌才说,“紫夫人吩咐过的,叫
我一辈子照顾阿紫小姐,叫她不要被旁人欺负……”
她所讲的紫夫人是阿紫的亲生母亲,金不换的正妻苏紫娘,一个薄命早逝的美人
。
“要是紫夫人能留下个公子,小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么孤苦无依。”
“我听说二娘有个孩子……”秾秾还没有说完,便被陈妈脸上的表情吓住了。她
翕张着嘴,青白着脸,半晌也缓和过来,“在老爷和二娘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起啊!
”
“那是老爷千辛万苦盼到的儿子,可惜还未足月就没了,听说是给摇篮里的小被
子给闷死的。没经验的佣人就是这样,也不是顶冷的天……”
“那老爷和二娘一定很伤心!”
“何止呢!为这事,府里简直快闹翻天了!”
“怎么呢?”
陈妈环顾了一下左右,确定没有人,方才附在秾秾耳边轻声说:“二娘怀疑是四
娘指使人干的!”
“为什么!”秾秾失声惊呼,这可是很严重的指控,即使妾室们的争宠是人尽皆
知的事,但死去的四娘真的会狠心到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下毒手吗?
“为什么?她们吵吵闹闹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四娘长得最好,本来最得
宠,可是在金家,毕竟有个儿子才是最重要的……”陈妈说话的样子越发神秘古怪起
来,“府里的人都传说,四娘不是被人杀的,而是被鬼杀的……”
话音未落,一股没来由的冷风窜了进来,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这阴
沉沉该死的天,再加上听了这样一件可怕的秘辛,秾秾觉得冷至骨髓,寒上心头。“
我去看看紫丫头。”她托词道。
可是,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
,叫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她回头看时,却只有那个忠心的老仆妇恭谨地目送她离去。
大屋里烧了暖笼,暖意融融的,阿紫还蹲在原来的地方和雪团玩,听到她进来,
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秾秾走到窗旁,嘴角便带上了笑意,咦,她记得走的时
候那帕子是平摊在桌子上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角掖在底下,好像有人看过后匆忙地
丢下了。
“嗯!”她烦恼地拿起绣品端详着,“我想没有人会看得出这是个什么字的。”
“我知道,是个金字!”
“是金字吗?”她笑着在阿紫旁边蹲下,“还真有点象!”
小女孩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后悔跟她说了话,又扁了扁嘴,低头闷声说道:“
绣得比我娘差远了……”
秾秾暗笑不已。
这时有小厮飞奔来报,说丁捕头扶柩入府,急召三位夫人问话。秾秾跟陈妈交待
了几句,便随小厮匆匆赶过去。
西院,花格门窗全用净白纸糊着,看上去白漫漫的一片。正屋内经幡飘翻,香雾
缭绕,身穿法衣的和尚们正盘腿坐着在念往生咒。秾秾跨进灵堂时,正见二娘江氏在
指挥着几个衙役安放棺木。
自从血案发生后,官差们就将四娘尸体运回衙门检验,到今天才还回来。可怜那
女子,生前喧喧嚷嚷,争抢不休,死后还不得安宁,秾秾依礼到灵前烧了香,心里唏
嘘不已。
四娘灵前唯有丫头翠儿一身缟素,跪在锦团上烧纸钱。
秾秾默默地走过去,抓了一把纸折的金银元宝,一个个丢到火盆里。那些冥钱被
火舌吞噬着,瞬间就化成一堆薄薄的纸灰。
“谢谢五娘!”翠儿低低地说。
她就是当日发现血溅闺房的婢女了吧,真是难为了她。那样恐怖惊悚的场面,原
不是她这样的人所能承受的。秾秾瞧见她眼底的黑影,想是连日操劳加上惊吓,她已
是非常疲累,因此劝道:“你先去歇歇吧!”
