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ocdus (白莲缘爱), 信区: Ghost
标  题: 异域(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13 22:05:36 2005), 转信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体力。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逢觉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象石头一样沉重,压得肩膀发酸。我就这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地上。

  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怕我一动,逢觉就会没有知觉地倒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鼻间也不再有呼吸的气流。

  我们静静地坐着,直到那个女孩苏醒过来。

  那个小女孩的后脑被逢觉狠狠地敲了一下,流了许多血,我本以为她死了,不料她竟然又慢慢地动了起来,并且开始发出呻吟。

  逢觉说,她是鬼,就是她有毒的牙齿害了他。

  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知道在逢觉眼里她是什么模样,但是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办法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然而她苏醒以后,会不会又扑过来咬我一大口?

  我犹豫不决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看看逢觉,想知道他准备怎样做——但是他什么也不会做了,他永远睡了。

  女孩在地上翻了个身,慢慢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我悄悄地攥紧从地上拾起的一块石头——如果她过来,我就立刻杀了她!

  攥紧石头时,我的肌肉一动,逢觉竟然就从我肩上倒了下去,我立刻将他扶起,他软软地垂着头,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不由呆住了。

  原来逢觉真的死了。

  在这之前,我虽然悲伤难过,却始终没有那种强烈的死亡的感觉,这使我的悲伤显得软弱无力。

  而现在,与逢觉正面相对,死亡象苍白的金属,扑面而来,震痛了我的全身。

  我的心在一刹那缩紧又缩紧,直缩成小小一团,所有的水分都不剩余,只有一团坚硬而锐利的东西留在胸腔里。

  我要杀了那个女孩,或者,准确地说,我要杀了那个女鬼。

  我慢慢地转身,面对女鬼。她已经摇晃着站立起来,捧着头,面上有些委屈,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这个女鬼是如此令人厌恶,她漂亮的眼睛、乌黑的长发都令人厌恶,她稚气未脱的神情和花瓣一般的手掌,都是一种伪装。

  我小心地将逢觉放到地上,自己站了起来。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从来没有过的冷酷,我的表情一定是令鬼心寒的残忍。她看我一步步朝她走去,突然显得那么害怕,全身缩在一起,连连朝后退。

  但是她身后,是红砖绿瓦的农舍的墙。

  她退到墙边,再也没有退路,而我仍旧握着那块硬石头,一步步逼近她。

  “不要杀我!”她终于恐惧地大叫起来,惊恐的神情从长睫毛的大眼睛里流出来,七八岁小女孩的容颜因为恐惧而扭曲,一只蝴蝶停在她肩上,颤抖一下,又急匆匆地飞走了。女鬼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有恐惧,有悲伤,但始终无法掩藏天真与稚气。

  袖袖,不要心软。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但是她的眼光,与突突的眼光,与逢觉的眼光,都如此近似,都一样娇憨!我高高举起那块石头,却无法对着她砸下去。

  难道就让逢觉白白地死了?我不断地问自己。

  此时的我是冷酷而残忍的,但是我的手却仍旧是一只没有杀过人的手,它不肯服从我的指挥,它有了自己的意志,高举在空中,始终不肯对着小女鬼下杀手。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这里,形成一幅有点滑稽的图画。

  小女鬼慢慢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看着我,脸色一点点恢复了红润。我愤怒地看着她。

  她眼睛不经意地瞟了瞟我的手腕,目光迅速移开,但过一小会,不自禁地又瞟了一瞟。我忽然意识到,她在看我的血管。我手掌上被她咬伤的地方血痕未干,伤口尚未愈合,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我看见她微微鼓了鼓鼻翼,喉头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口水。

  她想吸我的血!我刚刚想到这点,就见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尚不清楚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她就已经飞扑过来,象一道鲜艳的虹,以美丽的姿态和弧线,直朝我扑过来。

  这是一只红色女鬼捕食的精彩镜头——我的脑海里竟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红色女鬼捕食的对象是我,我从进攻者突然变成了自卫者,这种角色转换令我措手不及,幸好之前已经有过经验,使得我总算可以及时闪过她这一扑。

  她的身体带着青草的气味从我面前掠过,出于本能,我扬起了手中的石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块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尖叫一声,捂着面颊站定,呆呆地看着我,又露出害怕的表情:“你干吗打我?”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似乎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我用石块打了她,原本心中颇为不安,然而见她如此不知悔改,那点不安便自动消失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我讥讽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啊?”

  “呵呵,”我气愤之下,反而笑了起来,“你杀了我的朋友!”说完这句话,一阵伤心涌上来,堵住了喉头,令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吃了一惊:“我没有杀他。”

  我没有说话,指了指逢觉的尸体。她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更加惊奇:“原来这样子就是死了?哈哈,有趣有趣!”她脸上满是好奇的样子,就想朝逢觉走过去。我再也忍不住——这女鬼太没心肝——我快步朝她走去,横下心,非杀了她不可。

  她浑然不觉我的杀机,又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啊?我可没杀他。”她一边说,一边玩弄着自己乌黑的辫子,半边面颊上被刚才的石块砸出的血痕兀自流血,她却好象一点也不在意。

  “你的牙齿有毒。”我将声音放得很轻柔,怕惊吓了她,又让她跑了。她行动很迅速,跑起来,恐怕我还捉不到她。

  “哦?”她已经走到逢觉身边,正俯身仔细查看,“我的牙齿有毒?”她猛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怕她察觉我的企图,我立即止住脚步。她满是惊愕地望着我:“我的牙齿有毒?真的吗?”

