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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ack (黑苦莲), 信区: Memory
标  题: 顽童时代[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6月06日23:18:34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开除。 

         ※       ※       ※ 

一年级上学期,很快便结束了。每个学生都得到一本《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记载着每个学生在校的各种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两大项,是成绩与操
行。 

那时,时兴“学习苏联老大哥”,成绩全是5分制。我每门功课都是5分。 

操行评定则照中国的一套以甲乙丙丁分级。一般来说,一年级小学生的操行,大多
为甲,少数为乙,而我呢,操行评定一栏却写了“乙、丁、丙、甲。”评语由4个
曾任我班主任的人分别鉴定。因为我在每个班都呆了一段时期。 

丁班班主任写的是:“喜欢帮助同学,劳动积极。经常违反课堂纪律,操行:乙等
。” 

丙班班主任的钢笔力透纸背:“调皮捣蛋,无心向学;影响极坏,操行太薄。丁等
。” 

乙班班主任的评语又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总结,让我虽然不服气,又挑它不出错处
来:“聪明不走正路。经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严重破坏教学效果。从不迟到早退
,但在所有上课时间,从来无法约束自己,是老师与同学的重大负担。建议给予操
行丙等。” 

甲班班主枉的评语依序写在最后:“读书举一反三,办事锲而不舍,头脑灵活,精
力旺盛,是个须以特殊方法教育的特殊儿童。在本班期间,操行评定为甲等。” 


自从受教于杜老师,我就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愿望,总盼望得到他某件须冒了
生命危险才能完成的任务,以便能在最短时间内证明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乖孩子。可
我那杜老师又怎么明白我的心事?大不了,他或是出些难题让我绞尽脑汁,或是让
我在班里领队做广播操,实在没有什么为知已者死的机会,我心中就时时感到遗憾
。 

在那次,杜老师让我猜斯芬克斯出给俄秋浦斯的谜语之后,妈妈就给我讲过好些希
腊神话,那时我还没去过希腊,并不知道希腊人的长相和中国人有那么大的差异,
就想当然认为那个取金羊毛的希腊英雄应该长成我杜老师一般,圆人圆脑,敦敦实
实。于是跟小朋友讲故事时,就一心一意照我班主任的举止神态去描述柏修斯。 


倘若能被这样一位班主任长期教导,即使不能随我所想英勇早夭,起码也能如母校
所愿成个好学生;事情的发展偏偏不是那样。 

杜老师走了。听说被调去一个少年体操队任教练。新学期开始时,我一见到甲班换
了新班主任,马上就有受欺骗的感觉,但又说不清具体被谁骗了。不久,我非但故
态复萌上课捣乱,而且乱得变本加厉,常常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唯一存着个希望便
是将被赶回丁班去。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开除。 

于是我转去另一间学校,并且从此就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再转学。无论转到哪个学校
哪个班,我每科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操行却不是丙等就是丁等。因为,令我感
兴趣的学科只有自然、政治、图画、体育和音乐,而历史地理语文数学则不读自通
。岂料我的班主任们只教语文或者数学,他们便有种种机会见我调皮捣蛋,便都很
热心地去找我的前班主任了解我的过去,了解之后,便更是印象恶劣,结果呢,我
每本学生手册的操行评语都少不了“聪明不走正路”一说。 

母亲每每总要细问我所犯过失。也许她并不认为这类过失足以使我背离长长的人生
正路,又或者她觉得父亲对我的痛打已是对一个顽童体罚的极限,便也不再额外惩
戒,只是耐着性子,给我一本又一本书看。凡读一本,都要我作出大量的笔记,并
要我以自己的观点去评价书中的每一个人物。 

三年级时,我已读了许多高尔基、契词夫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我告诉妈妈,我
最喜欢的作品,还是安东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思》、杰克·伦敦的《毒日头》和《
荒野的呼唤》。 