“不,这里不能断了灯油香火。”
“你自去歇着吧,我会安排人来替你。”突然旁边传来二娘的声音,不知她何时
已经走到了旁边。
二娘江芷蘅,长眉入鬓,凤眼含威,她本是商贾之女,算术精通,精明能干。目
前金府虽无正夫人,但因她素来掌管着府内大小事务,似乎正室之位,已然隐隐在握
。
这边翠儿立即道了个是,起身走了开去。
“五娘真是体恤下人呢!”江氏脸上似笑非笑。
秾秾不知她是何用意,一时无语。
“老爷他们都在偏厅等了,跟我来吧!”见她不说话,江氏领着她往偏厅走,一
边走一边闲闲地说,“听说五娘最近住在了紫楼,挺用心的,不过阿紫脾性古怪,这
条路也未必走得通……”
“我……”我不是要争什么!可是她才说了个我字,江氏置若罔闻,加快了脚步
入了偏厅,喊了声,“老爷,人都到齐了。”秾秾只得闭口不言。
偏厅里金不换正与客人闲话。他穿着白罗袍,戴着素纱帽,眉宇间那阴郁之色比
初见面的时候更重了些,一连串的惨剧使得这个原本运筹帷幄的巨贾憔悴清减了不少
。
秾秾行过礼,在三娘旁边坐下,瞥见上座丁捕头大马金刀地坐着,神情莫测,眼
神如电。 “经过仵作检验,四夫人死的时候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他忽然开
口说道。
叭,一只茶杯跌碎在地上,茶叶茶水倾翻了一地。而跌翻茶杯的,居然是二娘。
这个消息的确惊人,但二娘的反应却似乎过头了一些。
“我早说过的,那不是意外……”二娘压根没留意众人惊异的目光,只是自己喃
喃道。
她说的,应该是二个月之前她新生的婴儿离奇殒命一事,官府调查后无所得,便
定为意外,可是二娘一直耿耿于怀,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和希望。
“到底是谁跟金家有如此深仇大恨?竟要金家断子绝孙?!”金不换一拳击在桌
上,震得桌上茶杯俱哗啦跳了一跳。
“或者我们应该问,到底是哪位夫人想做正室,不让别人有胜出的机会?”丁捕
头悠悠地说道,说出了众人心头一直怀疑却不敢深想的问题。
偏厅中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一时安静得几乎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秾秾不
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似乎寒意从脚下的青石花砖上升起,沿着脚脖蜿蜒爬上来。那杀
死三个人的冷血凶手,真的就在她们中间吗?
“秾秾来金家才几天,她应不在怀疑之列。”金不换替新纳的小妾辩解。
“而二娘也不会杀死自己亲生的儿子,这样说来,难道老爷竟然怀疑我么?”这
颤抖的声音发自一直没有出声的三娘。
三娘周宓珠,知书达理,斯文秀雅。她是落第秀才家的女儿,琴棋书画都略通一
些,因此举止间带着一股书卷子气。被大家的目光注视着的她,神情有些慌张,须臾
,双目中竟沁出两滴珠泪来,一副盈盈欲涕梨花欲雨的样子。
金不换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不一定,四娘脾气不怎么好
,常为些小事鞭笞下人,下人衔恨报复,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的话,任谁都听得出勉强之意,三娘心知自己脱不了怀疑,于是将矛头掉转
,直指江氏,“二娘一直坚持说是四娘害了她的宝贝儿子,又焉知不是二娘报复杀人
?”
此话一出,便听得二娘冷冷笑了一声,她素来有些泼辣,因此不留情面地说道,
“三妹可真不是一般二般地幼稚,这些玩话说说而已,旁的人可没往心里去,奇怪的
是唯独你当了真。”
两个人互相攻讦,平白叫人看了笑话,金不换羞恼极了,抬手指着她们却骂不出
来。
“金老爷暂时息怒。”一直密切观察众人神情的丁捕头此时稳稳地端起茶杯,慢
慢地呷了一口清茶。“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官府也不会凭着片言只语就拿人,我这趟
来,一来是送归四夫人,二来是想和诸位讨论一下案情,如此而已。”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公门狡吏!秾秾心中暗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挑拨得二娘和
三娘互揭其短,然后又轻轻一招,卸了开去,自己不担任何责任。
幽影之秾秾
“不知道丁神捕有何发现?”