  难道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毒?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她那迷惑的神情倒的确显得非常无辜。

  “你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毒?”我问,又悄悄朝她移动几步。她正沉浸在这个新问题中,没有察觉我的举动。

  “是啊,”她困惑不解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不过牙齿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她又提出新的问题。

  我站住了。我已经离她很近,只要纵身一跳,就可以抓到她。但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你的牙齿有毒,本来不是你的错,”我说,“但是你用你有毒的牙齿咬了我,却让我中了毒,要不是他帮我吸出毒汁,我已经死了。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她点点头。在我说话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认真专注地听我解释,有几分小学生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的神情。等我一说完,她立刻道:“那我以后就不用牙齿咬人了。但是不用牙齿咬人,我怎么吸血呢?”她侧着头,显出很苦恼的样子,望着我,“你能告诉我吗?”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她这么轻易便同意以后再不咬人。

  她会不会也会同样轻易地同意以后再不吸血?这个念头在我心头一闪而过,但是我本能地拒绝去思考——如果她真的放弃吸血,那么我如何忍心杀她?

  不再犹豫,我朝她扑过去,趁她没有反应过来,将她的头压在地上,让她咬不到我。

  “你在干什么?”她被我压着,却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十分好奇。

  “杀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

  她这才慌了,奋力挣扎起来,可是毕竟年纪小,被我压得死死的,无法动弹。“你为什么又要杀我啊?”她带着哭腔,“我们不是好好地在说话?”

  “哼!”我不理她,举着石头就要砸下去。

  但是我发现自己仍然不忍心下手。

  对我来说,杀人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在动手之前,我不由自主地想了许多许多。我忽然想到,这个小女鬼,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死亡,因此她对逢觉的死,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态度,反而十分好奇,仿佛是观赏新鲜事物一般去观察逢觉;她用毒牙咬伤了我,却并不知道自己有毒牙,也不知道毒牙会伤人,更不知道我被她的毒牙伤到了,而当她知道这些之后,就很轻易地放弃了用牙齿咬人。

  这些问题,我本来是刻意回避去想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却不由自主地都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俗语云:不知者不罪。如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误的,她该不该承担责任?

  俗语又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改正错误的速度之快,是我生平仅见。

  我该怎么做?

  杀,还是不杀?

  我想得满头大汗,头疼欲裂。

  “你不会杀我了。”她突然说。我猛然被她惊醒,低头看去,她面上的惊慌之色已经退去,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我。

  我发觉她的鼻头又在微微耸动,喉头又似乎在吞咽口水,目光中露出贪馋的神色。

  莫非她又想吸我的血?我警惕地看着她。

  “好香,”她赞叹地耸动鼻头,“你的血好香。我想喝你的血,可是我又不能咬你,怎么办?”她求援地看着我。

  你还真够直接的,我心里暗暗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以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温和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我狐疑地看着她——莫非她并不知道吸血对我来说是一桩坏事——如同她不知道死亡和毒牙的害处一般?

  “我要喝你的血!”不知怎么,我竟然说出了这样话,自己先楞了楞。

  然而她的反应又出乎我的意料,她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点点头:“可以啊,但是我的血现在不香。”她的语调居然还十分遗憾,几乎是有点抱歉了,仿佛她的血不能让我喝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我真的呆住了。

  她微微撅起嘴,有点撒娇地说:“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既不咬你,又吸你的血?”

  这种情形很奇怪,处于劣势的她,口口声声地要吸我的血,而我却束手无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显然杀她的决心已经没有,我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一张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面孔下杀手; 放了她,看她那副贪婪的样子,说不定我手一松,她就会大口咬住我的咽喉。

  真是骑虎难下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吸我的血?”我问她。

  “啊?”她的表情大为惊讶,“因为我是鬼啊,鬼是要吸血的不是吗?”

  我几乎被她这个问题呛死——这算什么答案?

  “鬼为什么一定要吸血?”我只得更进一步地问。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淡淡的眉毛皱到一起,想了一会,苦恼地摇头:“不知道。”

  算了,我深吸一口气,不指望从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身上问出什么了,还是我自己想吧。但是我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不吸血,你会不会死?”

  她仿佛是大吃一惊,既而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笨?哪有谁不吃血就会死?”

  我又快要晕倒了——这个小鬼给我的意外,比这整个世界的意外之总和还要多,她的所有答案,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你是说,”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你是说,你吸血的原因,就仅仅因为你是鬼?”

  “也不完全是,”她说,又望着我的咽喉吞了口口水,“因为有时候,有的血很香,喝起来很甜,我喜欢喝。”她吞了一大口口水,渴望地看着我,“譬如你现在,你的血真的好香。”

  和这个小鬼对话,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变得弱智了:“不吸血行不行?你吸了我的血,我会死的。”

  她不说话,眉宇间一派犹豫和不舍的神情。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吸别人的血,都没有看见他们死。”

  这怎么可能?我疑惑了。即使她只是从人的手腕上吸血,即使只吸一点点,但是她的牙齿就可以致人死命,怎么会不死?

