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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redoctor (我要当博士), 信区: Flyingoverseas
标  题:  留德十年(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Aug 19 10:26:12 2002) , 转信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at Aug 17 00:39:13 2002) WWW-POST 
 
留德十年  
 
      我还遇到过一件小事,更能说明德国人的老实忠厚。根据我的日记,这件事情发生
 
在9月17日。我的表坏了,走到大街上一个钟表店去修理,约定第二天去拿。可是我初
 
到柏林,在高楼大厦的莽丛中,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我仿佛变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晕头转向,分不出东西南北。第二天,我出去取表的时候,影影绰绰,隐隐约约,记得
 
是这个表店,迈步走了进去。那个店员老头,胖胖的身子,戴一副老花镜,同昨天见的那
 
一个一模一样。我拿出了发票,递给他,他就到玻璃里去找我的表,没有。老头有点急了
 
,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从眼镜上面射出了目光,看着我,说:“你明天再来一趟吧!”我
 
回到家,心里直念叨这一件事。第二天又去了,表当然找不到。老头更急了,额头上冒出
 
了更多汗珠,手都有点发抖了。在玻璃橱里翻腾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好像上帝祜护,
 
他仔细看了看发票,说:“这不是我的发票!”我于是也恍然大悟,是我找错了门。这一
 
件小事我曾写过一篇散文:《表的喜剧》,收在我的《散文集》里。 
        这样的洋相,我还出过不少次。我只说一次。德国人每天只吃一顿热餐,这就是
 
中午。晚饭则只吃面包和香肠、干奶酪等等,佐之以热茶。有一天,我到肉食店里去买了
 
点香肠,准备回家去吃晚饭。晚上, 我兴致勃勃地泡了一壶红茶,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 

。但是,一咬香肠,觉得不是味,原来里面的火腿肉全是生的。我大为气愤,忿忿不平:
 
“德国人竟这样戏弄外国人,简直太不像话了,真正岂有此理!”连在梦中,也觉得难咽
 
下这一口气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那个肉食店里去,摆出架势,要大兴问罪之师。一
 
位女店员,听了我的申诉,看了看我手中拿的香肠,起初有点大惑不解,继而大笑起来。
 
她告诉我说:“在德国,火腿都是生吃的,有时连肉也生吃,而且只有最好最新鲜的肉,
 
才能生吃。”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自己是一个地道的阿木林。 
        我到德国来,不是专门来吃香肠的,我是来念书的。要想念好书,心须先学好德
 
语。我在清华学德语,虽然四年得了八个优,其实是张不开嘴的。来到柏林,必须补习德
 
语口语,不再成为哑巴。远东协会的林德(Linde)和罗哈尔(Rochall)博
 
士热心协助,带我到柏林大学的外国学院去,见到校长,他让我念了几句德文,认为满意
 
,就让我参加柏林大学外国留学生德语班的最高班。从此我就成了柏林大学的学生,天天
 
去上课。教授名叫赫姆(Hohm),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外语教员。他发音之清晰
 
,讲解之透彻,简直达到了神妙的程度。在9月20日的日记里,我写道:“教授名叫H
 
ohm,真讲的太好了,好到不能说。我是第一次听德文讲书,然而没有一句不能懂,并
 
不是我的听的能力大,只是他说的太清楚了。”可见我当时的感觉。我上课时,总和乔冠
 
华在一起。我们每天乘城内火车到大学去上课,乐此不疲。 
        说到乔冠华,我要讲一讲我同他的关系,以及同其他中国留学生中我的熟人的关
 
系,也谈一谈一般中国学生的情况。我同乔是清华同学,他是哲学系,比我高两级。在校
 
时,他经常腋下夹一册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尔全集》,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徜徉于
 
清华园中。因为不是一个行道,我们虽认识,但并不熟。同被录取为交换研究生,才熟了
 
起来。到了柏林以后,更是天天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我们共同上课、吃饭、访友、游
 
玩婉湖(Wansee)和动物园。我们都是书呆子,念念不忘逛旧书铺,颇买了几本好
 
书。他颇有些才气,有一些古典文学的修养。我们很谈得来。有时候闲谈到深夜,有几次
 
就睡在他那里。我们同敦福堂已经几乎断绝了往来,我们同他总有点格格不入。我们同一
 
般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往来,同这些人更是格格不入,毫无共同的语言。 
       当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是相当多的。原因并不复杂。我前面谈到“镀金 