“不敢,不敢!”捕头谦逊道,鹰隼样的目光扫过坐成一排的三位如夫人。三个
女子端坐着,各有各的风韵,各有各的表情。二娘一脸寒霜,三娘楚楚饮泣,五娘平
静无波。看起来都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质,绝不象杀人的冷血杀手,但是他相
信,只要有足够的理由,温柔佳人也能变成夺命厉鬼。
“请大家移步。”他只是说。
撕开雕花木门上官府的封条,丁孝云伸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股久不通风的
味道,混合着呛人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四娘阮碧云的闺房
。绣帷低垂,罗幕沉沉,因是发生过惨案的地方,到处血迹斑斑,自有一种幽凄惨淡
的阴森。
当时那死去的艳丽女子就躺在那个位置吧,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木地板上那一滩已
经干涸凝固的黑色痕迹说道:“当时四娘就躺在这里。”
“呀!”本来就战战兢兢的宓珠娇啼一声跳开,躲在金不换身后,手指紧张地抓
住了他的衣袖。而江芷蘅也不禁秀眉一耸,脸色煞白。唯有秾秾,仍然平静如昔,一
双盈盈秋水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致命的伤口在这里……”他指指侧脖,“有人用一种尖锐的利器刺进了她颈
部,导致血管破裂,流血不止……”
“在她的手上还抓着一块白布,上面染满了鲜血,似乎当时阮氏还想用来止血裹
伤,但是奇怪的是,按理说依照这种伤势,应当是一击致命,怎么死者还会有余力…
…”
“丁捕头!”金不换搂着快要吓晕过去的宓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叙述,“
带我们来这里,你究竟想说什么?”
“呵呵!”丁孝云干笑了两声,“我认为,重现凶杀时的情景是最好的破案方法
。各位夫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什么都没做的话,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说完他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竟点亮了一个烛台,烛焰摇摇地过来。屋内
本来昏暗无光,这下顿时亮堂了一些。但门缝窗棂间钻入的丝丝寒风令得烛光明灭不
定,摇曳在他线条冷硬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古怪可怖之意。
“让我们回到案发的那天晚上……”
他将烛台放在妆台旁边,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聚集在那如豆的灯光上。
随着丁孝云的娓娓叙说,黯淡的镜台边,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盈
盈伸出一截紫貂毛边的绣花衣袖,留着春笋般长指甲的玉手姿态曼妙地剪去过长的烛
芯,吹灭剪子上分出的一小撮火苗,锦衣绣袄的丽人放下剪子回转身来,是一张妍丽
娇美的脸。总皱着眉头,仿佛诸事皆不如意的样子,是的,那分明是四娘阮碧云的脸
。
看着众人骇然变色,丁捕头满意地继续往下说。
“按照各位夫人自述,此刻,你们都在各自院中休息…………”他突然自怀中摸
出一张图纸,摊在桌上,看真了竟是金府的一张简易地图。
金府,经过三代的财富累积,层层扩建,如今已达数十亩,楼宇连亘,气势恢弘
。原先只有位于中心的那部分楼阁,后来在西边扩出一个大花园,园中亭台池沼,萦
回曲折。再后来,在花园中建起了一座小楼,也就是如今阿紫居住的紫楼,当年是阿
紫母亲紫夫人的居所。
到金不换当家话事之后,又向周边扩展,围绕着旧有的府邸购买土地,建造了几
座别院,各有命名。府内人按照大致方位,简称为东、南、西、北院。
其中尤以紫楼枕着一湾清流,风物最佳,而南、西、北院亦能有院门与花园相连
,站在楼上能欣赏园中风景。
丁孝云的手指点在东、南、北院上,不无讽刺地说:“真是一个平静的夜啊,可
是如果真的这么平静的话,四夫人就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了吧?”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这睡房里除了远处一成不变的颂经声,就只有风声
低沉幽咽,徘徊不去。灯光在众人脸上投射出奇怪的影子,更使得黑漆屏风、红绡床
帐的暗处显得更黑更模糊不清。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在窥探,在蛰伏,怎不
叫人心头发毛,鸡皮疙瘩直起。
“你……”捕头遽然发声,将沉浸在各自回忆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人在你不
该出现的地方看到了你……”
他在众人面前踱来踱去,研究着众人的表情,最终却停在了江芷蘅的面前,“二
夫人?”