  “真的没有人死?”我问。

  “真的没有人死,”她认真的态度不象是装出来的,“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没死。”

  等等,我发现一个问题:“你吸完他们的血,通常是过多久离开。”

  “呵呵,”她吐吐舌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他们都很凶啊,我吸了血不赶快开溜,还不是被他们打死?”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她一吸完血马上就离开,那些人身上毒牙的毒性还没有发作,她当然不会知道那些人死了没有。

  这个女鬼什么也不懂,杀了她实在不忍,放了她实在可怕,我左右为难时,她却已经很不耐烦:“到底怎么样啊?”

  唉!

  我又长叹一声,开始仔细地给她讲解血液对人类的重要性。她听得似懂非懂,终于忍不住打断我的话:“好了,你说的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了,人类没有血就会死,那我以后不吸人的血了。”

  她答应得实在太快,我有点不知如何反应。

  “可惜,”她咂了咂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人类的血,在他们仁慈的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香啊!”她眼中光芒流转,盈盈欲滴,仿佛对香甜的血液无限神往,令我几乎也认为血液是一种美好的饮料了。

  人类仁慈的时候,血液就会变得很香吗?我细细地咀嚼她的话,仔细地嗅了嗅自己——没有闻到令她如此陶醉的香味。

  但是我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在我两次要杀她的时候,每当我不忍心下手时,她总会预先知道,大概就是通过血液的气味闻出来的。

  既然她什么也不懂,又已经答应再也不咬人、再也不吸她的血,我当然没有理由再杀她,手一松,她立即从我手底下钻出来,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很快乐的样子。

  我不能为逢觉报仇了。

  我将逢觉冰冷的身体抱起来——他还没有僵硬。刚才和小女鬼说话时,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然而一看到一动不动的逢觉,眼泪便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眼泪啊!”小鬼在我身边探头探脑,对我的眼泪发出惊叹。她伸过来一只嫩得有点透明的小指头,在我脸上轻轻抹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生气地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手指放进嘴里,立刻皱起眉头:“好苦啊!”她委屈地看着我,“这就是眼泪?闻起来很浓很香,吃起来很苦啊!”

  我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贪吃的孩子。

  我该拿逢觉怎么办?我不忍心将他一个人埋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个地方既然可以突然冒出来,也就当然可以突然消失,我不忍心让逢觉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漂泊。但是,带着他走吗?我苦笑。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走,是不是太可怕了一点?

  在我思考的时候,小女鬼一直认真地注视着我。

  “人在伤心的时候会流眼泪,你现在很伤心——是因为他死了,对吗?”她说。

  我点点头。这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眼泪的滋味,没有见识过死亡,只怕也无法理解死亡带给人们的悲伤。

  我全神望着逢觉,忽然余光瞥到女鬼的红色影子一闪,眼前晃过她淘气而狡猾的笑容,后脑上猛然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晕过去前的一刹那,我万分后悔——这个小女鬼,终于还是要吸我的血!

  “醒醒!”有人在拍我的面颊,我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等到我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眼前所见却让我猛然一震。

  我看见了逢觉!

  他就站在我面前,俯身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好奇,他的脚下,草丛在风里柔和的起伏,一阵阵拨弄着他的裤脚。

  是不是我死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头上一阵抽痛,那个小女鬼下手还真狠。这阵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么逢觉?我惊喜不已,拉着他的手:“你没死?”

  他笑嘻嘻地点点头:“高兴吗?不哭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睛——眼睛周围湿漉漉的,原来我一直在哭。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迟疑一下,眼珠转了转,笑道:“不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啦!”

  我虽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既然这么说,我当然不会再问下去——我可不想他又一次死去。

  只不过一小会不见,却好象经历了很久,我从来不知道生死之间会有这样漫长的距离。他的脸色依旧是白里透红,还是那么健康,好象从来没有中过毒、从来没有死去过。我忽然感激这个世界的古怪与离奇,我喜欢死亡的规则被打破,我喜欢生命可以重来。

  我喜欢逢觉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无法抑制心中的欢喜,我忍不住用力捏了捏他的脸蛋,他本来皱起眉头想要躲开,见着我的神情,便忍住了:“算了,你高兴就捏一捏吧。”

  四周看了看,没看见那个小女鬼,我不由觉得奇怪:“那个小鬼呢?”

  逢觉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不知道啊,我没看见她。”

  “哦。”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怅然若失。我发现自己居然有几分挂念那个小鬼,她什么也不懂,善恶不分,独自飘荡在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里,会怎么样呢?

  “我们到哪里去?”逢觉见我发呆,故意凑在我耳边大声叫喊,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破。我叹了口气——这个淘气的孩子活过来了,我又要被他捉弄了。

  “到哪里去?”我有些奇怪他的这个问题,“你不是说要我帮你找你的未来?”