”问题,到德国来镀的金是24K金,在中国社会上声誉卓著,是抢手货。所以有条件的
 
中国青年趋之若鹜。这样的机会,大官儿们和大财主们,是决不会放过的,他们纷纷把子
 
女派来,反正老子有的是民脂民膏,不愁供不起纨绔子弟们挥霍浪费。蒋介石、宋子文、
 
孔祥熙、冯玉祥、戴传贤、居正,以及许许多多的国民党的大官,无不有子女或亲属在德
 
国,而且几乎都聚集在柏林。因为这里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既不用上学听课,也用
 
不着说德国话。有一部分留德学生,只需要四句简单的德语,就能够供几年之用。早晨起
 
来,见到房东,说一声“早安!”就甩手离家,到一个中国饭馆里,洗脸,吃早点,然后
 
打上几圈麻将,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相约出游。晚饭时回到饭馆。深夜回家,
 
见到房东,说一声“晚安!”一天就过去了。再学上一句“谢谢!”加上一句“再见!”
 
语言之功毕矣。我不能说这种人很多,但确实是有,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我同乔冠华曾到中国饭馆去吃过几次饭。一进门,高声说话的声音,吸溜呼噜喝
 
汤的声音,吃饭呱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汇成了一个大合奏,其势如暴风骤雨
 
,迎面扑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国。欧洲人吃饭,都是异常安静的,有时甚至正襟危坐 

,喝汤决不许出声,吃饭呱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说,这就是天经地义;但是总能给人以文
 
明印象,未可厚非。我们的留学生把祖国的这一份国粹,带到万里之外,无论如何,也让
 
人觉得不舒服。再看一看一些国民党的“衙内”们那种狂傲自大、惟我独尊的神态。听一
 
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吃、喝、玩、乐,甚至玩女人、嫖娼妓等等。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实在
 
有点受不了。他们眼眶里根本没有像我同乔冠华这样的穷学生。然而我们眼眶里又何尝有
 
这一批卑鄙龌龊的纨绔子弟呢?我们从此再没有进这里中国饭馆的门。 
        但是,这些“留学生”的故事,却接二连三地向我们耳朵里涌,什么稀奇古怪的
 
事情都有。很多留学生同德国人发生了纠葛,有的要法律解决。既然打官司,就需要律师
 
。德国律师很容易找,但花费太大。于是有识之士应运而生。有一位老留学生,在柏林呆
 
得颇有年头了,对柏林的大街小巷,五行八作,都了如指掌,因此绰号叫“柏林土地”,
 
真名反隐而不扬。此公急公好义,据说学的是法律,他公开扬言,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
 
替中国留学生打官司,分文不取,连车马费都自己掏腰包。我好像是没有见到这一位英雄
 
。对他我心里颇有矛盾,一方面钦佩他的义举,一方面又觉得十分奇怪。这个人难道说头
 
脑是正常的吗? 
        柏林的中国留学生界,情况就是这个样子。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写道:“
 
在没有出国以前,我虽然也知道留学生的泄气,然而终究对他们存着敬畏的观念,觉得他
 
们终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国留学生。然而现在自己也成了留学生了。在柏林看到不
 
知道有多少中国学生,每人手里提着照相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谈话,不是怎样去跳
 
舞,就是国内某某人做了科长了,某某做了司长了。不客气地说,我简直还没有看到一个
 
像样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学生的真面目!”这都是原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改
 
。从中可见我当时的真实感情。我曾动念头,写一本《新留西外史》。如果这一本书真能
 
写成的话,我相信,它一定会是一部杰作,洛阳纸贵,不卜可知。可惜我在柏林呆的时间
 
太短,只有一个多月,致使这一部杰作没能写出来,真要为中国文坛惋惜。  
        我到德国来念书,柏林只是一个临时站,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的。但是,到哪里
 
去呢?德国学术交换处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东普鲁士的哥尼斯
 
堡(Konigsberg)大学去。德国最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康德就在这里担任教授。
 
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地方离柏林较远,比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
 
不愿意去。最后,几经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Gottingen)大学去,我同意了
 
。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实在非常复杂,因果交互影响。我的老师吴宓先生有两句诗:
 
“世事纷纭果造因,错疑微似便成真。”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话,是参透了人生真谛才能
 
道出的。如果我当年到了哥尼斯堡,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会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认
 
识不了西克(Sieg)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就连梵
 
文和巴利文也不会去学。这样一个季羡林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只有天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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