二娘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一双丹凤眼跟捕头精光慑人的眸子抗衡了一两秒,最终
败下阵来,躲闪了开去。
“是!我出去了一下,那又能证明什么?”
“不能证明什么?”捕头轻笑,“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这种阴冷冬夜,二夫人到
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北院!”
江芷蘅犹豫了半晌,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这下连秾秾都面露罕色,唯有捕头
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在金府的仆人堆里蹲了一天可不是一无所获啊!微小的,
哪怕是一点点线索都要紧紧抓住,也许这正是案情的一个突破口也说不定。
“可那,不过是因为……”江氏的眼睛落在素衣缟袍的金不换身上,朦胧柔软起
来,“老爷素来习惯在睡前喝一碗血燕,我担心新妇不知道,伺候不好……”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金不换身后,周宓珠低低说道。
而金不换看了秾秾一眼,那眼神是复杂的,晦涩难懂,一个男人,担负着若干个
女子全部的感情,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哼!”江芷蘅冷哼一声,好像并不屑于辩解,却偏过身子看吴秾秾,“不过那
天晚上,五娘房里却是黑漆漆一片,半个人影也没有。”
听得此言,秾秾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想到这个女人一直躲在阴暗处窥探,也不
知究竟看到了什么,真叫人不寒而栗。
“五夫人,介不介意?”捕头越发得意了。
“那天晚上,觉着有些气闷,就到花园里散了散步。”秾秾不慌不忙地回答。
“夫人真的好雅兴,那天晚上滴水成冰,夫人就在花园里散步散了一夜?”
“是的!”
捕头差点一口气噎死,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可是却又奈何不了她。这时金不换沉
声道:“你不用怀疑她,当时我和她在一起。”
一听这话,丁孝云却若有所思起来,无意识地在房间里踱步。秾秾看着他的靴子
踩上那滩血渍,又踏出去,再踩上,再踏出去……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两道恶毒憎恨
的目光狠狠地瞪着自己。
只一会儿,捕头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抬头微笑着说:“金老爷维护爱妾的心情
可以理解,但是您可别忘了,在中院里伺候着的仆人们可都瞧见了,您是独个儿在书
房读书读了半宿。”
“够了!”金不换怒道,他的耐性已经到达了一个限度,虽然对于官差他一直给
予三分忍让,但是这个丁捕头一再地打探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看起来根本就无法解
决问题的样子。而且,作为一家之主,非但无法保护妻妾儿女,还要让她们在外人审
判逼问的目光下度日,这种挫败感让他非常恼火。
“金老爷……”丁孝云还企图再说话,却被金不换大手一挥制止了,“我会给予
你在金家出入调查的自由,但是希望你能够尽快找出凶手,还我们一个平静的生活。
”
说完,他走到秾秾跟前,伸出手来轻轻扶着她的肩,两个人就这样相偕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呆立的丁捕头、江芷蘅和周宓珠。
丁孝云正思考着如何措辞,从两位夫人口中再套出一些线索,却听到江氏充满恨
意地说,“看来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紫夫人了……”
他望着她,后者眼中流转的凌厉寒光令他心惊不已。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他心头
浮上这一句话。“二夫人!”他开口,唤回了久久凝望门外的江芷蘅的神志。她一惊
,随即冷淡又恭敬地说:“既然老爷已经同意您留在这里,丁捕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
话,请尽管叫下人跟我讲。”说完独自离开了。
剩下的只有周宓珠了,他还未开口,周氏就笑着说:“或许丁神捕认为金家的正
室是个炙手可热的东西,可是,不管你信不信,那绝不是我想要的。”
奇怪的女人,此刻金不换不在,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了。
当事人接连离去了,凶屋里只留下捕头一个人,他在紫檀桌子旁坐下,眼睛落在
那张地图上。对这件案子,他本来自认为已经有了一定的轮廓,可是经过这一番较量
,空白点却越来越多。
那个象谜一样的女子,沉香街吴秾秾,来得非常奇怪。那种冷静和自制力,难道
真的是一个普通的风尘女子所能拥有的吗?