  逢觉楞了楞,眨了两下眼睛,立刻又哈哈哈笑起来:“是啊,我们走吧!”他的笑脸活泼可爱,我看了,又是一呆——要是突突也能够突然活过来,该多好。

  想到突突,我不觉望了望太阳。

  头顶太阳仍旧明亮耀眼,我忽然想到,自从突突将太阳画出来,我在这里呆了许久,太阳似乎就一直是在天空中央,一点也没有偏移,好象永远也不准备落下去。我认得它仍旧是突突画的太阳,因为突突没有画得很圆,太阳的圆周上,有一处地方突起一个尖锐的角。

  见我望着天空发呆,逢觉也跟着朝上望去,看了一阵,忍不住问我:“你在看什么?”

  “太阳,”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看的是太阳,想的却是突突。

  “太阳,你没见过吗?”逢觉纳闷道。

  我微笑了:“我没见过长角的太阳。”我也没见过那样一个神奇的布娃娃,我在心里偷偷说。

  逢觉又看了看太阳:“是啊,它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上次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是一粒草莓。”

  听了他的话,我又觉得十分惊讶:“怎么太阳总在变吗?”

  他耸耸肩:“那当然,你以为它有那么笨,总保持一个样子?”

  是吗?我独自微笑了,不知道那些变化多端的太阳,有几个是突突画出来的?

  “不要发呆啦,”逢觉又在我的耳边大叫,“走吧!”

  “走吧。”我收回目光,开始选择道路。逢觉见到的都是幻像,只能跟着我走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走,才能够走出这片地方。在我们所处的这间农舍附近,还有其他的房子,但是我不敢再走过去,不知道那里面会不会又跑出一个鬼来——逢觉已经死过一次,我不敢再冒险。

  我将目光转向荒地与周围的青山。

  山的后面是什么?我忽然想。这座村庄,连同这些荒地,都被四周的青山环抱着,是不是那些山,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世界的边界,是不是我们翻过了山,就能够到达逢觉原本想去的地方?

  我不确定地望着青山。

  对了!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有个念头倏然亮起——我怎么早没想到?逢觉既然能够改变自己的未来,当然就能够预知未来!

  “逢觉,”我大声道,“我们该往哪边走?”

  逢觉翻翻白眼,不作声。

  我拍拍他的头:“好了,不要装了,你知道应该怎么走,你不是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是吗?”他似乎有些慌张,眼珠不停地转溜。

  我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他眼珠又转了好一阵,终于用咬了咬下嘴唇,昂起头,大声说:“我骗你的!”说完便睁大眼睛看我的反应。

  “什么?”我几乎跳起来,“你骗我?这么说,你要我帮你找未来,也是骗我的?”

  他心虚地点点头,看我脸色不善,立即大声道:“我只不过想要和你作朋友啊!”

  我又愣住了。

  这算不算个理由?

  或许是我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一点,逢觉察言观色,立即上来挽着我的胳膊,露出可怜的样子,望着我。

  我无可奈何。

  老实说,我心里也有几分感动: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了要和我成为朋友,而费这么大的周章。

  “那么我们怎么走?”他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已经从我脸色上知道,这一关算过去了,立即开始提出实际的问题。

  我望了望环绕在四周延绵的青山,叹了口气:“翻山。”

  “山?”逢觉惊讶地看着我,“那里来的山?”

  “那是什么?”我指着山的方向。

  “城市。”他说。

  我又叹了一口气,他仍旧是陷在幻像里。如果他看见的是一座城市,我又如何叫他来翻越那座看不见的山?我颇觉头疼,无法想象他的状况。

  四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比什么都看不见更加糟糕。

  “跟我走吧。”我牵着他的手。

  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到山前,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有不连贯的人踩出来的小道,歪歪扭扭,一路上拐了很多大弯,总算到了山前。

  山上密密的满是树木,树木之间有一人高的灌木和杂草,看来是很久没有人上去过了,我围着山脚转悠了许久,竟然找不到一条可以上去的路。正犯愁间,逢觉已经很不耐烦,拉着我往前一冲:“你在城门前转这么久,为什么就是不进去?”

  城门?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已经拉着我直朝山上冲了过去。我们这样一冲,势不可免便陷入了草木从中,然而,多奇怪的感觉,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草木划过身体,面前仿佛毫无遮碍。

  正疑惑间,我们已经越过掩盖在山体之上的草木,借着那一冲之势,继续前冲。我惊讶地看见,自己的身体与山坡上的泥土相接触后,没有一点阻隔,没有一丝障碍,就这样轻柔地进入山坡之中,仿佛进入空气,我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叫一声,整个身体都已经进入泥土下面。

  我眼前豁然一亮——泥土下面,竟然是个繁华的都市,高楼林立,车来人往,色彩与声音眩人耳目。

  果然是个城市!这么说,这次陷入幻像的是我,而非逢觉。多么变化无常的世界!

  我回头看看,我们所来的地方,在我看来,仍旧是一片山坡,只不过是山坡泥土下的那一面,与表面有点龟裂的状况不同,这一面松软潮湿,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芳香,无数植物的根须从上面垂落——好真实的幻象,我忍不住伸手抚摩那些根须,却什么也没摸到。

  真奇妙,我暗暗赞叹。

  “我们去喝点饮料。”逢觉指着一家店铺。那是一家冷饮店,装饰得花里胡哨,门可罗雀。

  这次是谁看到的是真的?我心里暗暗嘀咕。象逢觉询问,他看到的情况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

  是不是我们终于走出那个会让人产生幻象的地方了?