母亲本人则酷爱戏剧。有时寒暑假,她会带些学生到家中排演活剧。也不知从何处
弄来那许多彩布彩纸,他们裁裁剪剪粘粘贴贴,自己做道具自己做服装;还搞来许
多颜料,在我家不是这面就是那面墙上画布景——那时父亲已经转业,在市政府工
作,房子是政府分配的,住得十分宽敞,是重庆市五六十年代最漂亮的住宅,说是
按苏联的图纸建的,地址是桂花园15号,但人们议及那住宅,只称为“红房子1幢
”、“红房子2幢”、“红房子3幢”、“红房子4幢”,不用提及门牌街名。我们家
每年两次要铲去一层墙皮再刷上厚厚的白灰浆,以覆盖那些色彩丰富的天空森林或
河流城堡——妈妈的学生们就在那些布景前自己演给自己看。有时演一幕,有时演
全场。演者大喜大悲,观者真怒真乐,直把我看得神驰心醉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大
呼小叫,真真羡慕煞这些年轻人。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场景还时不时在我记忆中滑
过,如风帆一般。印象最深的,当然要数莫里哀的《吝啬鬼》,易卜生的《玩偶之
家》,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和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不看话剧时,寒暑假也是挺快乐的,因为小伙伴多,且几乎全是军人的后代。 

4幢红房子,各各相去近百米,有草坪,有树木,有几个直径约20米的圆花坛。在
孩子们眼中就像天堂似的乐园。l幢3幢傍山,2幢傍着条碎石小路,小路弯弯曲曲,
路边栽着两行杨槐树,花一开,香味随风送进窗户来;4幢就傍着大田湾小学。靠
小学和靠小路的两旁,就用楠竹片编的篱笆围了。篱上爬满牵牛花,将市政府宿舍
圈成一个院。上学的时候院里清幽宁静,一到傍晚,从4幢房子8个门里就兔子似地
蹦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家伙,撒得满院都是笑声、都是尖叫声。 

每幢房子规格相同,5层,1-4层住人。每层中间一个约100平方米的八角形大厅;
大厅的正南正北通向两个厨房。每个厨房有一排上下两层的碗橱案桌,一排四孔大
灶;正东正西通上下楼梯,全以棕色地毯铺了,每一级都由两条亮晃晃的厚铜板护
着,走在楼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只要父母不在眼前,我从来不由楼梯下去,而
是骑在漆得黑亮的柚木扶手上滑下楼去。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则各通一道长廊
,长廊两边就是许多门口交错的房间,分散于4条长廊的,是一个男厕所,一个女
厕所,一个男澡房,一个女澡房。 

每层平均住着8家人。每家少则三四个,多则八九个孩子,而且都以子女众多为盎
盎乐趣。中华民族本来就是以“百子千孙’为最美好的心愿恭贺亲友的,何况那时
政府提倡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内容之一就是多生孩子,夫妇们就更加踊跃响应。谁
生上 7个,就会倍受敬重,被尊为英雄母亲。我家住1幢第三层。那可真是人工兴
旺的楼层,光英雄母亲就有两个。 

我的同学黄幼仁他妈就是一个:她的大女儿好像取名自自,接着生个儿。我隐约记
得名体仁,依次排下来的女儿是三自、四自、五自、六自,继而是幼仁与我同班,
然后又是女儿八自,末了,眼见她又添个黄小仁。我从未见她打骂小孩,倒是见她
的闺女秀美男娃子壮,家教都不错。我另一个同学吴邦宪家更不得了:她的英雄母
亲生了10个。以致我们这层楼的小孩都沾了光似的,唱起了《华尔瓦娜》时简直气
壮如牛。那是一首女声小组唱的歌,风行重庆,其深入民心,就如今天陈小琪的《
涛声依旧》般,不但大小晚会或歌咏比赛少不得,就是随时随地,男女老少都免不
了顺口哼哼:“集体农庄有个挤奶的老妈妈,谁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华尔瓦娜。命名
日里大小女儿都来拜访她,欢欢喜喜她们作客回娘家。这位老妈妈真正是福气大,
来了5个亲生女儿5朵花;老大叫萨莎,老二叫沙霞,阿莲卡、波琳卡、阿辽努什卡
,最可爱的小么女子只有十七八……” 