而江芷蘅和周宓珠,每个人的说话好像都不尽不实。他虽然认定不会有毫无目的
的杀人行为,但是他也不能不承认,在金家,除了正室之位值得争抢之外,真的有太
多的可能性,能使一个人杀机频现!他还得继续寻找可供追逐的线索。
出了西院的门,金不换搂在秾秾肩上的手放下了。
“你认为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们沿着花园池子的堤岸慢慢地走。花园的池沼原是个天然河泊,当时扩建时,
保留了这天然活水,水边筑楼,围水兴园。盛夏时,菡萏满塘,而现在是一派萧索凋
零景象,埠头上小舟自横,临岸的水面结着一层薄冰。
“二娘和三娘?”
她们真的会为了一个正室的名分而自相残杀吗?这些深闺女子,她们的想法是沉
香街的吴秾秾所无法理解。
“那要看她们是不是真的知道四娘已经怀孕的事。你不是已经告诫过她,暂时不
要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不错!”金不换痛苦地皱紧了浓眉,以至于他宽阔的额间形成了一个川字纹,
他方才并没有对捕头说谎,那天晚上,秾秾的确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她四娘怀孕的
消息,这个消息令得他方寸大乱。
“她说她特地等到我回来,第一个让我知道这个好消息,她很高兴,可是我却高
兴不起来,甚至不让她告诉别人,早知道……”
他喉头发紧,有些说不下去,别转头去,掩饰那眼睛中闪烁的一点泪光。一日夫
妻百日恩,即使他并不爱她……
秾秾假装看不见他的失态,只是垂下眼帘,想了一下然后说:“这种事,是瞒不
过贴身丫鬟的,我想翠儿一定知道,而如果翠儿知道的话,就可能告诉其它的人……
”
“我去找翠儿!”
“不!”她伸手拦住了他,“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她的。还是我去吧!你如果有
空的话……”
她看向那矗立在一湾池水边的紫色小楼,“如果有空的话,去陪陪阿紫吧,她才
那么小,太需要一位父亲的陪伴。”
顺着她的目光,金不换也望过去。那一座楼阁静静地存在着,却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里,曾经住着一个他深深爱着的人,可是她那样残忍地离开了他,仅仅留下了一
个容貌酷似她的女儿。
紫颜,紫颜,正因为女儿象极母亲,所以才取名叫做紫颜。
他不是不爱女儿啊,只是每次一看到阿紫,他就会想起她的母亲,苏紫娘,那是
他今生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可是也是最短暂的。
一连问过几个女婢之后,秾秾才找到翠儿的新房间。
那是西院角落里的一排仆人房,矮小简单,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她在房门口停
了下来。屋内没有动静,她想那女孩子一定已经睡着了,真有些不忍心打搅她难得的
休息。站在门口停了半刻,她想还是进去等好了。
于是她轻轻地推开房门,却看到昏暗的房内,有个满头珠翠,一身锦绣的丽人缓
缓地转过身来。
秾秾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那个丽人的脸却比她还要惊恐,那是……
那居然是翠儿,穿着四娘的衣服,戴着四娘的首饰,瞪大着眼睛愣在当场。显然
已是惊吓过度,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
秾秾吐了一口气,竭力平静地说:“翠儿,还不休息,还贪好玩儿啊!”
翠儿神情一松,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连声乞求,“奴婢知道错了,请
五娘不要怪罚我,奴婢只是一时贪好玩,下次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她伸手扶起那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那张用脂粉装饰起来的脸,也
是秀丽可人的呵。偷穿主人的服饰,当然不仅仅是贪好玩而已。可只是年轻爱美的女
孩子,叫人怎么忍心责备她呢?
仿佛想起了什么,翠儿赶紧用衣袖抹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可是很快她醒悟到身上
的是四娘的昂贵衣服,又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擦那衣袖上已经染上去的颜色。擦着擦着
,眼泪就掉下来了,直把一张小脸糊得黑一块,红一块,边哭还边说道:“不得了了
,要是被四娘发现可就惨了。”
她想是平常说惯了嘴,一下子忘记了四娘已经死了的事实。
“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秾秾和善的微笑终于使得那惶恐不安的女孩子稍稍镇定了下来。
“五娘真是好人……”她一手抹泪,一手去拔头上那些钗簪,情急之下,将头发
扯得凌乱纷纷。秾秾伸出手帮她,一边取下那些冰冷的金银饰物,一边叹道:“这些
东西,不会帮助你成为另外一个人,戴着它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丫鬟羡慕夫人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金府的夫人们,有几个脸上会带
着愉快的表情?