  我们走进冷饮店,选了靠窗的位置。逢觉要了一杯番茄汁,我要的是奶茶。因为人少,饮料上得很快,我们一边大口吸食,一边透过窗口看街道上的风景。奶茶很浓很香,让我思念起家门口对面那家很有名的奶茶店,那里的奶茶别具风味,我每天都要喝一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有些伤感地想。自从进入这个世界,这是我第一次吃东西,不吃的时候,好象也不渴不饿,真是奇怪。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逢觉也满店飞着他的眼珠子,想找点开心的事情来淘气一下。与我们比邻而坐的是一对母女,那女孩大约两三岁,正在为什么事情撒娇,母亲不断温言安慰,眉宇间一派慈祥安宁。逢觉注意到她们之后,便再也不肯挪动眼珠,一直定定地看着,终于让我也注意起来。

  “怎么了?”我看了一阵,没发现那对母女有何特别之处。逢觉却看得入神,竟然没有听到我说话。我摇摇头——他或许是羡慕人家有妈妈罢?他自己是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的孩子,羡慕别人也是很正常的。想到这点,我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逢觉的神色很奇怪,他脸上出现的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羡慕神情,那种神情,应该说是,贪婪!

  这种神情,好象在哪里见过,我困惑地看着他。

  忽然,他的鼻子朝空中翕动两下,似乎闻到了什么好闻的味道,喉头咕隆几下吞咽了几口口水,眼睛晶莹透亮,贪婪之色更盛,简直是垂涎欲滴。

  我心中猛然一动,,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

  仔细地看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并不是落在那对母女身上,而是单独落在母亲身上,定定地盯着那母亲身上的某一点。

  我心里猛然一凉——他死盯着的,是那母亲的血管。母亲的皮肤象牛奶一般雪白细嫩,手腕上的血管在皮肤表面形成淡蓝色的树状花纹,十分动人。

  逢觉又连吞了几口口水。

  那做母亲的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仍旧是满面祥和地跟她的小女儿说话。

  我脑海里回响起那个红衣小鬼说的话:“人类的血,在他们仁慈的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香啊!”

  逢觉此时的神态,和那个小鬼,如出一辙。

  难道,逢觉也是一个鬼,只是我不知道?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不可能啊,如果他是一个鬼,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从来都没有吸我的血,甚至为了救我,还死过一次!

  趁着他没有发觉,我更加仔细地盯着他看。我想到自从认识他以来直到现在,这一路上,他从来没有显示出对血液的兴趣,这样的神情也是第一次出现。

  莫非是那次死亡改变了他?

  莫非——我忽然想到在人类世界里的传闻,死去的人,若饮了吸血鬼的血,就能长生不死,但是自己也会变成吸血鬼。

  莫非逢觉的复活,就是因为这个?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我害了他?

  我心里一阵悲哀,伸手摸摸逢觉的头。逢觉乍然一惊,从凝望中惊醒过来,回头望着我,面上显出惊恐的神情,似乎是怕我发现他的秘密。

  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番茄汁好吃吗?”

  “好吃,”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大口吮吸那杯鲜红的果汁。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他惊疑不定地看看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逢觉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一定不能让他吸别人的血。可是我毕竟不属于这个世界啊,终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那时候谁来约束他呢?

  要是突突在就好了,我又想起那个善良温厚的布娃娃,它总是那么温和亲切。

  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为突突,为逢觉,也为自己。

  不多时,那对母女走出店门,我注意到逢觉一直目送她们离开,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我出去一下!”他忽然说,不等我答应,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心中一沉,没有说什么,等他走出店门,看不见我了,才慢慢跟了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偷偷地跟在那对母女身后。那对母女转过一个街角,母亲蹲下身来给女儿系鞋带。逢觉悄悄靠近那做母亲的,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揪越紧。我换了个可以观察到他面孔的角度,发现他又是那样一副贪婪的样子望着那母亲,直到她感到疑惑,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才讪讪一笑,转身走了,无限遗憾地咂着嘴,又往冷饮店走来。

  我正要快步超越他先行回到店里,却发现从街角转弯处出现了一个人,让我几乎惊叫出声。

  那个人,他明亮的眼睛和淘气的神情,我认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弄错——那是逢觉!

  但是逢觉明明就在我面前,正往冷饮店走去——怎么会有两个逢觉?

  我不能置信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一模一样,一点区别也没有。

  怎么回事?

  从街角处出来的逢觉东张西望,似乎在焦急地找着什么。他的眼光扫过我藏身的地方,蓦然一亮——他看见我了。

  “袖袖!”他高兴地大叫,便朝我跑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往冷饮店走去的逢觉,听到这声喊, 立即回过头来。

  他们两人就这样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一呆。

  只呆了一呆,新出现的那个逢觉立刻改变方向,他原本是跑向我的,现在却象炮弹一样杀气腾腾地冲向第一个逢觉,而那个逢觉似乎吓傻了,面色通红,张大嘴呆呆地站着。我怕他们打起来,连忙也冲了过去。第一个逢觉看见我出现,又吓了一跳,指着我和新出现的逢觉,满面惊诧,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第二个逢觉出言不善,如果不是我拉着,看他的神态,一定会冲上去打另外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袖袖……”第一个逢觉一边往后退缩,一边求援地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哀求的神色。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

  “袖袖,不要被他骗了,”第二个逢觉怒火冲天,咬牙切齿,“我才是逢觉,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长得也没有我这么帅!”最后一句话令我忍不住想笑:两个人一模一样,凭什么说人家没你这么帅?