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当然不止多生孩子这一项。那个1956年,真是全民一起学苏
联,从思想意识、文化艺术到日常生活,全盘苏化:不但走在街上的士兵突然换上
了船形帽,连我们大院的老军官也马上被卷进这种热潮:那些曾被硝烟熏黑了脸庞
烤硬了心肠的汉子先是开口改称呼,向别人谈起“娃儿他妈”时,强忍住不讲“我
婆娘”、“我媳妇”、“我堂客”,而是腼腆如稚童,红了耳根说是“我爱人”;
然后学跳华尔兹,先回家关好门,一面念叨着“蓬察察”,一面将各自的“我爱人
”踏得鞋面儿脏脏脚背儿肿……终于都步伐娴熟昂首挺胸旋出八角厅来。更有富于
冲锋精神的,还在笔挺的呢子将校服内勇敢地露条花衬衫的衣领,将头发分出偏界
,说是“西装”。 

我们1幢3层那个八角厅每逢周日必有晚会。人人饭后拎张小板凳,个个争着演节目
。这层楼人才济济,连乐队都是现成的,从提琴二胡横笛洞箫到手风琴曼陀铃应有
尽有,曲子一支接着一支,反正无论大人歌小孩歌,情调都是那么欢快那么健康,
韵律如山溪如月色,又亮丽,又柔美,从八角厅扬洒出去,溶进山城的夜晚。 

满城飘着苏联歌。无论日出枇杷山还是月印长江水,总能听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不管是北风凛冽还是春光明媚,到处一片《红莓花儿开》。山城还唱“贝加尔
湖,我们的故乡……”唱“冰雪笼罩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唱得热
忱坦荡,如同唱自己的故园。我永远忘不了那首《列宁山》,忘不了我的同胞曾如
何去歌颂一个他们绝大多数人终生从未谋面的民族,去歌颂这个民族的风物、领袖
、首都,如同歌颂中华民族自己的理想。那些朴实精悍的山城人,一群一群一伙一
伙地合唱着:“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让我们迎接黎明的曙光,从高高山
上我们眺望四方,莫斯科的风光多明亮。工厂的烟囱高高插入云霄,克里姆林宫上
曙光照耀,啊,世界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首都啊,莫斯科!” 

这7年来,我不断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洲到另一个洲,却再没发现过
世界上有哪个民族能如我的同胞曾经的那样,带着那么宽广的亲情,那么厚重的敬
意,那么彻底的爱恋,带着整个民族那么深切的祝愿,去赞颂另一个民族!没有,
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那时候,老师天天给我们描绘着苏联。自然老师介绍发现条件反射的动物学家巴甫
洛夫,和成功嫁接梨苹果的园艺家米丘林;地理老师讲官厅水库,讲西伯利亚大森
林;语文老师让我们轮流朗读《马特洛索夫》、《鼓手的命运》;历史老师津津乐
道于《冲击冬宫》和《察里津保卫战》;连美术老师也变得伶牙利齿,下了课还在
说列宾如何画伏尔加纤夫的故事;政治老师则斩钉截铁地预言着:“帝国主义将来
一定要灭亡;全世界劳动人民正以苏联为首,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就是那种各尽
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然后再着手建设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那就
叫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如此光明如此快乐如此简单又如此全面,我觉得社会主
义好比一道闪电,使我的脑海心田一下子就亮了,就开了,就装满了这种理想。老
师说这叫远大理想。 


--
    柔情是瑰宝,化解冰心消冷傲,却怕某天清早,又再走各有各远路。问
怎可依靠那追忆,终老?一生有千步,但爱恋却寸寸分布!一生有千梦,梦
里可以双双跳舞!
    情如白雪飞花,怎会知终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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