取下那些累赘的首饰,翠儿接着脱下身上那件紫貂滚边的锦袄。秾秾突然发现,
在她动作之间,纤瘦的手臂上一些红肿的痕迹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那女孩子细细的手臂,拉开她贴身单衣的袖子,不由
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手臂上新旧伤痕密布,青伤紫肿,惨不忍睹。
“是奴婢做错了事,四娘打的。”翠儿的眼泪又忍不住滚下来。
“这些呢?”秾秾指着翠儿指头上那些发黑的斜点状伤痕。
“是簪子刺的!”
可怜的女孩!秾秾心乱手抖,半晌说不出话来。翠儿仅着单衣,冷得直打哆嗦,
她赶忙道:“天这么冷,快穿上衣服吧!”
翠儿飞快地穿上她半旧的棉袄,外边罩上一件白麻衣,立刻她变回了那个跪在灵
前焚烧纸钱的小丫鬟。
“五娘……”她吞吞吐吐,眼神闪烁着,“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秾秾摇头。
“翠儿,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五娘想知道什么,翠儿一定全部都讲给你听。”
“四娘怀孕的事,你应该知道吧,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提起四娘,翠儿流露出来的仍旧是害怕,“没有,四娘不让讲的,我要是讲出去
,她会打死我的。”
“这么说,除了老爷,没有其它人知道了?”
“应该是吧!为了让老爷亲口宣布这个好消息,四娘一直忍着没告诉别人,可是
老爷回来之后,又不准她讲出来,四娘就很生气,再加上又多了五娘你……”
秾秾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那天晚上,四娘为什么不要你服侍?”
豪门朱户都有贴身仆鬟,晚上就睡在卧房的外间。只要主人一喊,端茶倒水,立
刻就要起来伺候着。
“那天,四夫人发现她心爱的玉箱子不见了。她对我又打又骂,说都是我的错,
要我去找,找不到就死在外边,不用回去了……我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到了第二
天早上,只好硬着头皮去伺候夫人起床,谁知道,一开门……”
这是翠儿的故事。原来那天晚上,人人都有一个故事,在看似平静的背景下热闹
地上演着。
但她说的是真话吗?
原本,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温顺的丫头,再普通不过。整日里低着头,面目模糊。
丫头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低声细语,一不小心她们的存在就会被忽略。可是……沿着
游廊往回走的时候,秾秾面前,翠儿那张惊恐的脸分外鲜明,还有她满头珠翠的样子
,伤痕累累的手臂……
冷峭的风在屋顶上呼啸,在红漆画廊上肆虐,昏暗迷离的天色下,这寂寂庭院,
愈发显得冷清孤凄。自从四娘死后,这里似乎连半丝人气都没有了啊!
拐了个弯,她一眼瞧见从卧房里出来的丁捕头,后者也看见了她。
“五夫人,又在散步啊?”丁捕头的表情是充满讥诮的。
“是啊!”她并不乐意跟他单独说话,因此敷衍着。即使金不换已经同意他随意
出入,但是他一个男子,在内眷面前,多少应该避点嫌吧。
捕头的心里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方向,“那
边并不通往花园,好像是仆人房的位置呵……”
这狡猾的老狐狸!秾秾索性说道:“我去问过翠儿了,她说四娘怀孕的消息除了
老爷,没有另外的人知道。”
她坦诚合作的态度让丁孝云大为意外。
秾秾淡淡一笑,她明白他的诧异,她前后的态度迥异只是因为,有些事,她现在
还不能告诉他,“这起码可以证明,凶手并不在我们中间。”她推测道。
“呵呵!”丁孝云干笑了两声,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五夫人本来一直是置身事
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这样热心?”
仿佛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又接着说,“还是,害怕翠儿发现了什么?”