  第一个逢觉原本是后退之势,目光中充满畏怯,听了他这话,忽然站住了,努力挺直身子,有点发抖地道:“你才是怪东西,你才没有我这么帅!”

  唉!我觉得十分头疼,这两人好象将辩论的重点搞错了。

  接下来两人便展开了一场谁比谁更帅的口水大战,我哭笑不得。对这种争吵,旁边的人是不便于发表任何评论的,就好象两个女人之间你不能说她们任何一个比另一个漂亮,道理是一样的。我站在一边,任他们吵,同时冷眼观察,仔细回想遇到逢觉后发生的一切,心中已经了然,知道哪一个必定是假,哪一个未必是真。

  那两人吵了许久,声音都有些嘶哑,终于肯停下来歇口气。

  一停止吵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我。

  “吵完了?”我笑道。

  由于刚才吵的时候情绪过于亢奋,以至于两人现在都有些疲倦之色,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才是逢觉。”第二个逢觉声音嘶哑,说话已经中气不足。另一个显然完全不想说话,但是不得不说:“我……我没说我是逢觉啊!”

  我微微一笑。

  我其实已经知道他不是逢觉。

  逢觉死而复生以后,性情有些改变,忽然说寻找未来之事是骗我的,忽然又对人血感兴趣。在新的逢觉未出现之前,这些事并不至于让我怀疑他的身份。但是现在既然有了两个逢觉,两相对比,这些改变就变得耐人寻味,足以使我知道,那个死而复生的逢觉,是假冒的。

  “我知道你不是逢觉,”我说,“你是那个小鬼。”

  “啊?”两个逢觉同时发出惊叫,不过惊叫的含义不同。第二个逢觉的惊叫声中有恐惧的含义,叫的同时,他已经一跃到我的身边,摆开一个防卫的架势,警惕地看着另一个。

  另一个逢觉则是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果然没错。我又是一笑:“你刚才跟着那个妈妈,是因为她的血很香,对吗?”

  “是啊,”说完之后,他勃然变色,惶恐地连连摇头摆手,“我没有吸她的血,我答应过不吸血,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我都看见了,你是个好孩子。”

  只夸奖了这么一句,他便满脸得意,完全忘记了自己假冒逢觉一事还没有解决。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第二个逢觉大声问,神色颇不耐烦。我扫他一眼,淡淡道:“你先不要说话。”虽然已经肯定那个逢觉是小鬼,但是这个逢觉是不是真正的逢觉,我也十分怀疑。他出现得太突然,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有了小鬼的前车之鉴,我无法再轻易相信他。

  听得我这样说,他顿时住了口,吃惊地张大嘴望着我,眼中一派委屈与惊讶,让我心里微微不安。避开他的目光,我转向仍旧得意洋洋的小鬼:“你先变回原来的样子吧——没想到你除了会吸血,居然还能变形。”

  小鬼听我这样一说,得意之色一扫而光,转而变得有些惶惑,双手绞在一起,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低着头道:“我也没有办法啊。”见我不信,她着急地大叫,“我真的没有办法!”她咬着牙,慢慢地告诉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个小鬼,和逢觉一样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只因为听说鬼要吸血,便去吸血,以为这是作为鬼的义务。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鬼也可以不吸血的。她生就可以变化,遗憾的是,这种变化不是她自己可以操纵的,说来就来了,有时候会变成她想要变的样子,譬如那个红衣女孩,譬如逢觉;但是大多数时候,却总是变成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样子。

  “所以,我不能变回去了,”她认真地说,看看逢觉——姑且称那孩子为逢觉吧——她赶紧加上一句,“不过我经常变的,说不定很快就变了,呵呵。”她最后干笑两声,令我也忍俊不禁,逢觉却始终没有笑。

  “那么,你的本来模样到底是什么?”我问。

  她搔搔头发:“我也不知道,好象从来没有两次变得一样的。”

  她笑得无邪,我却有点同情她: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小鬼,就象一片漂浮的萍,在世界上孤独地飘荡,即使偶尔有人想起她,却总也不是她真正的模样。然而她好似一点也不觉得悲伤,笑得牙齿雪白灿烂,将鼻子对着我耸了耸,赞叹道:“你的血,为什么常常是这么香?”

  我未来得及答话,逢觉已经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

  我和小鬼同时一愣。不错,我居然忘记了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变成逢觉的样子?为什么要把我打晕?