秾秾并不辩解,她始终是这样的态度,既不害怕被人怀疑,也不躲闪隐藏。反倒
是这样的态度,叫捕头象碰到块硬骨头一般,啃又啃不动,丢又舍不得丢,无可奈何
得很!
“我再一次仔细搜索了阮氏的卧房,在凳子底下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
他突然说道,态度友善得奇怪,“你看!”
他伸出手,好像要递什么东西给她。
秾秾伸出右手,捕头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眼光一闪,摇摇头,又伸向她的左手
。秾秾不知他又弄什么玄虚,但还是坦然地伸出左手。
捕头仔细地察看了她的手,而后眉头一皱,终于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那是一截断了的长指甲。
“女人的指甲?是四娘的吗?”
“是的,她左手有一只指甲是断的,我先前一直没有找到。”
死人的指甲,应该是非常恶心的东西,但是秾秾却托在掌心里,仔仔细细地翻来
翻去地看。“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指甲尖尖的那一边,有一圈淡淡的血迹,她
突然明白捕头要她伸手的目的,她这双毫无瑕疵的手必定叫他失望了。
“这应该是在凶手行凶的时候,四夫人挣扎之下折断的!”捕头说道,“而且,
很可能已经在凶手手上或者脸上留下了伤痕。”
伤痕,秾秾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也未必吧,这个指甲可能早就折断了。”
“四夫人那么美貌的女子,绝不会留着难看的指甲。如果是早些时候折断的,她
一定早就修好了。”
“也许,她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或许,这上面根本是四娘自己的血迹……”
“你知道谁的手上有伤痕,是吧?”她的神情语气里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丁捕头
立刻觉察到了。
是的,她知道。是那个饱受欺负折磨的可怜女孩,那个偷穿华贵衣服的女孩,可
是,真的是她吗?如果真的是她做的,真的是她再也无法忍受四娘的暴戾而反抗的话
,到底谁更值得同情?
“如果你坚持不肯说的话,我会请金老爷召集所有的人来验伤。”丁捕头冷冷地
说。
真是忙碌纷乱的一下午,秾秾走出西院的时候,惊觉天色已经昏沉黯淡,疏林上
一轮冷月莹然,遥看紫楼却是灯火璀璨,在薄冰池塘里映出滟潋的光影。
走近了些,居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从楼里传出来。多难得啊!这幢虽然美丽,
但是好像已经随着女主人的死亡而沉寂很久的小楼,居然也会传出如此有生气的声音
,秾秾不禁加快了脚步。
“咭咭……”
是阿紫的笑声。踏进紫楼,一阵暖意将她包围,面前的情景驱散了她心头的那一
层阴霾。只见阿紫提着一盏晶莹的琉璃灯,快乐地跑来跑去,金不换和陈妈则站在一
旁乐呵呵地看着。
“真的吗?我们晚上真的放烟花吗?”那小女孩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父亲
笑着说:“当然,今天晚上先试放几个,等到过年的时候,爹爹会带你出去看灯,看
烟花。”
“哦,太好了!”阿紫开心地抱住她父亲的膝。
这个时候,陈妈发现了秾秾,“五娘!”
这一声,那小女孩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本挑得高高的琉璃莲花灯也垂了下来。
“怎么了?”金不换奇怪地问。
“你要走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她嘟起来的小嘴红菱角一般可爱,她父亲颇觉好玩地伸出手
指去按。
“每次她们一来,你都要走的。”
秾秾看了一眼金不换,后者正愣在那里,歉疚和羞愧写满了他的脸。是呵!一房
又一房的妾热热闹闹地娶进门,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一个女儿孤独地住在这里了吧?
“他不走!他今天会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秾秾蹲下来,替她擦去额间
沁出的细汗。
“真的吗?”阿紫兴奋着,快乐着,甚至忘记了对秾秾的敌意,任她接近,只顾
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她父亲。
“是的!”她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廊檐上挂起了一色缀着流苏的罗帛灯,那是城中著名的千灯坊出品,绘着山水人
物,花竹翎毛,精妙绝伦。院中阿紫拎了一盏无骨琉璃灯,冰球玉壶也似的。那只叫
做雪团的猫在她脚下滚动,追逐。一人一猫绕着棵大树嬉闹着,十分趣致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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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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