  小鬼愣了愣,忽然笑了,面上浮起两团红晕,颇为扭捏羞涩,低声道:“我是想帮袖袖啊。”她抬起头,清溪也似的眼睛看着我,“他死了,你哭得很伤心,眼泪又浓又苦,我不想看见你哭啊,就变成他的样子——我本来只想变成他的样子哄哄你,没想到你真把我当成了他。”她瞪大眼睛看看我们,等待我们的反应。

  逢觉听得小鬼这样说,一直绷紧的面孔略微放松了一点,转向我:“我死了你很伤心吗?”说着忽然笑得很狡猾,仿佛十分得意。我点点头:“当然了——但是你是不是逢觉,我还不能肯定。”

  逢觉愕然,继而愤怒,继而点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都是这小鬼害的!”言毕狠狠地瞪了小鬼一眼,冷笑道,“她害死了我,你不但不为我报仇,反而和她成了朋友,哼!”说完已经气愤难平,狠狠地踢走脚下一块小石头,嘴巴撅得老高。

  我注视着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流过的心里,一刹那间我不再怀疑——没错,他果然是逢觉,这种神态,这种性格,典型的逢觉作风。我捏捏他的脸:“我相信你了,你是逢觉!”说着笑了起来,他还有些气恼,甩开我的手:“怎么又突然相信了?”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相信了,但是心里却知道自己一定没有弄错,却无法回答,只是呵呵笑着,不断捏他的脸。他起先还勉强忍耐,后来终于受不了,大声道:“你总是捏我的脸做什么?”

  听得这句话,一直不做声的小鬼再也忍不住,也大声道:“她也总是捏我的脸!”

  她这样一说,我们两人都同时望着她,同时道:“对了!”我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很响,不但小鬼吓得后退一步,连我们自己也吓了一跳。逢觉看看我,撅了撅嘴,示意我先说。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问逢觉。小鬼一说话,令我想起逢觉原本已经死去。

  逢觉依旧撅着嘴道:“我偏不告诉你!”

  “哦,那就算了。”我说。我知道他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的,越是追问,他越是不会说。

  他微微地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而又变得恼怒:“为什么你和这个小鬼成了好朋友?”

  我叹了口气,简要地将他死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越听越惊奇,等我说完,他跳起来敲了小鬼一下:“原来是个笨鬼啊——你叫什么名字?”他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认同了小鬼的存在。那小家伙虽然是鬼,但是单纯可爱,孤独无依,我们都不忍心赶她走。

  小鬼耸了耸鼻子,欢笑道:“你的血也很香啊——我叫朱鬼。”

  朱鬼仍旧是逢觉的模样,为了区分他们两人,我将自己的手链取下来,给她戴上。朱鬼十分高兴,高高举起戴着手链的手,在阳光下左看右看。逢觉在旁边见了,对我做个鬼脸,悄悄道:“这小鬼真傻。”我也不觉一笑。

  我们三个并排走着,朱鬼很不安分,蹦蹦跳跳地,便蹦到了公路之上。那条路很是宽敞,大约有八辆车宽,车流如梭,朱鬼站在路上,随时都有被车撞到的危险。我和逢觉见了都暗暗心惊,同时走上去,想将她拉回来。她浑然不觉,居然又朝前走了两步,越发到了路中央。逢觉性子急噪,急冲冲地只顾朝她走去,却没注意到侧面来的一辆车正直朝他撞来,我大叫道:“小心!!”一把将他拉开,他愕然看着我:“你做什么?”我指着刚才疾弛而过的车给他看,他却摇摇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会呢?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堪堪从他身边擦过,实在险之又险。我正疑惑,他突然显出惊恐的神色望着我身后,将我猛然一推,大喝道:“车!”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回头一看,刚才我站立的地方,却什么车也没有。

  我对逢觉摇摇头。

  我们站在路中间,不断有车从身边经过,急切间到不了朱鬼身边。朱鬼正乐颠颠地欣赏她的手链,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危险,我们眼睁睁看着一白色宝马朝她冲过去,她浑然不觉,而我和逢觉,却被一辆大货车挡住,无法冲过去救她,只能大声叫喊。

  朱鬼听到我们的喊叫,愕然回首,我们拼命示意她朝身后看,她顺着我们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直指白色宝马,那车已经迫在眼前,她却一片茫然,好似什么也没看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撞上了她的身体。

  我们发出一阵惊叫,然后蓦然一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车撞到朱鬼的身体后,并没有将她横空撞飞出去,而是无声无息地穿越她的身体,仿佛朱鬼的身体并不存在一般。朱鬼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好象没有感觉到一辆车正从她小小的身体里穿过。轿车的躯体与朱鬼比起来,俨然是个庞然大物,当它们重合在一起的一刹那,朱鬼的身体完全被轿车掩盖,只看见她的头出现在车顶上,兀自对我们傻笑。

  我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紧紧捏住逢觉的手,不知道动弹。

  只不过短短的一刹那,那辆车便完全穿过朱鬼,呼啸而去。朱鬼笑咪咪地朝我们跑过来,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道。

  逢觉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在这个世界里习惯了,见怪不怪,对这种现象,他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

  我疑惑不解,来不及思考,便看见又一辆车朝朱鬼撞过去,而她仍旧是没有看见。我大惊,正要扑上去,却发现一件事情。

  在朱鬼的身侧,有一个孩子同时也在穿越公路,他也是一般的没看见那辆车,那车先穿越了他的身体,才朝朱鬼撞过来。

  我心中一动。

  是不是这里的车,其实根本就不会撞伤人?

  是不是所有的车,都能够穿过人的身体?

  这样一想,我便站立不动,而逢觉,也好象没有看见一般,并不紧张。

  车朝朱鬼全速冲过去,在它接触到朱鬼身体的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到一个巨大的物体撞到我身上,腾空飞了出去。

  这一瞬间好象飞越了整个城市,天地万物都以一种急速的旋转出现在眼前,仿佛流动的图片。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才知道,世界上果然有“眼冒金星”这回事。眼前黑红混杂,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金星在飞舞,四周传来巨大嘈杂声,仿佛是一个声音的旋涡,要将我埋葬。我看不见周围发生的事情,却感觉背后的大地在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转轮,转得我恶心欲吐。

  过了不知多久,渐渐地终于恢复了视力和听力,才发现自己被逢觉抱在怀里,朱鬼在他旁边,俯身看着我,她手腕上的手链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我不由皱了皱眉。

  “袖袖!”逢觉的声音很奇怪,好象要哭出来一般。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的脸色都象纸一般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好象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朱鬼满脸惶惑,逢觉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张张嘴想说话,然而这样一动,立刻头晕目眩,恶心的感觉更加浓重,只得住嘴。

  “袖袖,”逢觉颤声道,“你说话啊,你醒了吗?”

  他怎么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忽然看到他身上沾满了鲜血,难道他受伤了?我心中一急,便想坐起来,却不料一动之下,心中一堵,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回事啊?我疲倦地想,四面八方都有冷风吹来,如此之冷,冷得我剧烈地颤抖起来。逢觉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热乎乎的眼泪不断落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却不能回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却只投来冷冷的目光,没有人停下脚步。

  我忽然感到力气尽失,连支撑起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这样朝后仰去,逢觉已经抱不动我了,和我一起倒在地上,可是他紧紧地不肯松手。朱鬼跑到我们身后,努力将我们撑起来。我很想摸摸他们的脸,叫他们不要这么害怕,然而手却动不了。温热的血从我嘴里源源流出,腥腥的,是不是死亡就是这种味道?

  我想我是快死了,不知道死后的我,能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里去?

  很快,所有的光彩和声音都与我隔绝了,连那轮炽烈的太阳,也撕不破笼罩在我头上的黑暗,我睡着了。

  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朱鬼发出的尖叫。

  一阵奇异的幽香传来,仿佛阳光照拂,慢慢地将我唤醒了。我的舌头比我的眼睛先一步苏醒,从舌尖上传来一股甜丝丝、凉飕飕的感觉,慢慢地传遍四肢百骸,原本僵硬冰冷的身体变得柔软而温暖。

  我复活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蒙眼的纱巾已被取掉,但是却仍旧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

  最先看到的,是一团柔亮的白光,悬停在我的头部上方,一点也不刺眼,看起来很舒服。

  然后,我看出,那一团白光,原来是一个人的手臂,那人的手指,直指向我的嘴唇,指尖上,正滴下鲜红的血滴,一滴滴落入我的嘴中,那种无名的异香,便是来自这血液。

  我蓦然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手臂的主人。

  他的脸,藏在面具的后面,看不出真面目。那面具非常精致漂亮,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质地细腻柔滑,白里透红,宛若婴孩的肌肤。面具上画了几朵桃花,水红色的花瓣在白色的面具上,越发显得娇艳欲滴。原本应该给眼睛留孔的地方,也是两朵开得灿烂无匹的桃花。

  我不由暗暗赞叹一声——真是巧夺天工、匠心独运!

  戴面具的人,一头金光灿烂的长发垂至腰际,全身着一袭简单的长袍,那袍子不知是用什么做成,显得异常柔软,散发出珍珠般柔和的白光。他悬在我面前的手臂,由于高高举起,袍袖从手腕处滑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臂。

  我虽然没有看到他的容貌,但是却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有多么漂亮,不由看得有些发呆。直到他轻轻一笑,面具随着他的笑容而波动,那些桃花都恍若迎风招展,分外动人,我才想到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袖袖!”几个声音同时叫我,我这才发觉,原来逢觉和朱鬼都在这里,他们一左一右搀着我的胳膊,满面欢笑,鼻子都笑得皱成了一堆。

  那面具人正慢慢收回手指,指尖上原本正不断滴下的血液,被他轻轻一抹,便消失不见了。

  我心中有许多问题,正要问出来,忽然又发现了一个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个人,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白色的柔软身体,站在面具人身后,微笑着看着我,赫然是我在心里念了不知多少遍的突突。

  看见突突,我再顾不得其他,一跃而起,大叫他的名字。他微笑着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叫我,我就已经将他一把抱住,将他柔软的身体揉得皱巴巴的,并且在他的肩膀上擦了很多眼泪。

  “袖袖,不要哭了,”突突好脾气地道,“你刚刚醒来,还没有恢复呢。”

  但是我怎么能不哭呢?我一直在想,他或许没有死,可是他真正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心里早就以为他死了,所以这种失而复得的快乐竟然有点无法承受,让我有点头晕。

  “你先坐下。”突突见我似乎有点站不稳,赶紧扶着我坐到地上,“刚才是不是很痛?”


【 在 locdus (白莲缘爱) 的大作中提到: 】
: 在虚空的世界里不知道停留了多久,如果不是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瞎了,除了自己之外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   一个绝对干净无暇的世界,没有任何杂质,统一无二的空。
:   一个绝对自由的世界,对我毫无阻碍,我想到哪里去都可以,四肢轻盈自由,但是因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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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白莲缘爱,等缘等爱的白莲之花。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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